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听见人的声音了。”

一行三人小跑着,很快最前面的我就听到了细小的,远处传来的人声,显然距离我们不远了。

“慢下来一点。”牧月扯了扯我的衣角,我们便由小炮改为匀速走路,小心注意不踩到树枝发出声音。

“停!”牧月沉声扯着我,三人都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回头问道。

“那边,别再往前了。”牧月指了指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们好像还在路上,我们来早了。”

“跟着他们走。”阿离小声道,轻手轻脚地走到我前面,“他们应该是去发电站的,跟住了就不会有问题。”

我一边半蹲着跟着阿离往前移动,一边眯着眼睛观察着那大约四五十人的队伍,第一眼就看到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头发,第二眼看到他们各自拿着的武器——只是些锄头铲子叉子之类的。第三眼,我却发现了奇怪的事情。

“不对啊,为什么全是些四五十岁,甚至有好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我疑惑道,“土著人部落里全都是中老年人吗?”

“你听说过桃花源吗?”很奇怪,阿离现在居然有心情扯起了完全不相关的话题,“按照一般的发展,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小型部落,慢慢的一定会遇到人口老龄化的问题,眼前这个就是很好的案例。”

“所以你的意思是……等下,好像有两个年轻人。”我忽然看见队伍末尾两个牵着手往前走着的土著人,“一男一女,那应该是土著人部落最后的香火了吧。”

“的确,以及果然土著人的发色都是彩色的啊。”牧月看着一大片的彩色头发,似乎有些惊奇,“真是奇特的种族啊……不对,那个年轻女性?”

此时我也发现了那个年轻女性熟悉的发色和身材。她或许是被飞鸟吸引了注意力,往我们旁边的天空看了一眼,我才正巧看见了她的脸,最终确定了她的身份。

“那是……朱冰吗?她也是土著人?这么说来,她的发色还真的是!”我努力压低着我的声音,努力克制着心中的震惊,看向牧月,却发现她似乎不怎么惊奇,满脸疑惑地看着朱冰的背后。

“她和朱炎都是土著人,别以为我也跟你一样迟钝。”牧月白了我一眼,解释道,“那天追踪朱冰的时候,我们三个同时在那个老伯的草屋里醒来,你还记得我的反应和朱冰的反应吗?”

“反应……这么说来?”我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牧月。

“没错,那时我们都被迷药迷晕了,在雪地里冻了很久,所以醒来之后身体僵硬,脑袋昏昏沉沉的,说话也不怎么利索。”牧月掀开一片拦路的灌木丛,钻了过去,然后继续说道,“但是朱炎当时的反应,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身体没有僵硬的迹象,说话也很利索。”

“当时我就在怀疑了,直到阿离说出发色的秘密,我才最终确定了朱冰朱炎姐妹是土著人的事实。”牧月回头笑了笑,“其实还有更明显的证据的,我们都漏过了而已。”

“你是说她们交流的方式吧,早该想到的。”得到了提醒的我也顿时想到了证据所在,“她们姐妹是在夏之岛上被捡到的弃儿,两人之间又有所谓独特的沟通方式……等等,这么说来,我们让朱炎去阻止合同的签订,岂不是坏了大事了?!”

如果合同签订了,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无用功而已。

我心底一片冰凉,脸上大概也现出了丧气的神色,一抬头,却对上了阿离和牧月几乎憋不住笑的神色。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我很疑惑地看着她们。

“说的倒是对的,不过既然我们早就知道,当然早就做了布置。”阿离开口解释道,嘴角含笑,“我可从来没说过朱炎就是我口中的那个‘野人’啊。”

“那你说的是谁?” “野人,我刚上岛失踪的那次碰上的‘野人。”

说来惭愧,那次的事件中的确还留着这么个未解之谜,而我却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谜的存在……不过看起来大概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又解开了一些疑问,我们抬头看向大路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已经失去了那些土著人的踪迹。

“加快速度,他们应该快到了,就沿着这条大路走。”牧月用力扯开两条藤蔓,“希望能赶得上。”

 

走了没多远,前方便传来很大的人声,我甚至听见了怒吼声,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拨开一丛丛灌木,好几次差点被藤蔓绊倒,拉开一大片荆棘,最终阳光照进我们脚下这片小小的丛林时,我们看到了外面的土著人,却也被无比地震惊到了。

大路的尽头,是一块不知有多厚的不锈钢门,门的上面是山坡,再往上则是肉眼可见的一个巨大陷坑,正是一座休眠的火山。

而现在的土著人们则聚集在铁门前,怒吼着用手里的铁铲木铲,铁锄头木锄头用力地砸着不锈钢门,不断溅出火花落在地上,不锈钢门上出现一个个小小的凹坑,却没有破裂的痕迹。

人声鼎沸,我的耳边尽是听不懂的语言,我却完全能感受出那些语句中的愤怒与惨痛。

那仿佛是将几十年的不甘,几十年的愤怒,几十年的隐忍,整个种族的历史,整个种族的命运,整个种族的,几乎快要死去的未来,统统聚集在一起的吼声,叫声与钢铁之间的撞击声。

那吼声是如此震撼人心,以至于我们三人都忘了隐藏自己,呆立着看着这一群早已不再是年轻人的,有些甚至已经白发苍苍,连牙齿都残缺不全的人们——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余烬。

这样拼命地燃烧,只是为了种族,为了给后代争取那么一丝丝的,一丝丝的生存可能性吗?

呆立了不知多久,惊醒我的是他们转为惊喜的喊声。这喊声是因为不锈钢门上终于破裂的一个小口子——那只是由薄薄的不锈钢做成的防盗门而已。

而随之而来的,是他们手上铁铲的断裂。短短五分钟内,他们手上本来就大概因为使用过度而伤痕累累的铁铲终于因为太过用力的撞击而断裂了,连带着木柄也一起断成两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于是他们捡起只有铲面的铁铲,捡起裂开的木柄,继续着疯狂的敲和砸。此时他们双手早已被偶尔的失手而弄得伤痕累累,他们却如同没有痛觉神经一般拼命地砸着那扇冰冷的铁门。

没过多久,铁铲铲面弯了,木柄碎成了木片,他们已经失去了他们一切的工具。

此时我才注意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仅存的青年,而朱冰似乎只是站在远处,神色复杂地看着其余的,她的族人们。

那青年的右臂早已被一片碎裂开来的铁片割伤了。他用牙齿撕下自己袖口的一块衣服,用力地绑在伤口上,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天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吼。

然后他赤手空拳地扑到了不锈钢门上,将手伸进仅有一个手指宽度的裂缝中,不顾手指上几乎是喷涌而出的鲜血,真的如一个野人般撕扯着那扇不锈钢门。

于是人群疯狂了。

没有了故乡,没有了农田,没有了生存的居所。现在,他们连铲子和锄头都没有了。他们剩下的,只是自己这副早已老去的血肉之躯。

但是他们没有选择。

跪着死去,或者站起来用自己的血和肉,来搏一搏那仅有的1%。

本来退后了十几步的人群此时却一同向着铁门冲了过去,他们没有发出任何怒吼声,他们平静的可怕,他们冲,他们撞,他们撕,他们咬,他们用脆弱的骨头顶住不锈钢,他们用颤抖的肌肉拉弯不锈钢,他们用瘦弱的肩膀撞击不锈钢。

此时的他们,只是四十几个老迈的瘦弱的人,却硬是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这是属于他们的,生与死之间的战斗。

朱冰捂着嘴巴站在后面看着,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流着眼泪。

一时间,不锈钢门前只剩了下钢铁与血肉的声音,只剩了肌肉撕裂的声音,鲜血喷溅的声音,关节断开的声音,骨头摩擦的声音,以及那仿佛最美妙的乐曲般,不锈钢被扯开的声音。

当不锈钢门最终被扯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时,所有的人,刻薄的慈悲的中年女人,老实的精明的中年男人,颤抖着的历经风霜的老人,以及那个一脸朴实的年轻人,都喘着气大笑了起来。

笑声穿破天际,仿佛到达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笑声停止的时候,有些人还能站起来,有些已经倒在了土地上,有些已经无法再睁开眼了。

能站起来的,没有回头看其他人,一个个钻进了门上的洞里——他们还有他们的使命等待完成。

倒在土地上的人们挣扎着爬到闭着眼睛的身体边上,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悲恸地哭泣着我听得懂的悲伤。

不知何时,我的脸颊上也流满了泪水,仿佛我此时也跪在死去的身体前悲伤地哭泣着。

“走。”一边的阿离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显然也是极为震撼,却依然保持着冷静,从小山丘上跳到大路上,快步穿过满地的伤者死者,到了不锈钢门前。

我这才从莫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记起了自己身上的任务,拉过一边也是满脸泪水和震惊的牧月,跟着阿离往前跑去。

身边地上的人们都没有抬头看我们——无论是死者还是伤者,都没有。他们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我还没有。

看见我们跟了上来,阿离点了点头,转身钻进了漆黑一片的洞里。

牧月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也钻进了那个洞里。

我深深吸了口气,忍着转身去帮助背后素不相识的伤者的冲动,一头钻进了无尽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