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休息区和简一分别。
他也要参加接下来的接力赛,分组是第二组。我们是三班,大概会被分在第一组——也就是说,我们班的最后一项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然而,我却依旧处于大脑混乱的状态中,没有半点观赛的心情。
……说实话,我们班的男生不多,而且大家的体育基本都保持在中等以下的水平,在早上的比赛项目中也完全没有拿到奖项,剩下的接力赛就更是希望渺茫。
筱竹也是因为实在挑不出人来了,所以才被强行编进队伍。决定运动会的出赛人选之后,她跟我抱怨了整整一个星期,一直在说“认为个子高的人跑步一定很好,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偏见吗”……之类的内容。
正处于兴奋状态的水沫说什么也要拖着我去看。
我当然没有反对。
毕竟——此刻的我依旧是重任在身的“支援人员”。
我们一起走到跑道边——那里聚集了好几个我们班的女生。刚刚站定,水沫就欢快地跑过去跟她们打招呼。大家看到突然出现的水沫也显得很高兴,围着她问个不停。
我望着那边的热闹景象,就好像在望着一幅画,或者电视机的荧幕——一个完全与我隔绝的空间。各种各样的思绪在大脑中暴动,让我不知所措。
就连水沫已经鼓起勇气,尝试走出幻想的牢笼这件事——也暂时失去了安慰效果。
“景辙姐姐在这所学校自杀了”——
光是想起这个粗暴的事实,我就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景辙姐姐并没有被动地等待病痛的侵蚀,而是选择了自行走向不可能得到救赎的终末。
被无法治愈的病症所逼迫。被不为人知的痛楚所逼迫——
如果不是水沫,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是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断绝了性命。
因为,她明明一直都温柔地,对我们微笑着……
……或者说,那也只是“假象”……吗?
为了欺骗他人、欺骗自己,为了努力维持正常的生活——所伪造出的,虚假的形象。
那时的我太过幼小……还没有完全跌落地狱的体验,所以无法发现隐藏在那张开朗的笑脸之下的阴霾。
如果说,那时的景辙姐姐就已经“病了”的话——我,很有可能……在无意之间将她推入了更加令人绝望的境地。
……所以,学长才会执意要我去了解。对啊……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了……
可,学长为什么会知道景辙姐姐的事?难道说,学长是景辙姐姐的旧识?
还有——导致景辙姐姐“生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死死地咬住了牙。
……我只能被动地等待筱竹的调查结果么?
为什么……我总是——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呢……!
“……什么?糟了,那该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水沫的声音。
我一抬头,刚好看到她啪嗒啪嗒地跑向我,满脸着急。
“怎么办啊镜无——马上就要比赛了,可是筱竹她到现在还没来!”
“……呃?”
那边的女生们围过来——大家都满脸愁容。
真奇怪……筱竹虽然非常讨厌这种强迫性质的任务,但绝不是那种答应了却半路逃跑的人。
难道说……是在调查的过程中遇到了麻烦?
我和水沫面面相觑。
“总而言之,现在不赶快找一个人代替她的话,女生组就只能弃权了——都到了最后一项比赛了,弃权的话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其中一个女生哭丧着脸说。
“大家这段时间都那么努力……”
听见这句话——我突然之间,脑袋一热。
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浮出脑海。
“……水沫,你试着联系筱竹看看吧。”
“已经……已经打过好几遍电话了!可是一直打不通……而且,比赛马上就要——”
“没关系。只要能确定她没有出什么意外就好了。至于接力赛……”
我镇定地说。
“我来替她跑。”
所有人都面露惊讶之色,瞪大眼睛看向我。也对,平常我对类似的事总是避之唯恐不及,采取能逃多远就逃多远的态度。这种必须要抛头露面的活动,我从来都只是远远的站在观众席上。
但——这次不同。这次,筱竹是因为我,才耽误了班级的比赛。
所以我这么做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这是我必须做出的——补偿。
我已经不想再逃了。不会允许自己再逃了。
现在,我的选择正是我为自己定下的起点——同时也是,一个发泄的途径。
向可怕的现实、向没出息的自己的——发泄。以及,迈向前方的宣誓。
……我不会再逃下去了。
“好吧!时间来不及了,赶快去换衣服!对了,谁去把号码牌拿来?”
……对——不会再逃了。
我穿着借来的运动服站在四百米跑道的三百米处——也就是说,我是最后一棒。
我个子比较高,所以我跑得应该比较快……这种奇怪的误会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奇怪的是,我完全不紧张。
难道是因为紧张程度已经超过极限了吗?现在,我心里非常非常平静,只是专注地看着起跑线——第一棒的大家都已经做好了预备姿势。
“啪!”
枪声响了。如同脱兔一般猛然窜起的四个人奋力奔跑,彼此间很快便拉开了距离。
可惜的是,我们班的选手一开始就被甩在了后面。
交接过一棒。交接过两棒——距离渐渐变得无法追回。
……第三棒!
我立即摆好了接棒的姿势,眼睛紧紧盯着逐渐向我靠近的同学。旁边的几个学生都陆续接到接力棒飞奔而去——只剩下了我一个。
紧张感终于膨胀了起来。
……没关系,只需要尽力去做就可以了。
只要尽全力就好了!
我的手终于触到了已经被握得滚烫的接力棒——我没有任何的停顿,从气喘吁吁的同学手中接过它,接着便迅速向前冲去。
调整呼吸,协调身体,加快速度。
耳边刮着呼呼的风声,其中交杂着周围同学的加油声——
可是,追不上。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明明看起来并不遥远——可是,为什么我无论怎样努力,都追不上他们的背影?
眼看终点近在眼前,我就像要榨干自己最后一点力气一般全力冲刺——还有一点点,哪怕只追上一个也好——
“……啊!”
突然地。“呯”地。
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已经跌倒在地。
……不能停下来。
我几乎是本能一般立刻爬起来再次向前奔跑。
使出全部的力气,双眼只看着终点的三角小旗——
“第四名到达!”
——径直冲了过去。
我减慢速度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身后的小旗——心中泛起遗憾。
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摔倒呢?石头?还是沙子?
要是没有摔倒的话,说不定我就能追上他们了。
……那遥遥领先的身影不知不觉中与学长重合了起来。酸楚涌上眼眶,我环顾四周——当然,哪里都没有学长的身影。
……我也,永远都无法追上学长吗?
“镜无——!”
很快,我被班上的同学围了起来。
“……对不起……跑了最后一名。”
“哪有!我们都看到了,镜无已经很努力了啊!跑得好快!”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让我的沉重心情也变得轻松了一点。虽然,只是“一点”。
“你坚持一下哦,水沫去拿纱布和胶带了,马上就帮你包扎膝盖。”
……膝盖?
我低头一看——左边的膝盖擦破了一大片,正往外冒着血珠。
……是刚才摔倒的时候……?
就像是在回应我的疑惑,原本一点感觉都没有的伤口刺痛起来。正在这时,抱着一堆东西的水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镜、镜无……我把东西拿来了……”
“水沫!你才刚出院,不要这样随便跑动啦!”
“没……没关系的啦。稍微锻炼一下而已嘛……”
水沫喘匀了气,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棉球为我的伤口消毒。我咬牙忍耐着那火热的疼痛,静静地让她为我包扎——以水沫的固执程度,阻止应该也毫无意义吧。
“对了,筱竹没有接电话,但是刚才回了短信过来。她说她那边一切顺利,稍晚一些会跟我们汇合。”
水沫一边忙碌一边说道。
我也总算稍稍放心了一些——可不知为何,一股微妙的不安,却始终缭绕在心间。
结果,直到我们参加完运动会闭幕式、将休息区的桌子搬回教室、又将椅子搬到露天演出台前的空地上,筱竹都没有出现。
教室里没有她的身影,吃饭时间她也没有出现。
我和水沫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回应我们始终是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她该不会打算连演出也翘掉吧。我可没办法代替她唱歌啊……
正当我被这样的担心搅得心神不宁的时候,筱竹终于发来一条短信。
她只是简单地说一定会赶上演出,让我们不要挂心。
这样的态度反而更让人不安。莫非,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没关系的啦,演出结束后,筱竹一定会把所有的事告诉我们的。现在肯定只是不方便而已。”
——每隔一段时间,水沫就会这样安慰我。我纵然万般无奈,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演出开始。
夜幕降临,周围逐渐沉入黑暗。只有舞台上璀璨的灯光照着我们的脸。
现在时间是八点二十分——还有十分钟,演出就要开始了。按班级排序,我们班的节目是第三个……每个班4分钟左右的话,晚会应该会在十点之前结束。
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来到了这里。一片喧闹声中,我旁边的水沫忽然兴奋地抓住了我的袖子。
“看!筱竹来了哦,就在准备区那里!”
我连忙看向那边——果然,在聚集着已经穿好演出服装的学生们的准备区一侧,还穿着校服的筱竹正皱着眉头向其他人说着什么。
……太好了。
我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她总算是出现了。这样的话,今天这个混乱的校庆日,也能顺顺利利地落下帷幕了吧。
然而,我的情绪却慢慢地沉入谷底。
……学长,终究还是没有来。
我抬起头,望着并不遥远的教学楼——四楼那间被人遗忘的杂物室窗户紧闭。
明明已经答应了会来的……
酸楚涌上鼻腔,眼底就快泛出泪来。不知不觉间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模糊,我急忙用力地擦了擦眼角。
就在一切重新清晰起来的那一瞬间——
那扇小窗被推开了。
熟悉的身影在窗口晃动。
“……!”
难道说——
来不及多想什么,我立刻站起身,避开人群向教学楼冲去。
穿越广场、爬上楼梯、跑过走廊——咚咚高鸣着的胸口不停催促着我加快速度。寂静的四周,只响着我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终于——许久不见的那扇破旧的门扉出现在我眼前。
我用力推开了它——
黑发的少年静静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我。
“……咏晨学长……”
他转过身。白银色的月光包裹着他,而他脸上则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
“好久不见,镜无。”
整日在脑海中缭绕不去的身影终于与现实重叠,猛然高扬的情绪却只让我产生想哭的冲动。
“为什么……要挑这种时间过来啊。”
我努力忍着眼泪。
“学长要是被鬼怪抓走的话,我可不管。”
“镜无害怕妖怪?”
“整天不知所踪的学长更让人害怕。”
学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着。
……为什么呢。
我现在明明高兴得不得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忍住哭泣的冲动。
是因为——不得不面对学长的“真实”的那一刻,终于要到来了的缘故吗?
……是啊。我已经决定了不再逃跑了……所以,不管是怎样的现实——我都要去面对。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对学长说:
“学长……关于景辙姐姐的事,我已经决定……去接受它了。”
学长静静地注视着我。
“水沫已经告诉我了……景辙姐姐的死因,是‘自杀’。被精神疾病所逼迫……她在这所学校里了断了自己。我想……她的‘病’,就是学长要我面对的‘真实’吧?”
我硬是挤出笑容。
“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所谓的‘病’到底是什么……但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了。现在想来,学长你大概是景辙姐姐的朋友吧?学长你之所以会帮我,也是因为——”
“……不。”
学长突然说道。
“虽然走向是正确的……但,镜无你似乎产生了一个很重要的误会。我并不是景辙的朋友……我只是‘目击了真实的人’而已。而那个‘真实’……景辙的‘病’只是组成它的一小部分,并不是全部。”
他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容。
“而且,我帮助镜无,只是因为我想帮镜无而已。因为……那是现在的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唯一’?”
学长摇了摇头。
“我们已经约好了不是吗?现在,还没到可以说出全部的时候。”
——就像是敲碎玻璃的小锤。
脑海中仿佛响起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好狡猾啊。”
“嗯?”
挤压已久的激烈情绪完全淹没了我。我握紧拳头,低声说道:
“学长……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吧。”
——虽然知道是错误的。
“在学长心里,根本没有我的位置吧?学长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明明是那么的……信任学长!”
——虽然知道不应该这样。
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自己。
……啊啊……果然——我这样的人,还是……
“……镜无你也有这么任性的时候啊。不……应该说,你终于变得坦率起来了。”
意外的感叹声响起。
我呆呆地看着学长——他没有一丝怒容,依然平静地笑着。
他慢慢走向我——在我面前站定。
完全搞不懂状况的我只顾仰头望着他。
“但……我想我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我必须对你说一声抱歉。”
下一秒——
咏晨学长伸出手轻轻拨开我的刘海,弯下腰亲吻了我的额头。
“……?”
我一时间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温柔的触感停留在我的额头上——我的眼前就是学长的胸口,我甚至看得清蓝色领带的纹路。
就像是被一阵风抚过一般,令焦躁的内心一瞬间便平静了下来。只停留了一会,学长放开了我,朝后退了几步,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对不起,镜无。”
……?!
……刚、刚才!刚才刚才刚才!
学长……亲了我?
仿佛全身的血液一口气涌到了头顶,我整个人变得滚烫,完全僵硬在原地无法动弹。
只有心脏跳得几乎快要破裂。
“好了……你的朋友好像到楼下来找你了喔。”
学长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对不起,虽然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相信我,我迄今为止对你说的,全都是真话。我绝不会欺骗镜无。”
学长顿了顿。
“我只是希望你能自己去了解一切而已。”
我晕晕乎乎地来到教学楼门口——刚好碰上正往这边跑的筱竹。
“笨蛋!干嘛一个人乱跑啊!”
一见到我,筱竹便毫不客气地骂道。她还穿着演出用的白色花苞裙,脸上的妆也还没卸掉。
“我刚演出完水沫就来找我,说她上厕所回来就发现你不见了——你是想干嘛,想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教学楼里玩寻鬼游戏吗!”
“对不起……”
她叹了口气。
“……又是学长?”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刚才的一幕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内心猛然翻起一阵不知是高兴还是慌乱的微妙情绪——我努力绷着脸,害怕筱竹看出什么端倪。
虽然我有预感这是迟早要跟她交代清楚的事……但,原谅我吧,我几经摧残的神经已经承受不住筱竹的审问了。
好在,筱竹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四下看看,然后拉着我走到楼前广场的角落。
就算是白天,这里也很少有人过来——更别说是校庆日的夜晚。
“下午我去了档案室……跟那个‘自杀事件’有关系的资料我已经全都看过了,还有景辙的档案。”
与凉爽的夜风一起袭向我的筱竹的声音,终于让我混沌的大脑变得清醒起来。
“……结果……如何?”
她沉默了一下。
“首先是那个‘自杀事件’……时间是两年前的五月,偶然路过的学生发现了倒在闲置的资料室里的女学生的尸体。警方判定为自杀——她用美术刀切开了自己的脖子……可以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呢。”
“自杀理由……就是‘绝症’和‘精神疾病’吧。”
“……无论怎么看都只有这两个原因吧——而且,具体是什么样的‘精神疾病’,资料里也没有写。不过,‘到底是什么让她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这种东西只有死者才知道,活着的人只是在胡乱猜测罢了。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看了她的详细档案……上面写着‘单亲’。她的父亲在她小时候因为工厂事故去世了。政府好像一直在给她家发放救济金,学校也为她减免了学费……虽然不知道那件事的具体时间,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筱竹轻轻皱起眉头。
“她对你态度突变的原因,恐怕就是这个吧。”
我愣在原地。
——对了。
我还记得景辙姐姐的爸爸……那是个很和蔼的叔叔。遇见他的时候,他总是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糖果给我吃。
可那个叔叔……好像,的确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不见了。
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
从小到大——我做过无数的假设,猜测景辙姐姐讨厌我的原因。
但,我却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
——因为,从爸爸拖着箱子离开家的那一刻起,我便在不知不觉间把“父亲”的缺席当做了理所应当的事。用自己自以为是的悲痛与麻木去揣测其他人,却完全没有想过那“缺席”背后隐藏着多么令人绝望的真相。
……从来就不会是“理所应当”。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注意到……!
“……是嫉妒呢。”
——筱竹一语道破。
“景辙之所以对你产生恨意……是因为嫉妒吧。镜无的爸爸至少还活着,可她却再也没有叫‘爸爸’的机会,而且,还要每天听镜无哭诉父母之间的争执……对镜无来说,那是痛苦的事,可对她来说——那可能是,让她嫉妒得发疯的场景啊。”
——想要再次看到爸爸。哪怕是和妈妈争吵着的,丑陋不堪的样子也好……
始终微笑着的景辙姐姐,那时也像这样每天许着扭曲而卑微的愿望吗?
即使我所说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地切开她的伤口,她也强装出那种温柔的表情回应我吗?
责骂,只是终于无法忍耐的宣泄——
将她逼入深渊的不是别人……
——正是,我啊。
不知不觉,泪水滑下脸颊。
难以忍耐的痛楚溢满胸口。回想当初的一切,景辙姐姐那失控大喊的样子——那全都是因为我已经将她逼到了悬崖边缘,她才不得不伸手推开毫无自觉的我啊!
为了自救而采取的行动……却变成了滑入深渊的契机。
我真的……我真是个——
“笨——蛋!”
“……?!”
突然,筱竹突然伸出手捏住了我的脸颊。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啦。我要跟你说的是另外的事——另外的,关于景辙的‘道歉’的事。”
“道……道歉……?”
听不出筱竹的语气是生气还是什么,我保持着被掐住脸颊的状态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些资料里夹着景辙遗书的复印件……里面有很大一段内容,是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的忏悔。”
“……!”
景辙姐姐居然留下了遗书。
——不过,我又产生了另外的担心。
“……那么重要的文件……你究竟是怎么看到的啊?”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筱竹戴着墨镜和口罩,鬼鬼祟祟地蹲在档案室门口撬锁的诡异画面。
“嗯?我跟老师借了钥匙啊——那种事怎么都好吧。”
——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道。
……算了。对象是筱竹的话,无论发生多么奇特的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言归正传……所谓的‘罪行’是她自己采用的说法,实际上那些事都是非常细小的、在普通人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在意的价值的事——但是,在那之中,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呃?!”
这下是真真正正地惊呆了。
对我忏悔……怎么会,难道是,那时景辙姐姐骂了我那件事——
仿佛是看出了我的想法,筱竹点了点头。
“她写得并不详细……实际上,整封信都已经语句破碎,恐怕她已经被死亡的阴影逼得心慌意乱了吧。可是,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写下来了……‘镜无,那时骂了你对不起’——这样子。”
蓦地——在静静陈述着的筱竹身上,仿佛闪过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有着温柔眉眼、依然是幼小少女的模样的景辙姐姐,借筱竹的嘴巴,向我传达着过期的歉意。
“对不起”。“我们和好吧”。
心中卷起小小的漩涡,长久以来积累的情绪一点点消失干净——从未有过的澄澈感觉在胸中铺展开来。
始终在大脑的某个角落紧绷着的弦,“啪”地断了。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渐渐溜走,我想哭,却又不知为何——露出无力的笑容。
“……听起来就好像小孩子的和解宣言一样呢。”
——明明,景辙姐姐什么都没有做错。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啊。
“是啊。”
筱竹放开我的脸颊,笑了。
“可是我们至少证实了一点……那个人,并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说那种话。也不是为了要让你变得无法前进才说这种话——所以说,你已经不需要再背着那种负担了。可能一时半会儿要摆脱畏缩不前的状态还有点困难……不过没关系,我们会督促你的。”
“那个嘛……”
我也露出笑脸。
“已经没关系了……我已经决定要前进了啊。”
“哦,是吗?那就太好了——我想听的就是这样的话呢。”
——这就是学长所说的“真实”吧。
如果说被这个真实救赎的是我和景辙姐姐的话——那,另外一个人是谁呢?
现在的我还不知道。
但,我想,当我把这个“真实”告诉学长的时候,我就会知道全部吧——
到那时,我和学长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吗?
好的、或是可怕的,变化……
“……镜无。”
我回过神,筱竹正盯着我看。
“嗯?”
“这件事……真是多亏了学长呢。说起来上次给简一发短信的时候我还把他的名字写错了——学长的名字,是‘咏晨’对吧?”
“嗯。‘歌咏’的‘咏’,‘早晨’的‘晨’。”
“……是吗。”
筱竹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好像很困扰似的,紧紧咬着嘴唇。
“……唇彩吃进嘴巴里去了哦。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没事。”
还真是干脆利落的回答。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深究的打算。这个方面上筱竹和学长出奇的相像,如果打定主意不说的话是绝绝对对撬不出来一个字的。
我如此劝说自己——就在这是,我的大脑中冒出了个一个新的、从未有过的想法。
“那个,筱竹……我在想,明天,大家一起……去公墓看看景辙姐姐吧?”
筱竹稍稍睁大了眼睛——很快,又粲然一笑。
“当然可以啦。总之,现在先回去吧。水沫应该都等急了。”
筱竹牵起我的手,步伐轻快地向不远处的喧闹人群走去。
……明天,星期日。
久别的,与景辙姐姐的重逢——然后,我会将一切传达给学长。
到那时——对我来说,恐怕就是最后的审判了吧。
虽然我依然为未知的结果忐忑不安……但,至少今晚,就让我暂且享受一下……久违的平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