临近黄昏,我告别了水沫和简一,离开了医院。

但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公交车。

我心乱如麻,猛烈跳动的心脏中就像关了一头野兽。

在回家之前还是先去别的地方散散步吧。

仿佛是命运使然——从前居住的老城区从车窗外徐徐驶入视野。我暗自一惊,这才抬起头来去看对面车窗上方的路线图。

果然……是1路车。

现在市内公共交通系统内唯一一趟途径老城区站台的公交车。

“……”

车徐徐停了下来。下车门打开,仿佛是来自命运的邀请。

我抓紧挎包的带子。犹豫许久之后,我最终还是在车门关闭的前一秒,迅速地下了车。

西沉的夕阳被远方黑黢黢的树林吞没了一半。

我站在洞开的生锈铁门之外。这个沐浴在金橙色光芒中的、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现在却已经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废墟。

听说最近市区要扩建,这里也被纳入了拆迁范围。我看着围墙上用红色油漆画上的大大的“拆”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行人只是匆匆而过,没有人将目光停留在这个被遗忘的地方。

只有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

做了个深呼吸之后,我慢慢地走了进去。

院里的景象似乎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一进大门迎头便能看见的那棵榕树依然伸展着略显干枯的枝叶,矗立在原地。地上落了厚厚一层已经快要腐败的树叶——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这里了。

我转头看着那条连接各片低矮砖房的青石板路。狭窄的巷道深处黑暗涌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吞噬。

一切都没有变。只是,那个日复一日搬着小板凳坐在巷口的少女……已经不在了。

我走进巷口,凭着模糊的记忆慢慢在废屋与废屋之间绕来绕去,最后在一间房门洞开的屋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景辙姐姐的家。

——曾经的家。

真奇怪……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却对景辙姐姐家的位置熟记于心。

简直就像是……某种诅咒一样。

我不由得露出苦笑,接着小心翼翼地跨入门槛,踩着散落一地的木屑与砂石——沉默地望着里面破败不堪的景象。

黑暗而空旷的室内堆放着大量杂物,散发出久未居住的房屋特有的发霉气味。我探头望了望角落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若是放到小说里的话,这里一定会变成绝佳的探险之地吧。

但我却无暇思考那种轻松的话题。

因为——熟悉的那种心悸气喘的症状再次擒住了我。

碎裂的记忆从我眼前呼啸而过——责骂我的景辙姐姐,冲我大吼的筱竹,态度坚硬的简一和水沫……

最后,是对我抛出无情话语的学长。

一想起昨晚筱竹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的心脏就会猛然缩紧。

难道说,学长也像筱竹他们一样,因为我的固执……而默默忍受着痛苦吗?

学长也是因为把我当做重要的朋友,所以才如此态度坚决地想要帮助我解除负担吗,以至于……要将我永远赶出杂物室的程度?

就像筱竹他们一样……

想到这里,从未有过的的异样感觉浮上心头。

——学长,只是把我当做朋友而已吗?

越是这么想,我便越是感到胸口刺痛,无法呼吸。

真是奇怪……

我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事到如今,我居然还有心思去想这种没头没尾的事——

可我却无法制止自己。如果说学长为了景辙姐姐的事将我弃之不顾,我会失望至极;可若说学长是作为朋友在为我着想,我却又好像有些微妙的不甘心。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用力呼吸,想要平定莫名变快许多的心跳。

学长……现在在做什么呢?在复习备考,还是和以前一样优哉游哉地窝在杂物室看书?

对学长来说,我的消失——果然没有任何影响吗……?

“……学长……”

不经意间,我发出了这样无意识的声音。愣了一下之后,我的脸迅速地烧红了。

……我真是脑袋坏掉了。在这种不知藏着什么妖魔鬼怪的破落房屋之中,我干嘛要一个人——

 

“喂,‘学长’……就是昨天短信里提到的那个家伙吧?”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我魂飞魄散。

骗骗骗骗人的吧——!难道真的出现了么!小说中写的那种,在荒废的屋子中现身的幽灵之类的东西……!

“……你要像个白痴一样呆站到什么时候啊。跑到这种废墟里来,你是打算寻宝吗?”

……等一下。

这个声音和说话方式,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谨慎地回头一看——简一推着他的自行车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不是幽灵。”

“废话,哪有那么帅的幽灵啊。”

我忍住了想要转身就走的冲动。

“你不是在照顾水沫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你以为我想来啊。是水沫纠缠不休,硬要我下楼看看你有没有安全上车,我才勉为其难地跟下来的。”简一絮絮叨叨地说,“我还想顺便送你一程来着,刚出医院就看到你搭了相反方向的公交车,我就一路追到这里来了。呼啊……还好我骑得够快。”

……一路跟到这里……

也、也就是说,我刚才的样子全都被他看到了?!

——另一种意义上的心悸气喘让我头晕目眩。这时,简一收起了他那一贯的不正经的姿态,皱着眉盯着我看:

“我说,你今天也太不正常了吧。不好好回家也就算了,居然还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乱晃……话说我就一直跟在你后面啊,你居然完全没有发现。要是以前的你的话,肯定一开始就会觉察到……喂,你到底在想什么呢?跟那个什么‘学长’有关系么?”

……看来是逃不了了。

我竭力让自己不要露出刚才的丧气表情,尽量平静地说:

“不……我只是来散步的。”

“是吗?”  

简一一脸怀疑。

……本来也只打算来散步而已嘛。虽然我在空屋中四处走动的画面看起来可能有点诡异……但是,我并不打算把这个地方的特殊意义告诉他。

尽管是毫无意义的抵抗——但我不想让他们察觉到我的动摇。

“算了……本来我也没抱什么希望。你要是会老实告诉我才有鬼咧。”

简一妥协了——我松了口气。

“上车。”

“……啊?”

“上车,我送你回家。”简一不耐烦地说,“啊什么啊,难道你想走着回去?还是说你以为我会放你继续在这游荡吗?”

“所以说才不是游荡呢……!没关系的,我自己坐公交车走就好了,反正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家……”

说着,我习惯性地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

……咦?是我眼花了么?

我再次确定,可表盘上的指针明明白白地指着“六点四十”。

……糟、糟糕了!

“所以才叫你赶快上车嘛。坐公交的话还要转车吧。”

简一利落地将自行车掉了头,长腿一迈骑了上去。

“快点啦,不要磨磨蹭蹭的。”

我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认命地走上前去,拢拢裙子侧坐在后座上。

……除此之外还真是想不到能尽快赶回家的方法了。

这边太过偏僻,1路班次又很少,也打不到车。

……哈啊……真是糟透了……

我感到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离男生这么近。我双手紧紧抓着裙摆,竭力想跟简一的后背保持距离——

“抓紧我。不然等会儿你摔下去我可不管,提前预警一下,我骑车很快的喔。”

……什么!

我的脸腾地变得通红——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在这个人的话里听出了一点恶作剧的味道……

“……”

内心激烈斗争之后,我咬紧牙伸出一只胳膊抓紧了简一的腰。

我不想抓简一(或是任何一个男生)的腰,但更不想变成交通事故伤亡统计中的数据。

而且——我总觉得,我要是不抓紧他的话,一时半会就别想离开这里了。

水沫这个笨蛋,干嘛不把这只大型犬拴好啊!

“好……走了哦!”

简一对自己的恶行毫无自觉,听起来还相当高兴的样子。他一踩踏板,车子在短暂的摇晃之后,稳稳地行驶在了道路上。

小巷长满青苔的墙壁飞速后退,很快,我们离开了这片废墟,驶上了街道。简一的车速确实很快,但意外的也很平稳。简一似乎对这座小城的道路了若指掌,他熟练地在一条又一条的小路上穿梭,转眼便驶入了我熟悉的街区。

我感觉自己坐得很稳——这样的话,就算放手也没什么关系吧?

正当我打算松开手指的时候,简一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什、什么?”

我吓得又抓紧了他的衣摆。

“没啦,就是确认一下你有没有掉到半路上。”

“……没有。”

……就算我掉下去了也绝对要把你一起拉下去。

简一沉默了一会。

“不……其实我想问的是,那个‘学长’到底是谁啊?”

“学长……就是学长啊。”

“喂,你当我傻的吗?别想蒙混过关。说到底……帮你调查那件事,还不是为了让你和那家伙和好。昨天筱竹在短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吧。……虽然我是不怎么想啦。”

简一嘀嘀咕咕地说完,叹了口气。

……叹气?

“不说算了,本来也没指望你说。你家是在前面那边吧?”

我一边想着“简一居然也会叹气”,一边抬起头看——果然,我家所在的小区已经近在眼前了。

果然比换乘公交车要快很多。

不过……咦?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在哪里?”

“知道就是知道咯。”

简一如此答道。

 

 

吃过饭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盯着手机发呆。

咏晨学长今天也没有联系我。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学长就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

我只是仍旧疑惑于学长在这件事上非同一般的执着态度——

“这是有关三个人的救赎”。

我回忆着这句不知反复思量了多少遍的话,可依然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难道说,学长认识景辙姐姐?

我这才意识到,对于我来说,学长的身上依然充满谜团——这些谜团让我感到毫无理由的恐慌,可现在的我的心底,却萌发了想要解开这些谜团的想法。

学长到底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帮我解决我的“恐惧”?

“三个人的救赎”又是什么?

还有……那种笼罩在学长身上的虚幻感,到底从何而来?

我关掉手机,将它放进抽屉。

——解开那些谜团的话,或许我和学长,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我有这样的预感。

但,我还是想要去了解。

我想了解学长的事。

……那么,我决定去接触那个我不愿触碰的回忆了么?

就在我如此苦苦思索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

妈妈倚着门,小心翼翼地说:

“小镜,刚刚景辙的妈妈打电话来了……明天是景辙的忌日喔。你……今年也不去了吗?”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妈妈叹了口气,关上门离开了。

……果然,我还是没能完全下定决心。

我爬上床躺在被窝里,沮丧地瞪着天花板——积攒多时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回想起来——无论是与人交流还是解决问题,我总是等到事件发生,才被动地采取行动。

……什么时候,我才能拿出主动向前的勇气呢?

我边哭边苦恼着这样的事,直到很晚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