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

我早早便起了床,换上了很久没穿的白色连衣裙,然后向昨天商议好的集合地点——公交车站出发。途径那个站台的11路车,终点站正是本市的公墓。

我打定主意,今天说什么也不能给筱竹骂我“太慢了”的机会,于是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实际上,从我家这边步行到公交车站,也只需要十分钟而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我到达站台的时候,筱竹、水沫还有简一早就都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们并没有发现我,只顾凑在一起压低声音嘀咕个不停。

……出什么事了吗?

“……太慢了!”

——我蹑手蹑脚地接近,结果连一个字都没偷听到就被筱竹给发现了。

我无言地望着她。

“那个……筱竹,现在离集合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喔。”

水沫小声提醒她。

“我知道啦……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了。”

筱竹尴尬地扭开头。站在一旁的水沫和简一面面相觑,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们……到底怎么了啊?”

“这个嘛,待会再说也不迟。”

筱竹的态度模棱两可。她好像不太想与我对视,只是匆匆扫了我一眼,便迅速将目光投向了我的背后。

“啊,11路!”

说着她便低下头,忙着从包里掏公交卡去了。

我拿强行转移话题的筱竹毫无办法,只得在筱竹的催促下,乖乖跟在大家后面上了车。

休息日的早晨,公交车上的人并不多,一大半的塑料座椅都空着。

虽然很在意筱竹他们的反常反应,不过思前想后,我还是选了单独的靠窗座位。

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望着窗外飞驰的风景,我的心在胸腔内不安地跳动。

我得到了迟来的景辙姐姐的道歉,现在——终于轮到我去向景辙姐姐传达那早就应该传达的话了。

“对不起”。

——这次,我一定要亲口说出来。

 

 

我在公墓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色马蹄莲,然后按照妈妈给我写的小纸条向景辙姐姐的墓地走去。

“嗯——虽然已经听筱竹说过好几遍了,不过……果然,镜无的妈妈好可爱呢!”

水沫盯着我手里的纸片,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一样欢快地说。然而,同样盯着它看的筱竹和简一就有点表情复杂。

……嗯……自己的妈妈被人评价为“可爱”什么的,确实让人感觉心情微妙呢。

我一边感叹一边再次确认纸条上的内容——

那上面,妈妈胡乱画了整个墓园的俯视图,然后用粉色马克笔在最右侧——景辙姐姐的所在之处上标上了可爱的表情符号。

回想起她听说我要去探望景辙姐姐之后一惊一乍的样子,还有被我严正拒绝随同请求之后的为难表情,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行人稀疏的墓地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不再有喧嚣,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彷徨。

在这里,一切归零。

在这样的世界中,景辙姐姐……她应该睡得很好吧。

在她期待的——或者说,不得不期待的终末之中,她终于……得到了解脱了吧。

朝阳的温暖光辉之下,我们静静向我们的目的地前进。

然后,我停住了脚步。

排列在茂密的石之丛林中的那块小小的墓碑,就静静地伫立在我的眼前。墓碑上的少女依旧是我熟悉的眉眼,可却挂着我从未见过的忧愁表情。

“……是这里了。”

类似久别重逢一样的苦涩情感溢满心间。

我蹲下了身子,将怀中的马蹄莲放在墓碑下。

“景辙姐姐……我来晚了。”

被那悲伤的眼神注视着——短暂的刺痛之后,我终于真真正正的,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就好像是对过去的一切的告别。

“你的道歉……已经传达到我这里了喔。你放心,我什么事也没有……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并且……也交到了很棒的朋友。”

从前我觉得对死者说话这种行为,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让人羞耻,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可现在——我却自然地说出了这些话。

不再惧怕、不再怨恨、不再逃避——我轻声向那个站在起始之处的少女述说着。

“我并不恨你。我打从心底喜欢着对我伸出了援手的景辙姐姐……过去也是,现在也是——我一直都……仰慕着你。”

努力地。

“和景辙姐姐一起聊天的时候,很开心。景辙姐姐给我讲那些爸爸妈妈永远也不会讲的故事的时候,很开心。和景辙姐姐一起吃的豆沙圆饼的时候,很开心……景辙姐姐明明让我拥有了那么多珍贵的回忆,我却……——看不见你的‘求救’……”

——哽咽地。

“我也必须要向你道歉。对不起……没有注意到你的痛苦。还有,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景辙姐姐明明已经竭尽所能地帮助我了——我却,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给你带去了多大的麻烦……一直躲着你,对不起。”

我抬起头,望着照片中的少女。

就像无数次,在小巷口仰望着那个给我带来光和热的倾听者——

“已经……可以安下心来了喔。安心地睡吧……”

视野,不知不觉地模糊了。

一直什么都没说的筱竹和水沫走上前来,沉默地俯下身抱住我的肩。而简一则始终安静地站在我们背后。

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而我心中,却从未如此清澈澄静。

啊啊……我真是,何其幸福、又何其幸运的人啊。

飒飒的微风吹过,我终于在源源不断的泪水中,彻底——完成了与遥远过去的告别。

 

 

“这下可算是一件大事落下了帷幕呢。”

走在返程的路上,筱竹说道。我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注视着走在前方的简一和水沫。

他们不知在争什么事,压低声音吵个不停。

“……是啊。”

一切终于又回到了正轨。

回想这短短的一年半,我们曾经被各种各样糟糕的“真相”蹂躏得体无完肤,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坚持过来了——没有被过去困住,成功迈向了未来。

虽然依旧背负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我们还有活下去的资格。

最重要的是——我们原谅了自己。

不再自怨自艾。

不再自暴自弃。

不再逃避现实。

勇敢地,坚强地,毫不畏惧地——继续前行。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个人的引导。

如果没有他,我们所有人现在,大概依然深陷痛苦之中。

——必须,要向他表达感谢。

“……剩下的,就只有向学长报告了呢。”

我喃喃说道。

……没错。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再畏惧所谓的“真相”了。

因为,“面对”是学长拼尽全力教给我的,最最重要的东西。

如果说,那也是我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前进。我也会接受学长的全部。

因为,我对学长——

 

“我说……镜无。”

从身后传来的筱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她已经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学长……真的存在吗?”

……咦?

我困惑地望着她,完全搞不懂她想问什么。

“我是说……你真的认为,‘学长’是……存在的吗?”

筱竹的问题变得更加奇怪。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哲学追问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学长的事,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她的身子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她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到底,怎么了?

疑惑的同时,我又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一头看不清面貌的凶兽,在缓缓向我走来。

一步。

一步。

突然而起的冷风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镜无……不对啊,那是……不可能的啊——”

 

筱竹用颤栗的声音说道。

“昨天在档案室调查景辙的事的时候……我……看到了。另一起……另一起自杀事件的记录。是在三年前……仅仅比景辙的自杀早了一年,就在同一间资料室——正是因为连续发生了两起自杀事件,所以那里才会被弃置,学校才会封闭消息……”

咚。

心脏猛然抽动了一下,随即开始疯狂跳动。

“那间资料室……就是你所说的杂物室。”

一瞬间,四周仿佛突然陷入了黑暗。

不安与惊惧层层堆砌,让我忘记了呼吸——

视野中只剩下紧握拳头,脸色惨白的筱竹。

她伸出手,指着我旁边的——

不要听。

不要说出来——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大吼。

 

“第一起起自杀事件中死去的……就是叫做‘咏晨’的学生。”

 

我的世界中暂时失去了声音。

所有的感受、思考都被切断了。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转向筱竹所指的东西——

那是一座小小的墓碑。

与周围所有的墓碑没有任何不同。碑前还残留着几片没被扫走的腐烂的花瓣。

“——”

再也无法动弹的我只能呆呆地瞪着刻在墓碑上的内容。

上面刻着“咏晨”。

“1990——2008”。

照片上——我再熟悉不过的黑发少年静静地看着我。

那个总是呆在杂物室,捧着厚书,对我微笑,对我温柔说话的学长——

已、经、死、了……?

 

我站在原地。

在一片死寂的世界中,我久久地注视着那个令人悲哀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