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钢门的确很薄,我从洞里钻进去,便一个翻滚,狼狈之极地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睁开眼睛。室内的光线很柔和,场景却一点都不柔和。
我们正身处入口处的路上,脚下是金属地面,两边的角落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穿着工作制服的人,显然早就被吓破了胆,只敢躲在一边了。
再往前则是密密麻麻的机械装置。机械下面是冒着水蒸气的水池,正是地热能发电的根源,想必再往下就是那个半休眠的火山了吧。
通过水来转移来自火山的热能,再用机械装置加上发电机来发电,之后通过电缆来给全岛供电,这就是夏之岛地热能发电站的运作机制了。
而此时,土著人想要控制发电站,那他们在寻找的应该是……
目光搜索之下,我很快看到了仅剩的几个土著人一同走去的方向——一个看起来就是主控室的,在一连串台阶上面,大约三四层楼高的玻璃屋。玻璃屋里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大概是主管之类的角色,似乎刚刚取下了发电站的总电源钥匙,正一脸恐惧地看着外面涌上螺旋式楼梯的土著人们。
我,牧月和阿离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跑了起来。我们距离主控室还尚远,几个土著人,尤其是那个浑身浴血的青年,此时已经到了楼梯口。
尽管我们已经用尽全力地奔跑,甚至为了抄近路跳过了几片冒着热气的蓄水槽,当我们到达玻璃房子的底下时,年轻人已经砸破了玻璃门,一步步逼着拿着钥匙的主管。那主管看着满身鲜血,一脸狰狞的年轻人,一步步往后退着,直到后背顶在了我们这侧的玻璃上。
年轻人越走越近,其它的几个土著人也走到了他身后,怒目看着那主管。
主管眼看无路可退,一咬牙,抄起桌上的一个扳手,杂碎了身后的玻璃,然后大吼着跳了下来,背部着地,落在了我左侧的阿离身边,冷冰冰的地板上。
他吐出一口鲜血,显然内脏都破裂了,意识也有些模糊。看见阿离,本来伸出来,递出钥匙的手也缩了回去。
“你……是他们一伙的?”紧紧地盯着阿离银白色的长发,他咬着牙齿说道。
阿离没有回答。
他目光一动,看见了我,一阵欣喜,居然挣扎着翻了个身,四肢并用地,一边吐着鲜血一边往我这边爬过来。
爬过阿离身边时,他忍不住一大口鲜血吐在了阿离鞋上。
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阿离低下了头,睫毛和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微微颤动着。
我回过神来,赶紧几步跑到他身边,接过了他手里的钥匙。
“谢谢……”他宽慰般舒了口气,轻声道,“把钥匙扔进……那边的水池里,他们,咳咳……就没法,没法控制发电站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种莫名的,民族与历史般的坚定。
我没有点头,于是他便瞪着我……瞪着我,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死,他都还一直瞪视着我。
我取下了他的胸牌,手微微一颤,他姓邵。
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竹子!”
身后牧月的喊声将我从思索中惊醒了,险险避过一记来自那年轻人的重拳,往后倒退着,牧月已经被制服在地。土著人们有些疑惑地看了阿离一眼,好像分不清是敌是友,阿离举起了双手,土著人也就没有动他,而是向着我围过来了。
“停,不准再过来了!”
我一路快步后退着,躲着那年轻人的拳头,到达了巨大的热水池便,然后将钥匙举在水池上方,大声说道。
即使语言不通,我想他们也能听懂我说的话。
我喊出那句话时,那年轻人的拳头距离我的鼻尖不过只有两厘米的距离。
后背全是冷汗,但那年轻人显然顾忌着我手上的钥匙,带着满脸的憎恶收回了拳头。
“放她们走!”我做的第二件事,是指了指阿离和牧月,“听懂没有,放她们走!”
土著人们互相看了一眼,显得有些疑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而这时,朱冰有些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朱冰的嗓音。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但土著人们显然听懂了。他们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我手上的钥匙,还是松开了牧月。
“走!”我冲着牧月和阿离喊了一声,“我能搞定的。”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帮不了我,便快速转过身离开了……我实在很庆幸,她们没有留下来搅局,因为此时的她们,只能成为土著人的筹码而已。
于是,最后的,最大的,最无法解决的问题,就被抛到了我的手上。
我松了口气,看向了右手食指与大拇指之间的那串钥匙。
它仿佛有几十年那么重,几乎将我击垮在地。
身为碧蓝集团的员工也好,身为夏之岛的员工也好,身为破坏了芍药整个计划的人也好,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将这片钥匙扔进水池里。
扔进去,尘埃落定,一切都无法挽回,一切都将回归正常。
但是身为一个人,我应该将它拿回来,交给身边的土著人们。
“……”身边的朱冰发出了一声悲鸣。虽然我听不懂,但我知道那是在叫我,
我转头看着她碧蓝色的大眼睛。她此时扶着那年轻人,站在一边,双眼蓄满了泪水,仿佛在乞求着些什么。
“求求你。”
我仿佛能听见朱冰眼睛里的话语。
我转头看了一圈,那话语,似乎也来自在场的每个土著人。
放弃了所有武器,放弃了所有抵抗,放弃了个人的尊严,他们一齐像我跪了下来。
十几个人,衣衫褴褛着,跪在冰冷的钢铁上。
跪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种族的过去,以及他们的未来。
我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这个决定,只有我自己能做,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我决定。
而我也必须为我的决定付出我应当付出的代价。
我闭上了眼睛,头脑一片茫然。
“咕嘟。”
我没有看见钥匙落进池子里的一瞬间,但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右手上的重量消失了。
而我灵魂上的重压,似乎一瞬间变得有千钧之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睁开眼,看着满脸都是泪痕的朱冰,沉声道:“带我出去,我会拯救你们。”
“相信我。”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是否足够可信,足够可信,但朱冰愕然看着我的眼睛,愣了一会儿后,的的确确点了点头,将那还处于呆滞中的年轻人放到一边,坚定地示意我跟着她走。
钻出不锈钢门上的洞,牧月和阿离正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等着我。
扔掉了?
牧月用目光问我。
我不显眼地点了点头,然后道:“走吧,我想,这件事情并不是无法解决,我会负责的。”
跟着朱冰的路,顺着来时的路回到村落,再走了一条我们从未走过的路,我们到了一个幽深的山洞里。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如果从另一侧往这边走,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了吧。至于之后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云云,从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败落景象看来,肯定是不复存在的了。
朱冰走到洞口前的一颗树下,有些留恋般摸了摸上面绑着的一条围巾,然后走到山洞口前,示意我们跟上。
很长的一条隧道,很明显是人工的,也一定有相当的年头了。当时土著人是如何从岛的外圈进入岛中央的……我几乎连想都不敢想。
越想,越是感觉极度厌恶自己。
豁然开朗之后,外面赫然是厚厚的雪原了。我探出头,试了试雪不太深,然后走出去,左转绕过一块高高的石壁,愕然发现自己正位于一个有点眼熟的山谷里。
“这,这里是?!”牧月出来也是一声惊呼,“是幻方的那个山谷?”
我点了点头,心中同样无比惊讶,指了指刚才绕过的那块石壁上的幻方道:“就在那里……没想到入口就在这幻方的后面。”
“走吧。”阿离淡淡地说道,仿佛没有太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但她颤抖着的双手和僵硬的耳朵还是出卖了她。
一路无言,后面的路我们也都会走了,反而是朱冰落在后面。我看着她,很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去签合同的那里吧,我知道路。”走出丛林,看到了夏之岛标志性的茅草屋后,我往着一个方向上走去,“我要跟夏之岛的负责人谈谈。”
那栋体型较大的茅草屋并不远,十分钟后我们就到达了。我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不管合同有没有成功签订,此时芍药和负责人应该都还在才对。
敲了敲门,我自顾自地推开并没有锁的大门,然后看见了屋里的众人。
屋子很宽敞,中间是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一边是许久不见的,一头青绿色头发的芍药,另一边则是一个有些眼熟的白头发的人,大约是夏之岛这边的代表。房间的四周站着警卫,朱炎站在角落里,最令我意外的,是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正站在办公桌两侧的中间。
“阿冰……”朱炎站在角落里,似乎被揭破了身份,看见朱冰进来,喊了声阿冰,却也说不出其它的话了。
我视线一转,看见芍药也一脸铁青地站着。我似乎挑了一个气氛最僵硬的时刻进来。
看来,签合同和揭破芍药阴谋的时间,都比预想中晚了不少啊……不过办公桌边这个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叔?!”我指着那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啧啧,问错了啊,我压根就没有走吧。”那个,曾经偷走了朱炎和朱冰的内裤,搞出一起“采菊东篱下”文字游戏的,朱渊大叔,此时正带着笑容站在桌边,“事实上,这段时间,你们可不是第一次见到我了啊。”
“你……你是那个面具大叔?!”牧月略一思考,先我一步猜出了朱渊大叔话里的意思。
“回答正确。”朱渊微笑着,“要不是我,啧啧,小朋友,你们这次可什么也做不到啊。”
略一回想,一切都明朗了起来。从指路,到救我们,再到幻方的照片,朱渊大叔好像确实在很重要的关键点上帮助了我们。而现在看来,最终揭破芍药阴谋,阻止了合同签订的,阿离口中的那个“野人”,也就是他没错了。
“小朋友,你来的正好啊,我刚把事情讲完,这边也肯定是签不了了,剩下的,大叔我可管不来喽!”朱渊说完就往后退去,打开窗户翻了出去,“交给你啦,我先走一步。”
“喂,等等啊!”我伸出手,却尴尬地发现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个……”我一时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还是简单地解释道:“供电站的钥匙被我扔进水池里了,土著人没有得到供电站,夏之岛现在也得不到供电。”然后我转头看向夏之岛的负责人,刚张开嘴,看到他微笑着的脸,忽然一阵语塞。
“yo,又见面了。”这男人一身黑色西装,与一头的白色长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身材修长,“碧蓝号上一别,也有半年时间了啊。”
“为什么是你?!”我瞬间想起碧蓝号上,我从人面犬口中脱险后,在密室里与我进行了谈话,告诉了我真相的那个男人。毫无疑问,此时出现在我面前的黑色西服男子,还是他。
“为什么不是我?”他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本来就是碧蓝集团的人,管理夏之岛有问题吗?”
“可,可是……”
“没有可是。”他摇了摇头,明亮的眸子看着我,“说吧,你有什么事?”
我想起现在更重要的事情,定了定神,开口说道:
“我想请求您,收容夏之岛上现在的这些土著人。”
“收容?”
“没错,他们本来已经山穷水尽,这次芍药的计划失败后,已经无法依靠自身生存下去了。”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想,对于夏之岛来说,收容几十个土著人,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
“的确不是什么问题,但,为什么呢?”他眯起了眼睛,指了指芍药,“你知道,她来自的邵氏集团。”
“她和她哥哥邵辉都是土著人弃儿,被邵氏集团当时的主人看中后收养,长大后分别掌控了邵氏集团一大部分的股份。不同的是,芍药一心想帮助土著人收回家园,邵辉则并不支持。”
所以她叫芍药,就是想避开这个姓吧。
“感恩与不感恩,感谁的恩,这本来就是件很矛盾的事情。”说着,他意有所指般看了看朱炎和朱冰,然后继续说道:“之所以难以调和,正是因为……邵氏集团和夏之岛土著人之间的仇恨。”
“那是血债,双方的血债。”他的脸色很严肃,“持续了三年的战斗,最终以邵氏集团的胜利而告终。而无论哪方,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这就是血海深仇了。”
“所以,邵氏集团绝对不会原谅夏之岛土著人,土著人也绝对不会原谅邵氏集团。”
“绝,对,不,会。”
他脸色冰冷地看着房间里的所有人,一时间,屋里只剩下可怕的沉默。
一根冰棱子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化成了积水,渐渐看不到了。
然后他转而轻轻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他开口,轻声说道:“邵氏集团不行,但是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