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拉。”

一片黑暗的教室中,我屈膝蜷坐在角落的课桌下方,垂眼望着地板的纹路。

手表上的夜光指针静静地标划时刻。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半。

……差不多,该走了呢。

我推开椅子,钻了出来。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中站了一会之后,我慢慢走到讲台旁边,打开门离开。

更加深沉的黑暗迫不及待地扑向我。我花了一些时间适应这样的环境,等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之后,我迈开步子向通往三楼的楼梯走去。

寂静的楼梯间不时传来诡异的响声,我却完全不在意——只是向着我的目标前进。

来到四楼,我在无数名人画像的注视下,来到了倒“L”形走廊的尽头。

那扇严重脱漆的暗黄色木门就在那里等着我。

我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了它。

“吱呀——”

木门发出呻吟声向里打开——

那扇小窗开着,尽情倾洒的月光中,学长像往常一样捧着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厚书坐在窗台上。

对我的到来,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只是报以一笑。

“你终于来了,镜无。”

我默默地关上门,走到我常坐的那把椅子边坐下。

“这么晚过来没有问题吗?”

“……放学后我一直躲在教室里,也给妈妈发了短信说要在朋友家过夜,然后就关机了。我知道妈妈肯定会不开心,但是……我必须要留在这里。”

我注视着学长。

“我有……必须要知道的事。”

学长笑了。

“也许这时候我应该像个学长一样,好好教训镜无一顿,像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怎么能大半夜不回家在学校里闲晃!’……之类的。不过……老实说,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你能以自己的意志来到我的面前。既然你选择了这个时间,也就是说……你已经,知道了关于我的,最最关键的‘真相’了吧?”

——微笑着的学长,将我仅存的希望全部打碎。

学长知道我在想什么。

但他却没有对我想的事,做出任何的反驳。

所有的借口、侥幸——全部,化为了泡影。

“我……无法认同。”

我宛若抓着悬崖上仅存的枯枝一般,低声说道。

“学长已经死了什么的……这简直就像,不靠谱的幻想小说一样……”

“镜无是无神论者吗?”

学长并没有等我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吧?这世界上有很多无法解释、但确实存在的神秘现象。虽然说把自己归为‘神秘现象’的一种稍微有点奇怪……”

“……才不是……这种问题。”

我低下头,紧紧抓着裙摆。

脆弱的心脏在恐惧的巨涛中浮沉。

如果说,这一切真的只是泡影的话,那么我——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浑身一抖,呆呆地看向学长。

他露出无奈的微笑,合上了手中的书。

“……我不是你的‘想象’。我是真真实实,存在在你的世界中的‘存在’。只有你能看到我,听到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也许……这也跟我许下的愿望有关吧。”

“……愿望?”

“对,愿望。”学长说,“我说过的,等你完全解决了这一切之后,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看来,已经到时候了。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学长静静地思考了一会。

“……就从我的时间终止的时候开始说起吧。毕竟是件有些复杂的事,最后的最后,还是要让镜无了然于胸比较好。因为……我大概是还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的知情者了。”

——最后。

是啊……最后——

我忍住泪水,静静地倾听学长的话。

“镜无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三年前,在这间杂物室里自杀了。原因的话……说起来实在是很丢人,那时的我,跟镜无一样,是不敢与别人多说一句话、沐浴在众人目光下就会浑身冒汗、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人。至于起因,现在已经没有追溯的必要……总之,当时的我被周围的人孤立、无视,同时被一天比一天严重的自我厌恶感压迫着……终于做出了轻率的决定。”

学长轻轻一笑。

“可是——当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死。在这世界上我还有太多留恋的东西,父亲母亲、没看完的书、明年会出续集的电影、学校门口的豆沙包……虽然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是,人啊……不就是被这些琐碎的幸福支撑着,才能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的吗?”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表情恬静的学长。

每一次……每一次,当我说着和筱竹、水沫和简一他们的“琐碎日常”的时候,学长究竟,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感情来倾听的?

那些……学长再也无法拥有的“琐碎日常”——

学长还在继续说着。

“但是……我明白得太晚了。我在无尽的后悔中失去了意识……可是,不知过了多久,我却像是从沉睡中醒来一样,忽然睁开了眼睛。那时我已经在这个房间中了。门被从外面锁上,我站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但我自己知道——我已经死了。

“我不能离开房间,进来寻找资料的老师也来去匆匆,没有人看得见我、听得见我说话——起初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还留在这个世界上,直到那天……我目睹了景辙的死亡。”

我浑身一颤。

“她进来之后,锁上了门,然后趴在那边的桌子上一边哭一边写信。我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念着什么,却听不清——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我听见了你的名字。”

“‘镜无’。”

学长好像很怀念似的眯细了眼睛。

“我很慌张,也很好奇……于是站到她旁边,偷看了她写下的信。她提到了你也准备报考这所学校的事……她想给你打个电话,却怕你不肯原谅她。从母亲那儿断断续续地听到你父母离婚、你变得自闭的消息,看到你妈妈到她家去找她母亲倾诉,抹着眼泪说对不起你,说不知道怎样才能补偿你、让你恢复笑容……她很痛苦,也后悔。直到把美术刀插进脖子,她说的都是‘对不起’。虽说那时的她大脑中已经产生了严重的错误……但是,那件事确确实实——是你们两人滑下深渊的起点。”

一点一点地,痛楚咬噬着我的心脏。

眼泪蓄满我的眼眶,我拼命不让它们掉下来。

“……我没能救她。她听不到我说话,我也碰不到她——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像当初的我一样……不,比当初的我还要更加果断地,杀死了自己。”

学长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那个时候……我终于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我不希望自己就这样离开……我已经尝到了那种痛苦,也目睹了那种痛苦,我不希望它再次发生在某个人的身上——哪怕一个也好,我希望自己能拉起某个正陷于错误的痛苦之中的人……这就是,我许下的愿望。”

“这就是……学长帮我的理由?”

“……是啊。那之后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着景辙口中的‘镜无’。我的时间并不多,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我最有可能拯救的……就只有你而已。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把她最后的歉意传达给你,让你知道,她并不是那么无可救药的人。虽然这个说法有点让人讨厌……你没有生气吧?”

我咬紧嘴唇,用力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总之——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祈祷……祈祷镜无能够听到我的声音,能够看到我,而且,我还提前准备了好多说辞用来跟镜无搭话呢。可镜无的症状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多了……”

我回想起我与学长相遇的那天——突然出现在柜子夹缝中的他。

那副自然的姿态与顺畅得过分的说话方式……全都是,为了我而提前准备的?

“……学长真是笨蛋。”

“呵呵,说的没错。”

学长又一次翻开了那本书——脸上挂着留恋的表情。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虽说让镜无完全接受我花了很长时间。通过电波干扰来构建电话、短信之类的“实物”……现代科技,还真是给我这样的‘幽灵’带来相当多的麻烦呢。”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学长笑了。

“我很开心喔——跟镜无相处这段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开心得多。我只想着要拯救镜无,没想到到最后却也被镜无拯救了……死之前,活着的日子对我来说就如同身处地狱……可,死了之后,我却体会到了从未体会过的快乐——这都多亏了你啊。”

学长的笑容是那么的轻松,幸福。

可这样的笑容,只让我胸口揪紧。

“……学长为什么要笑啊。”

“嗯?”

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

“根本一点都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啊!学长为什么能笑着……说出那么残忍的事——!”

学长已经死了。

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不能走出这个牢笼。不能与除我之外的人交流。

没有选择,没有未来——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抹消。

学长存在的理由——就只是为了将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

而我……却一直一直,向学长提着那些残忍的问题。一味地追寻我想要的真相,甚至……对学长任性,发脾气。

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学长的痛苦,我一点都不了解——”

“……我并不痛苦哦。”

学长平静地打断了我的话。

“虽然已经晚了……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迈出自己的脚步。能够完成自己最后的愿望,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做了错误的选择,理应为那个选择付出代价……还能有机会为谁做点什么,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并且,更重要的是——我打从心底,为认识了你而感到高兴。”

他笑着挥了挥手手中的厚书。

“摔进水池的镜无、为朋友拼命努力的镜无、虽然在跑道上摔倒了但依然爬起来继续跑的镜无……还有,难得一见的任性的镜无——这些,都是我珍贵的回忆。尽管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最后的最后能咀嚼着这些回忆,我想我不会再有遗憾了。”

“不要……把奇怪的回忆混进去啊……”

我哭着说。

“为什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学长明明都已经在这里呆了那么久了……为什么不继续呆下去,为什么非走不可啊——”

学长什么都没说。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站起身,慢慢向他走去。

月光照耀下的学长,像玻璃易碎品一般脆弱——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害怕下一秒学长就会因为我的触碰而碎散消失。

“……”

然而,我什么都没触到。

我的手穿过了学长伸出的手掌,沉到下方。

只在小说和电视中见过的超现实场景呈现在我眼前——让我的泪水更加汹涌。

“为什么……”

明明前天,学长还吻了我的额头。

为什么……短短两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所以说,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这样你能明白了吧?实现愿望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我还有这个机会,已经足够幸运了。”

学长收回了手。

“虽说……如果我想的话,我应该也能勉强停留在这里……但,我想为你做的事,还没有全部做完。”

“……那样的话……就更应该留下来不是吗……”

我说着明知不可能实现的话,悲伤、绝望一齐侵袭着我。

果然,学长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的愿望,就是为你扫清你的‘恐惧’给你带来的前进障碍。但如果我永远用这样的状态陪在你身边,我总有一天……也会成为你的绊脚石。所以我能为你做的……就是分别。”

“那是……什么……”

“……就是,‘分别’。世界上有很多不得不放弃的东西……虽然做出那样的选择会非常痛苦,可是那是迈向未来的必经之路。我是无法永远陪着你的人,无法让你依赖的人——所以,把我当做过去的一环,告别、忘记,迈向前方吧——”

学长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微笑在月光中晕开,让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我会在这里,等着你的告别。这就是我给你的……最终阶段的结业课。”

 

 

我整晚都呆在杂物室,断断续续地哭着。

学长没有赶我走,只是安静地坐在窗台上,注视着我。

早晨——第一抹阳光洒进这个小屋的时候,我站起身,擦干了眼泪——然后背对着学长走出了这个小小的房间。

现在的我无法向学长心平气和地说出“再见”。

不时传遍全身的近乎麻痹的剧痛,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

我不想告别。却不得不告别。

这也是——前进所必须经历的痛苦吗?

 

走进教室,筱竹和水沫一直担心地看着我。我什么也没对她们说,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往常一样听课。

课间开机的时候,手机一口气涌进了好多短信。

“我帮你应付过去了,你妈妈那边没问题了。晚上注意安全,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是筱竹发的。

“镜无,不要害怕。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站在你那边……”

——是水沫发的。

“笨蛋,想哭的话就哭吧。”

——是简一发的。

我盯着手机屏幕,酸楚再次涌上鼻腔。

我不敢再看下去,只好又关上了手机。

 

 

结束了煎熬的一天,我没有等筱竹也没有等水沫,独自一个人回了家。

妈妈出差了。桌上有她留的纸条,冰箱里还有用保鲜膜包好的饭菜。

我关上冰箱,回到客厅,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寂静无声的房间中,只有我的呼吸和心跳声。

我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不敢想。

每次我试图去想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学长的笑脸总会浮现在脑海中——随之袭来的便是全身撕裂般的疼痛,让我再也无法思考下去。

我没有别的选择。

因为早在三年前——我还不认识学长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学长……已经死了。

泪水泛起,我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眶——正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我花了些力气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了门。

筱竹站在外面。

头发稍微有些凌乱的她微微喘着气,外套的扣子也扣错了。她的手中还抓着一卷纸。

“我昨晚一夜没睡,就担心你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生气地说。

“你什么也不跟我说,一个人就这么跑了,也太不像话了吧?”

……所以,才特意跑过来找我的吗?

而且……还特意带了那么大一卷纸……真是,在想些什么啊……

我想笑,想调侃她,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十多年来从未发出过的激烈哭声。

“呜……啊啊……”

仿佛破开了一个口。装在身体中沉甸甸的悲痛随着哭声倾泻而出——

筱竹迅速地抱住了我。

“呜啊啊啊啊————”

我紧紧抓着她的后背,肆无忌惮地哭着。

丑陋的、难听的、不堪的,我最讨厌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

但那种默默哭泣已经无法缓解半分的痛楚,似乎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宣泄。

哭着。哭着。哭着。泪水和鼻涕都沾在了筱竹的衣领上。路过的邻居发出不屑的啧啧声,而筱竹却始终没有放开紧抱着我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止住了哭声。筱竹牵着我的手带我进了家门,让我坐在沙发上,给我倒了水。

我捧着那杯水,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把所有的事告诉了她。

“你呀真是个笨蛋。”

她说,一边粗暴地扯下一大团纸巾给我擦脸。

“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痛苦的话老实说不就好了,干嘛要自己憋在心里。如果我不来找你的话,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们了?”

“……本来……这种事就太过、离谱了嘛……能听到学长的声音、看到学长的,也只有我而已……”

“你担心我们不相信你,认为你的脑袋出了问题?”

筱竹叉起腰,柳眉倒竖。

“虽说刚开始看到那份资料的时候,我的确是吓了一跳——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我们不了解的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而且……”

她坐在我身边,加重语气说道。

“你说的话,我全都会相信。水沫和简一肯定也是这样。”

听到这样的话,我感到一阵近似虚脱的放松。

“……嗯。”

筱竹叹了口气。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果然……还是不想告别?”

“……当然……不想啊。无论如何……现在的我,做不到与学长告别这种事……可是,这根本不是我能决定的——学长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无论是谁都阻止不了他……”

她沉默了一会。

“那个学长……真是个坚强得让人吃惊的人啊。”

“……?”

“你这个笨蛋,肯定什么都没察觉到吧。这个所谓的最终阶段……不仅是你的结业课,也是他的结业课啊——他已经反复告诉你了,你对他来说也很重要……所以,他才选择离开,而且要求你主动去告别吧。”

筱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不……这样一说的话,从另一个角度……他也很脆弱呢。就像镜无无法与他告别一样,他也无法……与镜无告别吧。但为了不成为你前进的阻碍,他才那么坚定地选择消失……因为,他不能跟镜无你一起前进啊。”

不能一起前进——所以只能选择消失。

因为人是必须要前进才能活得有意义的生物。

而学长……已经永远地停滞在了过去的某个点上。失去了前进的机会。

所以他只能将前进的渴望,一同寄托在我的身上。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明白的。

我……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镜无……这次,我也不打算给你建议了。学长说的对,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筱竹紧紧握着我的手。

“无论选哪边,你都可以继续走下去……而且,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但,我想,如果你就这样错过了告别的时机……你应该会一辈子都后悔不已的。”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击着我的心脏。

 

 

第二天刚到校,水沫就抱着一个白色的大盒子啪嗒啪嗒地跑向我。

里面装着的都是我喜欢的蛋糕。

“那、那个,镜无喜欢的口味我都买了……吃了这些,然后打起精神来吧!”

水沫紧张地看着我。

“我都听筱竹说了……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镜无只要按自己想的去做就好!哪种选择是最好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吃完这些,然后打起精神来吧!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的!”

那可爱的小脸上,洋溢着初次见面起就一直未变的积极笑容。

与其说我拯救了她……不如说,我又有多少次,被这样的充满希望的她所拯救呢。

暖流在心中奔散。我从里面挑出了水沫最喜欢的那块草莓蛋糕,硬是塞到她手里。

“大家一起吃吧。这是你的份。”

我笑着对她说。

 

 

这天刚放学,我便被简一抓住,半强迫性地被他拖去看他们队里的训练赛。

手臂已经完全恢复的简一表现得无可挑剔。

那个在微妙的契机之下结识的英俊少年站在运动场上,冲看台上的我得意洋洋地做出胜利手势。

望着那堪比夏日最为热烈的阳光的明亮笑容,我觉得我完全可以理解简一受欢迎的原因。

比赛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坐在看台上。

像往常那样,我喝着他硬塞给我的橙汁。

他跟我说着班级里、田径队里乱七八糟的趣事——关于学长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

夕阳拉长了我们的影子。我望着渐渐下沉的赤红色太阳,终于向简一开了口:

“今天硬拖我来看比赛……就像你的告白一样,也是为了给我‘做表率’吧?”

他好长时间不说话。

“今天确实是为了鼓励你啦。不过,别把我的告白跟其他东西混在一起啊,揍你哦。”

他不高兴地说。

 

 

晚上回到家,我吃完妈妈做的饭,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我拿出手机,调出收件箱,找到学长的名字,静静地,一条一条地翻看着。

和学长之间的短信,我全都像宝物一样珍藏着,一条都没有删。

从一开始无聊的打招呼、没话找话的奇怪问题,到后来琐碎的聊天,到后来学长为我写的“作战计划”,还有那些鼓励和安慰——

我慢慢地读着,读完一条 ,就把它删掉。

——如果说,这是“前进”这一选择所必须承受的苦痛,那么我会完全地……将它纳入怀中。

我不可以再逃了。

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孤僻的“界外少女”了。

我背负着友人们不可背叛的期望。

这两年来,我一步一步走出的这条路——上面踏出的,不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

哪怕是为了在那些日子中得到的爱与支持……我也决不能后退。

不回头,前进。

——这是,我和学长,和自己——定下的最后的约定。

对。

就像筱竹说的——虽然痛苦,但我不做的话,一定会后悔。

让学长失望地离去什么的——我绝对不要。

 

看着,删着,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模糊了视野。

然而我依旧执着地操作着,没有停下来过。

——让我前进,这是学长透支了自己的生命竭力去做的事。

我不愿意让学长的努力付诸东流。

……我要,实现学长的愿望。

 

收件箱中剩下的短信越来越少——终于,到了最后一条。

我哭着摁下了“删除”。

——明天开始的三天高考,学校会封校。

只要封锁一解除,我就会去学校——去到那个一切的开始与终结,去到那个承载着所有的回忆的小小房间,亲口向学长说出告别之词。

到那时,我会实现学长那个,可能连他自己都忘记了的愿望。

……没错。

那天——就是我和学长的毕业日。

 

 

 

我提前给筱竹、水沫、简一都打了电话。

然后,我呆在家里度过了难熬的三天。我强忍着不给学长打电话——我害怕那样的行为,会给本来就已经脆弱不堪的学长造成更加严重的负担。

再等一会。

再等一会……

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如此安慰自己。

 

全国高考的第三天下午,我和筱竹他们终于来到了学校。考试已经结束了,整个学校里弥漫着离别的伤感气息,到处都是聚在一起欢呼、叹气的高三前辈。我们并没有过多停留,而是径直走向了我们的教学楼,来到了四楼那间废弃杂物室的门前。

“……”

我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朋友们则站在我的身后,注视着我。

像这样和大家一起来这里,好像还是第一次。

与我一起向那个看不见的引路人表达谢意,也是他们的愿望。最重要的是——

“我发自内心地期待着镜无带着几个挚友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

——我始终铭记着学长的这句话。

我会笑着告诉学长,你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我希望学长能微笑着,毫无遗憾地离开。

 

终于稳定了呼吸,我慢慢地伸手推开了门——

“……咦?”

然而,展现在我面前的却是空空如也的小屋。

原本应该坐在窗台上,捧着书对我微笑的咏晨学长——不在这里。到处都没有他的气息。

恐慌感涌上心头,我冲进杂物室,慌张地四下寻找。

“学长——!学长你在哪里?!”

我语无伦次地喊着,搜寻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学长不是不能离开这间屋子的吗?

我愣在原地,绝望笼罩了我。

难道说……我……来晚了?

我连学长最后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吗?!

 

这时。

我的脑海中,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镜无,梧桐花开得好漂亮啊。”

 

只此一句。

被杂波声缠绕的,模糊不清的声音——那确实,是学长的声音。

——梧桐?

我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上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随风摇曳。

我立即转身向门外跑去。

来不及等待筱竹他们,我拼了命地跑着,期间一不小心在走廊上滑倒一跤,也马上爬起来继续跑。

快点……再快点……再快一点!

我跑出教学楼,来到了梧桐树底下。

但,那里并没有学长的身影。

但他的声音,却再一次在脑海中响起——

[谢谢你能来……镜无的心意已经充分传达给我了。你的朋友我也看到了——谢谢你,这下……我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温柔的,像风一样轻的声音。

“咏晨学长——!”

我喊着学长的名字,可他没有回应我。

我的声音……已经传达不到学长那里了吗?

我明明……还有很重要的话没说啊!

[镜无,接下来的路——就需要你自己努力了呢。]

“等等……等一下!”

[照顾好自己。走路不要再发呆了,不然又会掉进喷泉池里去的哦。]

“学长……拜托,拜托了等一下——!”

[记住我们的约定。绝对不可以回头,望着前方走下去——]

“我还有话要说啊,学长——!”

[……再见了,镜无。]

 

我喊得嗓音沙哑。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我跪在地上,手指陷进泥土,眼泪汹涌而出。

 

[我会在你不知道的某处,继续关注着你的。]

 

没能传达到。

……学长的声音,断绝了。

传达……不了了吗……

我搔抓着土地,没出息地哭出了声。疼痛从胸口往全身扩散,大颗泪水滴入泥土,然后消失不见。

我连最后的一句话……都无法亲口告诉学长……

学长他……已经——

 

“啪嗒。”

 

突然,我的手机从裙子口袋中掉了出来。

我流着泪静静注视着它,然后将它捡了起来——接着,我最后一次,拨通了那个铭刻心底的号码。

听筒那边传来阵阵风声。

温和的、柔软的,让人痛苦却又安心的声音,传达着另一个世界的旋律。

我挤出最后的力气,对着那个可能根本没有拨通的号码,说出了我的毕业宣言——

 

“学长,我喜欢你……再见了——”

 

刹那间,轻风迎面扑来。

梧桐树的树冠轻轻摇晃。“沙沙”的声音中,无数的娇小花朵仿佛雨点一般倾泻而下,落在我的身上——

其中一朵,轻轻贴着我的额头。

“嘟——”

听筒中传来通信断绝的声音。

我额头上的花朵,也轻轻地落到了地上。

我满眼泪水,望着停留在待机画面上的手机。

那之中,属于学长的号码永远消失不见了。

有好长时间,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泪水在脸颊上干涸。

……我和学长,就这样“毕业”了。

尽管有那么多的不甘、痛苦、怪诞、荒谬,但其中更为珍贵的记忆,将永远烙在我的脑海中。

与学长相处的回忆。

学长教会我的东西。

学长寄托给我的希望——

它们将与我一起,在通往未知未来的道路上,永不停止地前行。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学长。

——我会连同学长的份,一起努力地活下去。

          

我站起来,转回头——

筱竹、水沫、简一——我的朋友们,就站在我的身后,安静地注视着我。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向他们迈出脚步。

——没错。我会笔直地前进下去。

今后我肯定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障碍或者痛苦。有关朋友的,有关陌生人的,有关失败的,有关回忆的,有关别离的——

但我已经不害怕了。

 

因为——我已经从学长那里得到了最最宝贵的东西。

 

我已经,从“界外少女”这个称号中毕业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