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早早就来到了学校。
作为没有比赛也不需要参加校庆演出的“自由人”,布置班级休息区、搬运矿泉水或者葡萄糖等“补给”自然也就成了我们分内的工作——对我来说,这样的任务比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要简单多了。
“咦?真稀奇啊,镜无你也喜欢听音乐的吗?”
——和我一组搭档运送桌椅的同班男生一看到我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也难怪。因为早上一起床,我便戴上了只有在夜晚才会偶尔使用的头戴式耳机,并且把手机音乐的音量调到了我能承受的最大程度,一路上听着节奏强烈的歌曲,直到走进教室。
头痛得就像要裂开一样。
“……嗯,还好啦,只是消磨时间而已。”
我含糊地回答,然后迅速地取下耳机,将它挂在脖子上。
……糟糕。
果然,昏沉的脑袋一旦清醒过来,昨晚发生的混乱的一切就又开始骚动了起来。
——我和学长所做的约定。
必须去挖掘的有关景辙姐姐的“真实”。
还有……简一。
“镜无,我喜欢你”——
这个名字冒出来的瞬间,我感到自己的发根似乎都在发麻,就像是在昏睡中忽然被一声巨响惊醒,心脏跳得如同即将爆裂的灌水气球。
……现在就逃回家去,然后在被窝里度过剩余的人生吧。
“明天早上我要参加跳高比赛。你要是闲着没事干的话就来看吧”——
……
简一贴着纱布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
……为什么这种少女漫画一样的剧情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换做别的女生的话肯定会欣喜若狂的吧?但,我果真是个脑袋不太正常的怪人。我对此不仅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一想起这件事就感到心慌头晕,只想躲到世界的尽头。
我当然不是对简一本人有什么意见。不如说,他是我见过的最阳光最积极向上的男生,某种程度来说,我很佩服他,就像佩服筱竹那样。
只是……我一直认为,“喜欢”这样的词,对我来说可能是一生也不可能触及的,遥远虚幻如同天边的云彩一样存在。
毕竟——我这样像石头一样的性格,光是交朋友就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或许就像筱竹曾经说过的……我还远远达不到那个阶段。
喜欢某个人。
或者,被某个人喜欢。
——这只让我感觉,非常非常的可怕。
今后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简一,还有水沫才好……
虽然简一说并不要我做出什么回应——而且,还非常努力地,将那句话当做给我的“表率”。可是……我做不到对昨晚发生的一切若无其事。
……“表率”,吗。
为了鼓励我主动打破与学长之间的那面玻璃的“表率”。
——“镜无你给我听好了,我可跟那个虚无缥缈、在你难过的时候不知在哪闲逛的家伙不同——我是实实在在的站在你眼前的人”。
简一……将自己和学长放在了对立的位置。
那么,如果说简一是“喜欢我的某个人”——那,学长又在什么样的位置呢?
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
抢在那个想法变得明晰之前,我放下手中的椅子又将耳机重新扣到了脑袋上,然后在巨大的音乐声中继续我的搬运工作。
……果然,好可怕。
下午一点半,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在班级休息区。
再过一个小时就是运动会的最后一项比赛了——我记得好像是四百米接力。其他留守的同学都跑去帮参加的班级选手拿号码牌、帮忙清理跑道,而我则留下来看守班级的桌椅。
……听了整整一个早晨的吵闹音乐,现在耳边似乎还在嗡嗡作响。
我百无聊赖地眺望着足球场上忙碌的学生们,尽量放空自己的大脑。
——早晨,我始终没办法逃脱“自由人”的职责,不得不跟着班上的同学一起去跳高场地给班上的选手送水、跑腿。我几乎整个人都快缩进校服领口,为了自欺欺人还特地把头发绑成了马尾辫——然而,没想到,我还是被眼尖的简一给认了出来。
他穿着白色T恤,上面别着号码牌。
“我刚比完,好像破了校记录来着?啊哈,你错过好戏了。”
他露出笑容如此说道,毫不谦虚。
那副自然的态度,好像什么都发生一样——老实说,让我松了一大口气。可是被一大群兴奋异常的女孩子包围的感觉,实在是有点糟糕……所以我只是简单跟他说了几句,便找了个借口迅速溜回了休息区。
——类似“晚上有筱竹的演出哦”之类的闲聊,然后得到了“我要自废双眼”的回答。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会忍不住露出笑容,心情也奇异地轻松了起来。
是啊……只要像平常一样就好了。
我竭力不让自己去回想那些事——可焦躁感依然无法消除。
……现在学长依然没有出现。
虽然他说了“无法保证具体的时间”……但是,现在正值周末——尤其又是热闹的运动会和校庆日,即使学长真的是校外人员,想要混进学校大概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况且,学长本来就有我们学校的校服和校徽。就连样貌也和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什么两样……
——不知何时开始,我又一次跨过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界线,开始无休止地思考与学长有关的事。
——“接受真相的勇气”。
我……真的,具备那种勇气吗?
“哎呀,只有你一个人啊?”
突然而起的声音将我吓了一跳。同时也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班主任老师正站在桌前,一脸困扰。
“……真是头疼……其他人都在忙吗?”
“是的……因为,接力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所以大家都去帮忙了。”我想了想,鼓起勇气问,“老师……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刚刚生活委员跟我说,矿泉水早上就没有了……我要她抽时间找人去买,看来她也忙忘了。伤脑筋啊……我现在马上又得去开个会——”
“……那么,我去买吧。”
——我比想象得要顺畅地说出了这句话。
“一箱就可以了吗?”
老师略有些惊讶地望了我一眼。
“嗯,可以。真是麻烦你了,重的话你就请老板帮忙搬一下吧。带着钱吗?带着的话你先垫付,回来之后让生活委员用班费补给你。”
我点了点头。老师如释重负般露出微笑,然后便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拜托隔壁班的同学帮忙留意我们班的桌椅,随后便加快步速朝校门走去。
无论怎么说,也得在比赛开始之前把水买回来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搬运才是最要命的问题。虽然老师已经给我提供了最下策,但是……在这种生意繁忙的日子,我不想为了一箱水麻烦老板。
咬咬牙的话,总能有什么办法的吧。
我很快便来到了校内的小卖部。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人非常的多。我老老实实地等在拥挤的人群之外,等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和忙碌的老板搭话的机会。好不容易付完钱之后,老板到里面去帮我拿水,我则站在店外的凉伞下面等待。
说起来……今天还真是热啊。
我抬头看着碧蓝澄澈,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
大概是快要入夏的缘故,最近这样的天气变得多了起来。虽说阳光热烈奔放得似乎连头发都能够烧焦,但——毕竟是饱和度如此之高的,蓝得有些令人恍惚的天空。只需稍稍看一眼这样的蓝天,总感觉心中的阴霾似乎也就消失了大半。
或许……这也是安宁而落后的小城的好处之一吧。
“来,小妹妹,你要的一箱水——一个人拿得动吗?”
“嗯,没关系的。谢谢您。”
我站稳身体,绷紧神经接下了老板手里的水……呜哇。真的好重。感觉腰部的力量稍微一松懈,我立即就会整个人扑到地上去。
我咬紧牙关,抬头看了看位于缓坡上方的运动场——好……缩短承受痛苦的时间是战胜痛苦的捷径之一(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歪理),那么接下来就这样一鼓作气跑到运动场去吧!
——我如此在心底给自己加油打气,然后便准备迈开脚步。
“……哇!”
——就在这时,我的腰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我吓了一大跳,整整一箱水差点掉到地上去。
“嘿嘿嘿——抓到野生镜无了!”
……野生?
……等等,这个声音……
“……水沫?”
“答——对了!”
熟悉的娇小少女从背后跳到了我面前,脸上依旧挂着那熟悉的小狗般的可爱笑容。
“好久不见啦镜无!我好想你啊——!”
真的……是水沫!
我也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嘴角。
“真是的……吓了我一跳!什么时候出院的?今天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在家休息啊?”
“嗯嗯,因为我实在太想你们了嘛,想立刻就见到你们呢!”水沫满脸欢欣,“而且,今晚有筱竹的表演啊,所以我就让小一带我过来了嘛!”
“……喂喂,你那明明就是在威胁我好吧。”
这次从我背后冒出来的是简一。
……这两个人难道是背后灵吗?
“这家伙今天才刚刚办完出院手续,立马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我要我接她到学校——否则就自己走路过来。真是,害我被老师盘问半天。”
“……这样啊。”
我依旧不太敢直视简一,于是只好局促不安地胡乱应付了一句。
总之,水沫安全到了就好。说起来筱竹好像也要参加接力赛来着……她看到水沫也会很高兴的吧?这样的话,说不定待会儿运动会结束之后,我们四个人能久违地聚在一起聊上几句,前提是简一和筱竹不要再互相攻击——
这时,我感受到了来自上方的目光。
“你们班就那么缺人手吗?”
——随后响起的便是简一不高兴的声音。
“你也是,这么重一箱水,你打算怎么拿回去啊?早说过你这个人什么都喜欢一个人死扛——拿来。”
说着,他用十分自然的动作将我抱在怀里的水接了——或者说,抢了过去。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简直就像手里什么也没拿一样。
“……谢谢……”
他摆摆手,然后大步朝前先走了。心中再次涌起一股不安,我忐忑地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水沫。
“好啦好啦,我们也快走吧!”
然而——她就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到似的,欢快地拉起了我的手。
并不长的路程中,水沫一直兴奋地跟我说着各种各样的事。
——总是很照顾她的护士、笑容很温暖的心理医生、经常蹲在窗外的野猫、妈妈熬的好喝的汤、早上简一狼狈不堪的样子……等等。我则走在她旁边安静地听着。
光是看到她这么精神十足的样子,就足够让人开心的了。
虽然她聊起过去的事的时候,偶尔还是会把自己的想象混在其中——但比起从前已经好了太多。我很清楚,水沫距离完全摆脱那个幻想的牢笼的那天已经不远了。这让我连日来消沉的心情略微变得明快了些许。
所以……现在,我更不想让好不容易恢复活力的她再次受到打击。
每当她问起简一的时候,我总是用简单的一两句话应付过去。
还好简一离我们有很大一段距离……不,像他这样的单纯笨蛋,该不会早就在水沫面前说漏嘴了吧?
我越想越觉得大脑混乱,简直都快听不进水沫的话了。
“说起来……镜无,刚才跟你说过的那个护士姐姐啊……给我讲了个很有趣的传闻喔。”
“……唔……”
我随口应道。
“是关于两年前因肺癌住院治疗的一个叫做‘景辙’的病人的。”
——一瞬间,世界静止了。
我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水沫的背影——她也停下了脚步,但是并没有转过头来。
关于……景辙姐姐?
说起来……听妈妈说,景辙姐姐在被确诊为癌症之后,确实是在市医院接受治疗来着。
可——这样的人应该并不少见吧?为什么偏偏在景辙姐姐身上诞生了“有趣的传闻”?
“其实啊……那件事,在那间医院——还有这所学校,都相当有名的样子。只是学校担心会给学校和其他学生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封锁了消息。话虽如此,但这样的例子,对于医院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所以,那个护士姐姐就讲给我听了。当做一个‘有趣的传闻’。”
……这所学校?
封锁消息?
这跟我们学校……有什么关系?
忽然,水沫转过身来。
小狗一样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镜无……你知道景辙姐姐,其实是我们的校友吗?”
“……啊?”
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
自从被景辙姐姐厌恶、又搬离了那个地方之后,我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景辙姐姐的消息——也拒绝主动去了解。对我来说,“景辙姐姐”是一个永远露着红色的肉的,不会好的伤疤……我不愿意让任何人——包括我自己,触碰到它。
直到两年前——和妈妈交好的景辙姐姐的母亲打来电话,告知了我们她的死讯。
她当时,确确实实说的是“癌症晚期”。
我没有去参加葬礼,也没去墓园探望过她。
景辙姐姐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水沫刚刚说什么?景辙姐姐,曾经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水沫慢慢靠近呆呆站着的我,然后用小小的、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注视着我。
“镜无……我下面要说的,全都是真话——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更不是谣传——是真实的事情。筱竹说了,要是不这么说的话,你一定接受不了……对不起,但是,你一定要仔细听好——”
她一字一句地说。
“景辙姐姐,是在这所学校自杀的。”
……
麻木的大脑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信息。
……自杀?景辙姐姐?
可,她明明是因为癌症……
“……为什么……啊……”
我只能下意识地吐出这样的碎语。
“详细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根据那个护士姐姐的说法,她好像患有非常严重的某种……精神疾病。她在入院后的某天偷偷跑出医院,然后……有人在学校里发现了她的……那个,遗、遗体。”
……我无法思考。
水沫的话像碎片一样在脑海中浮沉。
患上了绝症的景辙姐姐,跑到学校中了断自己——
并且,她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
突然,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从黑暗的视野之中浮现了出来——
景辙姐姐,是什么时候患上那个严重的“精神疾病”的?患病的原因又是什么?
莫非——这些,才是学长所说的,所谓的“真实”?
我全身像被闪电击中一般颤栗起来。
“镜、镜无!”
水沫慌乱的声音挤进了我持续的耳鸣之中。
“先、先不要急着下定论!我已经告诉筱竹了,她说她马上就去调查历年的学生档案……我想,马上就可以得出正确的结果的!所以、所以啊,那个……你不要,太难过……我们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啊啊……
是啊。
冷静下来……必须得冷静下来。至少,不能在水沫面前露出这种没出息的样子。
我用力地深呼吸,好不容易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紊乱的视野也渐渐恢复了明亮。
出现在眼前的是水沫快哭出来的小脸。
“对不起……镜无……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痛苦,但是……这是你教会我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拿出勇气去面对——不面对的话,就无法前进……我也不想,看你活得像曾经的我们一样……”
她抽了抽鼻子,硬是挤出笑脸。
“而且,我们是朋友啊……在我们面前,你没必要勉强自己。难过是时候就老实说很难过,想哭的话就痛快地哭——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会陪在你身边……就算我们无法及时赶到,向简一求助也是个很棒的选择。我很了解他,他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你身边的!”
“……!”
宛若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我惊愕地抬起头,可水沫依然笑着,小小的手将我的手指包裹得更紧。
糟了……不赶快解释一下的话——
“没事的啦……简一已经全部告诉我了喔。他喜欢镜无……还有,跟镜无告白了的事——全部全部,我都知道喔。因为我是简一的青梅竹马嘛。”
她的语气晴朗得没有一丝阴云。
“别看简一总是凶巴巴的样子,实际上是个细心的大好人哦!作为妹妹的我强烈推荐!”
“……那个,这里不是促销减价的大卖场啊。”
一切的紧张和焦虑都随着这句话溜走了,松懈下来的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水沫……你不要误会什么,我对简一其实——”
“我知道的。”
水沫固执地说。
“镜无如果是为我好的话,就像简一一样,不要顾虑我的感受——不要再给我任何可以逃进幻想的捷径。我想用我的眼睛好好看着现实,这个……就当做我彻底脱离幻想的契机吧。”
运动场上传来喧闹声——看来,最后一项比赛就要开始了。
水沫不由分说地拉着我朝前走。前面,简一正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抱着那箱水等着我们。
“而且,我也知道……现在的镜无,绝对绝对无法放下那个‘学长’。我会支持镜无所有的决定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是镜无自己做出的选择,我都会支持。不过,作为简一的青梅竹马,我绝对是更加支持简一的哦——因为我知道简一是个很棒的人。”
她回眸一笑。
“当然,我对简一也是这么说的——镜无绝对有值得简一努力争取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