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六艺学院的机场并不大,仅仅是在海面上建设的,勉强可供小型客机起降的小小一片人工岛屿。

两条三米宽的人行道连接了人工岛与陆地。

“走路的时候别看手机。”看了眼身边低着头摆弄手机的少女,我提醒道,“这条人行道可不宽啊。”

“嗯,嗯。”少女漫不经心地答道,仍旧看着手机,摇摇晃晃地走着。

“切,掉进海里我可不会救你。”我哼了一声,身体却不由挡在了少女的左边。

“傲娇。”牧月小声说道,然后站到了少女的右边。

“彼此。”我毫不客气地回击了过去,然后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左边地平线上的夕阳。

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的情景有种很强的既视感……六艺学院的教堂塔尖,赤焰般的夕阳,没有太多波澜的海平面,和身边银发的,低着头的少女。

应该只是既视感吧,这样忽然的感伤也不算奇怪,毕竟要离开这个居住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了。

前日毕业典礼之前,与损友朱蒂道别的时候却并没有如何感伤,笑闹着也就过去了。这家伙连昨天的毕业典礼都懒得参加,直接带着女友齐彩飞回了老家。到了现在,离别的愁绪才缓缓地抽丝剥茧,无声无息地融化在这夕阳与海波中了。

“阿漓,你真的不去修剪一下你的头发吗?”我看了看右边阿漓几乎与她身高持平,瀑布般差点拖在地上的银白色长发,忍不住说道,“到那边之后稍微弄短一点吧,不然你可真成移动拖把了。”

“我才不要。”阿漓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调皮地笑着,“拖把就拖把,反正晚上你要帮我洗干净的。”

苦笑着摇了摇头,再看向阿漓时,不禁又是一阵感慨。三年多以前,在日料店里第一次遇见着不知什么来历的流浪汉小女孩时,她这头长发还只是将将够到耳朵的短发,阿漓也只是个流浪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白色洋装,饿极了,光着脚来找我们要吃的。

我记得很清楚,她那天放着一桌子的食物不吃,单单点了一大盘三文鱼刺身,并且一个人全部一扫而空。

说起来,她当时好像很怕生的样子……奇怪了,她是怎么被带到我们桌边的?

算了,多半是她饿的狠了,实在忍不住自己走过来的吧。

在那之后,她也就居住在我们四人的万事屋里,既不上学也不工作,像个大小姐一样整日读书睡觉,日子过得十分悠哉。

而如今四年之后的她,虽称不上亭亭玉立,好歹也步入了“少女”的范畴,不再是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女孩了。成熟了不少却仍旧未脱稚嫩的秀气面容,以及渐渐丰满起来,略有起伏的身姿,加上外人面前温柔婉约的性格——尽管只有十四五岁,阿漓实际已是个颇让人心动的少女了。

事实上,这两年来,学院里经常有些变态绅士萝莉控,妄图染指这位仍属于“幼女”行列的阿漓。但不知为何,阿漓总能在不伤害对方自尊心的同时,礼貌而坚决地拒绝对方的表白,算是免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多大人了还一直让我帮你洗头发,”我摇了摇头,“小丫头,你好歹也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啊。”

“切,我才不要,反正你和牧月姐会照顾我的,对吧?”阿漓说着笑了起来,两只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抱住了右边牧月的手臂,“牧月姐~”

“呃?诶?”牧月好像在发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转过头看到阿漓的笑脸,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是是是。”

“都怪你,老是这么宠她。”我好气又好笑地瞪了牧月一眼,“到时候这小丫头嫁人了,那男孩儿可真够可怜的。”

“我才不要嫁人。”阿漓撅起了嘴,将手机放进口袋里,“那群臭男人,一个个都坏死了。”

“可是有一天你总要嫁人的啊。”我戳了戳她最近变得有肉度的脸颊,“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啊?”

“到时候……人家,人家就嫁给你嘛……”阿漓本来一脸不满意,眼睛一转,顿时成了一脸的娇羞,偷偷抬眼看着我。

“喂,你不要乱说话啊。”饶是我比她大了近十岁,至今仍是处男一个的我还是脸一热,偏过头道。

“哈哈哈,笨蛋竹子!笨蛋!”阿漓见我一脸窘迫,捉弄似地笑了起来,走出两步在路上转着圈,白色的裙摆被风鼓动着飘了起来。

“你适可而止一点啊,小心掉到海里去。”牧月啐了一口,有些担心地看着在海边摇摇晃晃地旋转着的阿离。

“牧月姐吃醋啦!”阿漓停了下来,一脸促狭地看着忽然脸红起来的牧月。

“吃,吃醋什么的……喂,你笑什么笑啊!”牧月也是一脸窘相,看着我在一边偷笑,自然怒气勃勃地扯着我的耳朵,把怒火倾泻在我身上了。

“疼,疼疼疼。”我赶忙服软,乘着牧月松手的时候躲到一边,然后偷偷看着脸上有些羞红的牧月。

说她吃阿漓的醋自然不可能,但我和她之间暧昧的关系,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持续了四年。

到现在都没有正式成为恋人,到底是为什么呢?

【有时,两个太过熟悉的人,反而无法成为恋人。】

脑中忽然出现了这句话,似乎是个我很亲近的人曾说过的……是谁说的呢?

不记得了。

“飞机!看,飞机起飞了!”正当我有些苦恼自己最近变得迟钝的记忆力时,阿漓看着不远处人工岛上正轰隆隆地腾空而起的一架飞机,忽然兴奋地喊了起来。

“别大惊小怪啦,你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了。”我撇了撇嘴。

机场就在学院边上,平日里起降的飞机自然不算罕见。

“可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近的,还是在起飞诶!”阿漓依旧有些兴奋,指着一架停在岛上的飞机道,“我们等下就要坐上那架飞机吗?”

“多半是的吧。”我点了点头,不禁也对这次的旅行感到一些期待来了。

此番去新的城市,就不是碧蓝号和夏之岛上的实习工作,而是正经的入职了。从六艺学院毕业,托校长大人的帮助,我和牧月被安排去碧蓝集团旗下的一家门店工作。尽管神秘兮兮地没有告诉我们工作的内容,出于对碧蓝集团的信赖,我们很快就决定去这个名为“魔都”的城市入职。

不只是信赖,这几年来,碧蓝集团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脑中。

说起来,不知道那个叫做五百里的女孩现在如何了?

甩了甩脑袋——那样多余的事情,还是不要去想的为好。

 

步行到达机场,简单的办理手续后我们便登上了不大的客机。显然没有满客的机舱只有寥寥几人坐在位子上,大多旅客都在打盹,只有几位空姐在四处走动着。

“我要坐窗户边。”

刚走到我们那排的位子边,阿漓便小声说道,眼中兴奋的目光却暴露了她激动的心情。

“三位要喝点什么吗?”刚一坐下,带着标准笑容的空姐便走到座位边问道。

“三文鱼刺身!”

“你好好说话,”我不满地敲了一下兴奋地举起双手的阿漓的头,“人家是问你想喝什么。”

“哦……那个,可以给我一份三文鱼刺身吗?”阿漓很乖地点了点头,放下双手交叠在胸前,露出一个娴静的笑容,轻声道,“没有的话也没有关系的,多谢你了。”

论在外人面前装成乖乖女的实力,阿漓的变脸速度和仿真度我是非常服气的。

“三文鱼……刺身?”空姐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显然是第一次听见这样奇怪的要求。

“没,没有的话也没有关系……”阿漓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抬头看了空姐一眼,那带着失落与可怜的眼神连我都一阵心软。

“没问题,我去问问领班。”空姐显然被阿漓那动人心魄的一眼折服了,脸颊一红,赶忙转过头往后方走去。

“虽然必须承认你的卖萌技术越来越好了,”牧月坐在阿漓旁边,笑着说道,“不过,你就算让空姐爱上你,这架飞机上也是不会出现三文鱼刺身这种东西的。”

“牧月姐,我们要不赌点什么吧?”阿漓不知为何似乎颇有自信,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一脸狡黠,“如果没有拿来三文鱼刺身,我就帮你洗一个月的内衣。”

牧月眼睛一亮,显然对于有人帮自己洗内衣很是感兴趣,然后还是冷静地问道:“如果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真的拿来了三文鱼刺身呢?”

“唔……”阿漓低头用手指绕着自己耳朵边上的头发,“那,你跟笨蛋竹子换个位置吧。”

诶?

我莫名看了看三个人的位置——阿漓在最右侧的床边,牧月坐在中间,我则坐在左侧的走道边。如果我跟牧月换个位置的话……

“哈?”牧月也是一脸莫名。

“每次出门都是你靠着笨蛋竹子,我也想靠着他睡觉嘛。”阿漓噘着嘴,指着牧月道,“反正你也不是笨蛋竹子的女朋友!”

喂喂,不要提这么敏感的话题啊。

“切,谁稀罕这个笨蛋。”牧月哼了一声,伸出小拇指,“赌就赌,我就不信还真能给你弄来三文鱼刺身了。”

……

“多谢姐姐!”阿漓看着眼前一大盘,不只是三文鱼的各式刺身,甚至还配了一小叠酱油和芥末,开心地笑了起来,蹭了蹭那位拜倒在她石榴裙之下的空姐的手,“最喜欢大姐姐啦!”

还真的弄来了?!多半是从岛上特地运来的吧?

那空姐的脸红的好像要滴出血来,慌乱地摆了摆手,然后捂着脸往回小步跑走了。

天哪,她不会就这样被阿漓掰弯了吧。

“好吃诶,你们要不要来一块?”阿漓一点都不淑女地往嘴里塞了一整块新鲜的三文鱼,举着筷子笑着,腮帮子鼓鼓地,“牧月姐,是不是该兑现赌约了啊。”

“嘁……”牧月很不服气地站了起来,瞪了我一眼。我赶紧坐到牧月的位子上,然后嘴前出现了阿漓塞来的一块蘸好了芥末酱油的生鱿鱼。

“啊~”阿漓张开嘴,用手兜着那块生鱿鱼,两眼清澈无比地看着我,“张嘴嘛。”

呃,我是不喜欢芥末的……不过现在不张嘴是可能会被杀掉的吧。

“嗯嗯!”阿漓看着我一脸尴尬地嚼着生鱿鱼的我,抱着我右边的胳膊微笑着,“好吃吗?”

“好吃个毛啦,快点塞进肚子,要起飞了。”牧月在我左边,刚系上安全带,一脸不忿,“小姑娘家的,男女授受不亲不懂吗?”

“咯咯咯,反正你也不是他女朋友,没立场管我。”阿漓做了个鬼脸,终究还是松开我的手臂去解决刺身们了。

那个空姐红着脸过来收走剩下的刺身后,飞机也很快地腾空而起了。

“我要睡觉了,你不准乱动。”阿漓将背后披散着的长发拢起,从右边盖在自己身上,脑袋往左边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很快呼吸变得平稳了起来。

连毯子都不用带,阿漓跟她身高一样长度的银色长发直接可以盖在身上,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安静可爱的睡脸就在我脸颊的不远处,我不由自主地把脸往左边偏去,却正好看到了牧月那张写着“我不愉快”的脸。

“手。”牧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不满地戳了戳我的手臂。

“呃?”我抬起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真是个傻子。”牧月叹了口气,伸出手环住我的胳膊,然后轻轻靠在了我身上。

“我才不管是不是女朋友,反正我要靠着你睡觉。”

牧月闭上眼睛轻轻地说道。

“那个……”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我要睡觉了,你不准乱动。”牧月说出了与刚才阿漓口中一模一样的话,然后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只得把脑袋往右边偏去——比起阿漓,与牧月的亲昵总让我觉得更加尴尬。

偏向右边,还在攀升过程中的飞机机窗上映出了我们三人的样貌。

啊,胡子又长了。

呆呆地看着窗户里的自己,我不禁一阵失神。

莫名其妙的,原来我已经是这样一个,脱离了青年稚气的,可以被称为“男人”的男性了啊。

是的,下个月,我就二十五岁了。

回顾碧蓝号实习开始的这几年,看似只是短短几年,我实则变化许多——这当然归功于碧蓝号和夏之岛上那些非日常经历,但脚底下还没有消失太久的六艺学院,则给了我更多的,来自平凡日常的磨砺。

无论如何,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忽然,因为还未穿过云层,我在机窗外看见了海面上那艘不起眼的轮船。

碧蓝号正在缓缓到达六艺学院边的港口。

于是思绪又触及了极远方苦寒的小岛,那是夏之岛。

以及脚底下的学院,万事屋,教学楼……

我是不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在这里?

忽然间,很认真地这样想着。

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已经熄灭了的安全带灯和有些昏暗的机舱内部。

阿漓已经离开我的肩膀,靠在右边的窗上呼呼大睡,而牧月已经不止搂着我的胳膊,而是几乎趴在我的胸口,睡相之不拘小节,只差没有流着哈喇子了。

脑中满是与牧月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此刻认真地看着她好看的睡脸的我,一时间竟然有种下定了决心的感觉。

如果现在凑上去轻轻吻她的话……

唉,果然还是算了吧。

姑且去上个厕所冷静一下吧。

“喂,醒醒啦。”我捏了捏牧月的脸颊,小声道,“再睡觉的话,到那边可是会有时差的。”

“呜……”牧月很烦躁地转了转脑袋,一口咬住我的手指,“三文鱼刺身……”

什么啊,刚才阿漓问你吃不吃你又不吃!

“呼”地一声往牧月的耳垂上吹了口气——这是习惯了的叫醒方式——牧月便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一脸莫名地看着我:“到了?”

“怎么可能,”我笑了笑,动了动身子示意她起来一下,“我出去一下。”

“出去?”牧月显然还没有睡醒,歪了歪脑袋,“出去做什么?不准。”

“……我要撒尿。”

“好讨厌啊,这么粗俗。”牧月嫌弃地离开了我,伸了个懒腰,然后给我让出了地方。

明明是你问我做什么的,这还怪我粗俗吗?不然我要怎么说?嘘嘘?

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恰好左方前面一排靠走廊的一位先生也站了起来,我便礼节性地做了个让他先行的手势。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个莫名的神秘笑容,然后往后方的厕所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打开厕所的门,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走进了厕所,厕所的门缓缓地关上。

什么啊,这个人刚才那故弄玄虚地笑容是怎么回事?

我走到近前才忽然发现,厕所门上本应该显示“有人”的红色标志处,赫然亮着绿色的“无人”标志。

忽然觉得不太对,我赶紧拉开厕所门,里面是——

空空如也的飞机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