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很健康。」

「用不着你们来治。」

 

01

 

「我听说撕碎纸张能够帮助人缓解压力,然后就去试了。屋子里全都是碎纸片还有纸飞机,我想办法横着撕,叠成片撕,考虑哪种纸片可以用最高的效率变成碎末又不弄伤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做起规划。」

「结果呢?」

端起茶杯迟迟不敢下嘴。我是猫舌头这一点宿舍里的人都知道——尽管那种无伤大雅的温度不会对我的喉咙造成什么不可磨灭的伤害,但是我总是出于某种战战兢兢而难以下口,通过弥散出来蒸气的温度判断是否应当让嘴唇碰触液体。

「结果?」

这好像是在卖关子,但是其实我只是在分析考虑茶水的温度的高低,根本没在想其他的事情。只不过是敷衍性的应和。还好我及时意识到了这一点,摆正自己的态度放下茶杯。

「结果我又回去啦。」

「没有达到减压的效果?」

苦笑。我该用什么方式让他理解?

「压根就不知道压力这玩意究竟从何而来,谈什么减压。我无论做点什么事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析制定计划,就连发泄情绪都莫名其妙的冷静。」

「那么,有什么让你感觉很焦虑的事情吗?」

「没有确切的事情。」

「饮食规律吗?」

「不是很规律。」

「有没有服用安眠药,镇静剂或者其他的镇定类药物?」

「也没有。」

「你觉得自己感情淡漠吗?」

啊?

我从未听过谁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啊,我该乐呵的时候会乐呵,该发火的时候会发火,该羞耻的时候会羞耻,见到女孩会有正常男人的反应……」

「我没问这个,我是问【你】觉得自己感情淡漠吗?」

我盯着这个心理医生,真诚的表情自然而然地浮现,但心里仍然在权衡。

「我觉得我感情挺丰富的。」

答道。

「一点也不,你看起来像是生活在白银时代的人。」

我没读过王小波。但从这话里勉强能听出他的讽刺意味。我笑着摇头,虽然倒没有多么恼恨他,但是还是略有些不快。

「你不用那么紧张——感情淡漠这种体会很多人都会有,并不是什么精神疾病,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性格而已。」

他接着说道。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他们觉得感情不过是他们所认为的那种东西,保持着这种偏差一直活到死。之所以会产生危机感,不过是因为你试着用理性解释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区域,结果走进死胡同。事实上再怎么思考自己为什么这时会思考,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

费了不少劲才把溜到嘴边的「我知道,但是……」咽回肚子里,若有所思——或是装作若有所思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我不想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努力变成了徒劳或者耳边风,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体验。

 

 

看心理医生这个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已经不得而知,大概在两个月前,也就是大一的学年结束的时候,我开始有不对劲的感觉。不过是否在更久远的以前我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就连现在的我也没法确知了。

这想法曾一度被遗忘,是因为潘默林带着他的【philocraft】不由分说地闯进我的人生,我随即被各种享受和令人措手不及的麻烦遮住眼耳鼻口——第二次有去看心理医生这种没边没沿的冲动的时候,已经是在九月上旬快要结束期间恼人的平静和压抑中了。

心理医生其实并没有正规的营业执照,也没有任何能证明他心理医生职业的证明,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心理系的研究生,跟我偶有来往。平常在微信或者QQ里做点免费的心理辅导,仅此而已。因此我无意让他失望,只是把这种治疗都称不上的辅导当作某种令双方都能相视一笑的娱乐活动。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

「那就好。」他笑道。

「不必为这种事情大惊小怪,该吃吃该喝喝,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忘了这些。」

事实上,他所说的这些东西我提前早有隐隐的感知,我自己也经常动用理性的手术刀剖开这些感情或者说伪装成感情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但是我并没有能将它们拖出来的勇气和决心,我清楚如果不找点什么真货填进去,这些人造心脏般的东西就没法移除,除非我不怕死。

他也没有,这我可以肯定。但是我并不想点破这令人难堪的事实——做出满足和若有所悟的样子,而非摆出一副【你根本不懂我感受的一丝一毫】的态度——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怜悯般的不屑,在秋日初升之际渐渐发酵起来的嫉妒和不甘,令我甚至没有心情将这种复杂而苦闷的想法抖落出来。

他什么也不明白,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承受过这种摧残或是煎熬的人理当拥有这种仁慈和怜悯催生出来的傲慢,那是我们应得的高贵念头。我猛地察觉到自己正将宽容和理解夹杂在自命清高之中,此刻的想法竟有些像9月2日那天的杨缮协,出人意料的是,我没有警惕,也没有任何厌恶感,甚至还有些兴奋。

「嗯——我回去好好想想,总之多谢了。」

目睹了成功般的喜悦和自豪爬上他的脸颊整个过程,我才发自内心地展开微笑,心满意足地阖上了房门。然而那微笑在顷刻间便定格住,我发觉自己仍旧没能摆脱用分析和方法来对待情绪这种态度的窠臼,迈进电梯时仍旧想着方才的那点快乐,但无论怎么寻索都只能抓到空虚。

这次我没哭出来,只是把虚假的笑容勉强摘掉,然后抬起头继续回到沉闷的,气氛诡异的生活中去。我往嘴里习惯性地塞了一粒【philocraft】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郁结并不是为杨缮协的疯癫感到悲哀,而是对他能够毫不费力看到的光景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嫉妒。

 

 

维持了数日的平静在我服用【philocraft】整整一个月那天被打破,这一次是徐维温的祖父的猝然离世。据他闲聊时不经意间提起,徐维温的家庭其实相当传统,尤其是在丧葬事宜这件事上更是相当看重。徐维温在临走之前表示起码要在老家逗留大约一周多才能回到山东继续上课。

徐维温身高大约4600px,除了正义感和老实敦厚之外,还是整个宿舍最靠谱的人——尽管我自认有强于任何人的责任心,但是在靠谱方面还是略输一筹,尽管现在的他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事实上,包括刘谥,杨缮协以及我在内的宿舍其他成员都很清楚,徐维温是整个宿舍的安全保护程序。各自心怀鬼胎的三个人所谓的真相——放弃社,philocraft和映画都市——没有一个是徐维温知晓的,但是正因如此,在他离去之前的我们也不会在他面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因为一旦闹起冲突的话,我们三个人都不愿意让这个善良而且认死理的大个子介入,免得事态变得更加混乱。

因此,一旦徐维温离开宿舍,情况最后一丝缓和的余地都不复存在了。

刘谥在我旷了一整天课的9月2日那天帮我答了所有他能代替我答的到。说不感激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我却根本无颜面对他,不仅是因为我冲他的朋友安和枫发火,还有我始终瞒着他服用【philocraft】的事。尽管如此,那天下午归来之时除了抱怨了一句为什么不托他请个假以外,没有再说任何更多的话。这不置可否的态度反倒更加印证了我的不安,每当从他身边穿过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快步走掉。

整个九月上半月我都无心学习,整日盘旋在脑中的除了映画都市,杨缮协,就是【philocraft】残留的余温。徐维温走的那一天,刘谥找到了我。说的事情大体都是些无关紧要有的没的,什么学校的课程啦,我的身体健康啦——绕来绕去就是不点破这一层。我虽已决心向他道歉,但话到嘴边却又打了个转回去。我不知道自己对安和枫的所作所为是否令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所疏远,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除了映画都市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包括学习和人际关系——能让我提起任何的兴趣了。

警惕心令我转而去寻索心理医生,但在网上的价格表里犯愁,最终选择了某个在好友列表里出镜率不高的朋友——也就是那个心理系的研究生。实际上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明白自己并不是真想做什么心理辅导,诱导和缓兵之计不过是形同虚设的陷阱,仅此而已。

 

 

02

 

第二次聚餐的提议是刘谥在徐维温急匆匆地收拾东西搬出宿舍的第三天,也就是9月7号提出的。我猜他已经看出杨缮协和我都开始有些异常的转变,终于按捺不住,在一整天都没有课程的这一天决心首先打破沉默。我本以为杨缮协会拒绝,但事实恰恰相反——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这样一来我就变成了三人中的少数派。虽然令人无奈,我还想接着把事情拖延下去,但是情势却不容我拒绝。

于是乎聚餐的确切钟点很快被敲定下来,定在7号当天晚上,但地点并不是惯例里花园路的酒吧附近那个烤串,而是安和枫和我们一起去过的那家鲁菜馆。

「城南往事?」

我问道。

刘谥皱起眉头。

「你没去过?」

「不不不——只是为什么这次是那里了?」

「啊,这个嘛……地点无所谓,均子你要是有更中意的地方的话我们还可以改。」

「用不着——就去那吧。」

还没等话音落在地上,刘谥挥手的残影已经在门口消失,伴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正疑惑他这么急匆匆地是要去做什么——比我们好像还要更神出鬼没一点——忽然想起安和枫对我说过的那番话。我走到盥洗室里,听见顺着风向内回流的刘谥的声音被水龙头渗漏下来的水花冲淡。

「OK。」

 

宿舍里只剩下两个正在呼吸的肺。

我用袖子擦干侧脸和眼角沾上的水花,才从遮住视线的湿漉漉的睫毛中间看见杨缮协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手没有放在鼠标或者键盘上,我猜测他没在打游戏,因为我还没见过能仅用视线完成全部控制的电脑游戏。

不过归根结底这些东西跟我没什么大关系,克制惰性花了我好一段时间,做法是催动全身的肌肉来制止自己把躯体再次扔到床上的冲动。这听起来很简单,但我没用三秒钟就放弃正面对抗冲动这种愚蠢的想法,铺开电气工程的作业准备曲线救国。

令人惊异的是,我竟然已经无聊到开始认真地做作业的地步了;对杨缮协的嫉妒一直到现在仍有浓厚的残余,部分则是转化为对映画都市的执念,这个可逆的双向反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这种自责已经使得我对周遭的事物再次陷入机械的应对,以至于直到现在我才发现,钢笔已经有7天没灌水了——从我第一次与安和枫和她的放弃社见面后的7天,我一直在用铅笔写作业。

「墨水瓶……墨水瓶……」

在自己的柜子里翻找但是徒劳无功,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我很不擅长从一堆东西里面找到我想要的物件,据我妈推断,是因为我【太脱离生活】,或者说没干过什么活,我对此表示嗤之以鼻,因为我认为这单纯只是大脑回路里的一个小瑕疵。

「在你柜子书架上第二个格子里。」

我循着声音摸过去,但没看见墨水瓶,眼神只得在书本和木质柜门处左右徘徊,这时看见杨缮协的手伸过来,把刚好就摆在眼前的墨水瓶取下来递给我。

「牛逼啊哥们。」

我笑道。事实上这没什么牛逼的,我自己也清楚,只不过是因为我并不是真想找着那墨水瓶,杨缮协自己也清楚,因此并没回应我,转过头去又对着电脑。

我的钢笔是那种老式的需要从墨水瓶里面通过活塞把墨水吸进墨囊的笔胆式,和胶头滴管的使用方式如出一辙。这个过程本身无可厚非,但却再次唤起了我的惰性,幻觉记忆从墨水接近臭味的奇香中扩散撑大,催化惰性的滋长。等到钢笔的墨囊再也挤不出任何的气泡时,我随手扯了一张纸巾擦干全是墨水的笔头,在纸上留下墨迹实验般的印记之后,我发现自己再一次丧失了对作业的兴趣,跟它突如其来地钻进大脑一样的速度消逝在另一个由庸俗和墨守成规构成的极乐世界之中了。

「你看什么呢?」

终于,我拧紧了墨水瓶,转头去问杨缮协,余光瞥向他电脑上播放的画面。

杨缮协在看动画。

一丝微妙的火花从心头闪过,我在他开口回答之前便透过压抑的画风和诡异的配乐认出了那动画是出自何人之手。

「【玲音】。」

出自安倍吉俊的意识流杰作。

杨缮协在这六天之内表现得超乎寻常的正常。恐怕只有刘谥能稍微注意到他的改变。这个男孩本身的性格就比较随性飘逸,而目前的行为只不过平添了点神秘色彩。因为过去的杨缮协是从来不会去看今敏或者安倍吉俊,这些深刻反思到让任何观看者都会不由自主地怀疑批判周围事物的作品的。但是只要徐维温和刘谥不在宿舍里,他连波德莱尔都会去读。

我扫了一眼电脑旁边打开的,在书页处放了一支笔来防止书本被风吹得合上的《爱丽丝梦游仙境》,眼神又转回阴冷的画面。杨缮协盯着多彩的动画出神,好像并没有认真在看。

「这讲的是什么?」

「不知道。」

这实际上是没话找话,我清楚得很——但是杨缮协的答案令我意外。

「不知道?这是第十集吧?看到第十集还不知道这动画在说些什么?」

「嗯。」

厚颜无耻的承认令人尴尬。

「那内涵呢?」

他这时候总算肯把视线移开屏幕,但回答依旧是千篇一律的——

「不清楚。」

「……」我略带鄙视地看着他,但杨缮协不为所动。

「均哥。你觉得看动画归根结底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看剧情体会内涵呗。」

「那些东西在电影上同样能找到。没必要再到动画里找。」他有些不舍地在空格上敲了一下,把动画暂停掉了。看得出他为了应付我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那是什么?」

但我并没有因此感激涕零就是了。

「是色彩——准确地说,是映画。」

「映画是什么?」

我简直能够看到自己像白痴一样地问着对方看来理所当然的问题,尽管对方看起来更像白痴一点,却仍令我难堪,这是由于我再一次从杨缮协的脸上见着了那种只有对比自己低级的生物才会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仁慈和怜悯,一种遗世独立般的谅解。

「你不必强迫自己理解我——」

他顿了顿。

「确切来说,是美。」

「美?」

我的视线扫过书架上摆放的《道林格雷的画像》的书封一角,无名的不耐和躁动开始滋生。说到这里时我其实已经无心去聆听什么关于美,精神,奇迹之类的狗屁箴言,因为我清楚那种能力与睿智无关,纯粹取决于自己感受世界的能力。

「是。你在动画中看到的东西,不需要什么过度的解读,你只需要看就够了,除此之外任何超越它的东西都是多余的。」

「什么是多余的?」

「思考是多余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凭什么呢?」

「简单至极——你看动画纯粹是为了看动画,读书也纯粹是为了读书,不应当越过动画和文字去寻找观念,你是在欣赏艺术,而不是阅读观念。观念那种东西在豆瓣和知乎上一抓一大把,但那并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

我看自己已经快要忍不住在他脸上来一拳,于是示意他可以继续他的奇妙旅程,但他似乎仍旧希望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越是表现出不懂也没关系的态度,就越是助长我的恼火。如果不是潘默林的电话及时地将这场谈话从死胡同里拖出来,我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难以预计的事情。

「Blessing for your birthday~」

「喂。」

「小周,药你还有么?」

听见潘默林的声音,我赶忙走出宿舍,屋里面又开始响起玲音那极具特色的配乐,在近乎令人恼怒的寂静中,我几乎是用吐出来的气跟他说:

「还有一颗。」

我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日历,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五。

「那就好。今天我有点急事,恐怕没法给你提供这周的份,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说吧。」

我刚想起应该说点什么,耳边已经回荡着嘟嘟的忙音了。直到现在为止,我仍旧没敢再让杨缮协碰那药物,尽管他似乎也不急于从我口中知道【philocraft】的信息,两周下来,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可以称为异常的戒断反应,只是日渐沉沦在意识和图像的荆棘之中,这一切都只是由于窥见了映画都市的一角。

 

然而,这沉沦的图景此刻却只能勾起我无穷无尽的羡慕和不甘,决心将杨缮协驱逐出自己的视野。我捏了一下口袋里残存的药丸,决定去平素服药的地方例行公事,跑在走廊的时候也没有理会杨缮协在我不辞而别之际发出的笑声。

「We are all connected.」

周毓均。

 

 

 

03

 

 

我靠在山大化工楼的一角。

【philocraft】的服用变成每天的例行公事,就像每天早上刷牙洗脸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有时我会忘记刷牙,而服药这件事我绝不会忘记。然而随着服药开始变得规律,刺激感和锯齿状的感官享受一点一点地沉入麻木之中,而我亦只是徒劳地渴盼着二维世界,渴盼着映画都市跳进我的视野。

怀疑论的观念被复杂而规则的图形所替代跳出视线,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后的我,明白只要自己不摒弃这令人厌恶的理性,无论做什么都会陷入规律的漩涡,都会陷入麻木,陷入循规蹈矩和千篇一律之中,就算是致幻剂也不例外。

【「迷宫的墙壁。」】

逃出迷宫之后也会跌入更大的迷宫,但围困自己的迷宫始终只有一个。我将这一周的最后一颗药丸送到嘴边的时候,喉咙深处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我终究没能把药丸放回嘴里,口中只冒出黑烟一般的空虚,堵住任何东西的出入口,在服用【philocraft】一个月零三天十九个小时三十八分钟又二秒时,第三次意识到自己所作努力的徒劳与虚无。

【「对。从垃圾桶里翻出来,打开那个纸包,然后就着房间角落的积灰全都吞进去。就好像你舔干净咸鸭蛋里剩下的蛋黄一样。」】

于是我平静地走到阴影中,走到没有行人会注意到的地方,积压已久的眼泪滴落下来,有点像八月那场恒久不绝的阴雨。我清楚这没什么好哭的,也能够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哭泣,但是仍旧没能制止。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渐进发展成杀猪或者被强暴般的哀嚎,恶性循环般的心绪转化成的汗液和酸水,不经意间滴落在【philocraft】的药丸包衣上面。

紧闭的双眼间没有所谓的感知存在,被钝化的灵魂和欲望开始摩擦我的小腿和肋骨,但是被无限软化的这些东西没有丝毫的摩擦系数可言。我渐渐开始找不到自己的手在哪里脚在哪里,头在哪里胰腺又在哪里,自然也不可能有机会发现自己的体液混合物已经溶开了【philocraft】脆弱的包衣,内容物在我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开始膨胀分解,落在地上黏糊糊的石灰浆一般的东西发泡汽化。

无限削弱的感官没能抓住绝妙的现象,只得在自己塑造出来的苦闷和郁结中渐渐沉沦。我头一次没能在这种异化的现象中冷静地抓住细节加以分析,但这足以令人欢欣雀跃的事实却并没能掀起一丝波澜,其缘故就在于思考的停止并不是由于本能的消失,而是因为我自己陷入昏迷。

沉进【philocraft】史诗般缓慢的旋转,分化,爆炸,以及上升之前,我做着有关名叫映画都市的极乐净土的梦,却泪眼朦胧根本看不见任何的细节,不等眼睛聚焦,便在这种定格为永恒一般的留恋之中消逝到另一个钝钝的,散发着庸碌味道的世界中去了。

 

 

 

「雾霭。」

「迷彩。」

「公海。」

「负载。」

久违的拼字游戏。

将我从咸水,汗液石灰浆般的胶状物和黏糊糊的灰尘泥沙中拖出来的女孩是赵澄若。她把我带到浴缸里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用毛巾用力洗掉在皮肤上结痂的恶心物质。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浴缸冰凉的触感,肥皂泡沫的滑动,还有少女身上那股熟悉的,似有似无的香气从距离自己的皮肤不足一厘米处不停地逸出。

我这是在哪?

第一个冒出来的问题在舌尖上滑动,却迟迟没法开口,因为睁眼的一瞬正好目睹到澄澄越过我的头颅去清洗后背。口中呼出的热气,若即若离的身形,还有精细纯白而无垢的锁骨全都像是藤蔓,不由分说地缠住干涩的声带。

我看见澄澄大概有C的胸部在眼皮底下,不由自主吞了下口水。我不觉得赵澄若是那种人间难得一见的妖精,但此刻的感受约略可以模拟自己被天国的侍女擦拭身体的状况。

我感觉自己半身都被泡在水里,上身直立,毛孔张开,【philocraft】发酵的声音仍旧在耳朵里残留的水珠里振荡。困惑,迷惘,嫉恨,这些东西在少女无暇的灵魂前统统显得不堪一击。我试着闭上眼睛,然而此时澄澄对后背最后一块的擦拭刚刚宣告结束,正好看到我睫毛的颤动。

「啊,啊啊……你醒啦。」

少女本能地向后缩过去,仍旧穿着前两次见面时穿着的淡灰色的保守衬衣,长裙被替代成了夏日穿着的那种褐色的五分短裤,而短靴也被换下来,赤脚穿着一双普通的拖鞋,但此前那种神秘的气味仍旧不减。我几乎从她泛起红晕的脸上再次读到初次见面那个阴雨一看开始蔓延泉城的下午,女孩的轮廓辐射出令太阳穴疼痛,眼眶穴位隐隐跳动的梦幻感,仿佛并不属于立体世界的人类。

这并不是过誉——事实上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赞誉。赵澄若拉过一件陌生的男士T恤,型号比我的骨架还要大上一圈。我没细想就接过来,只听见她细若蚊呐地嘀咕了一句「请换好」,就像逃离变态似的闪身离开房间。门被轻轻带上的同时,沾水的拖鞋呱嗒呱嗒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噗。」

我为她这战战兢兢的羞涩所折服, 两周来第一次露出与郁郁寡欢截然不同的表情。 用毛巾把整个上身擦干,想要穿上那套临时的衣服时突然想到,衣服应该是来自一个住在这房间里的男性——

这可就有点尴尬了。

想来想去,我只抓起T恤钻了进去,而那个干爽的四角裤我则是连考虑都没考虑——至少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是不可能不顾羞耻就套上一条其他男性的内裤的,我的理性无法容许自己做出这种事。

然而一想到理性,先前浮现的种种假象般的欢愉顺势瓦解——我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呆在这里的各种原因,太阳穴和眼眶的上下两点开始了无意义的阵痛。想象赵澄若路过化工学院的门口,看见瘫倒在一堆光是想都恶心到头皮发麻的内容物里的腐烂中的我,一阵焦躁袭来。我脱下内裤,奋力拧干上面的水分,然后除了穿上四角裤外,又在外面套了一层宽松的七分墨绿色短裤,出了门。

「……谢谢。」

我恐怕把自己身为一个男人所能丢出来的颜面全都在这个女生面前丢尽了吧——然而见到她的时候却无话可说,连吐出「谢谢」二字都显得极其艰难。

「澄澄——这是哪?」

很轻易便能意识到这并非山大宿舍——但是根据窗外模糊的街景又没法判断。我想了想,决定以此来转移话题。

「这是潘叔的房子……不过他一般不在这里住,那些衣物都是他不用了的。」

「你和潘默……老潘住在一起?」

她大力地挥着手臂。

「没有没有,这是他不住了以后让给我的房子。——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所以那个……他的内裤你可以随便穿的。」

「呃……还是不用了,多谢。有水么?」

「饮水机下面有纸杯……」

「多谢。」

 

闷下冰凉带点铁味的矿泉水,我一屁股坐在木质的靠背椅上。之所以没去选择沙发是因为湿漉漉的内裤——也是因为我不想直接让澄澄看到我那张因颓废苦闷而变得苍白病弱的脸。澄澄就坐在客厅的电脑前打字。我没说话,是因为她没有问我——她似乎并不关心我为何会倒在【philocraft】制造出来的地狱中,或许她早已猜到了个中的原因,但为什么呢?

「澄澄……」

为什么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拯救我呢?这无缘无故的好意不仅令我有些无所适从,甚至生出了几丝怀疑——为何杨缮协仅仅只是看一眼映画都市都会疯成那种德行,而赵澄若却好像丝毫不受影响似的,就好像她根本没见过映画都市一样——尽管这怀疑论刚冒头就被我决绝地掐死。我抬起头,吐着并不存在的烟圈,想象自己被烟圈吐的样子。

「你说——是不是有些人永远也看不见映画都市?」

「不会的。」

她转过头来。

「每个人都能看到一座映画都市。」

「在哪儿?」

「这儿。」

 

她指着心口。

 

 

 

 

 

 

04

 

从赵澄若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西斜的日光让人忍不住想要打喷嚏。我一时间迷失了方向,仿佛自己是在青岛不规则排布的街道上,只得顺着澄澄的嘱咐一直往东,直到看到地铁站入口的标记才松了口气。

聊天的内容我一出门就全都忘干净了,只记得澄澄清澈而诱人的上皮组织,以及呼出的令人着迷的香气,但这些东西等到我又回归到地铁站渗人的空调环境中时也一并忘了个干净。

我惊异于自己的记忆力衰退如此迅猛,以至于只记得她回应我那个傻得冒泡的无聊问题时指尖指向心口时的残像。

好像从沼泽中被什么人拖了出去,然后穿着一条湿漉漉的内裤站在地铁里。我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下半小时不到,我再一次想起了眼眶的疼痛和太阳穴的不适感,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起针眼。映画都市仿佛就在我心脏周边的组织液和血浆里游荡,穿过黏膜和红细胞漫无边际地流浪,但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敲开瓣膜的门扉。

我盯着地铁里忽明忽暗的光亮。

这是正常现象,每当路过这里车厢都会灭掉一半的灯管,列车减速慢行。呼啸嘈杂的风声变得柔和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如同失重般鸦雀无声。

昏昏欲睡的我想象自己就这么死在地铁脱轨事故爆炸的现场,扭曲的铁皮和人体,向最为混乱的事态发展的史诗,想象沉入联结和动态画面的冰冷湖水之中,四周飘荡着名叫空调的制冷剂,似乎下一秒冰面便会重新凝结,又变成一潭不存在波纹的死水——

【泉城路 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随身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

骤然上浮。

 

 

 

克制住自己微微想哭的发痒的感觉,走出仅仅只是吸入便会引人不快的空调气充斥的环境,泉城路上已是灯火通明。我险些被芙蓉街里涌出来的人流冲散,走到恒隆里去。七拐八绕地总算找到世茂广场,又在错综复杂的地形里面短暂失去第一次来吃城南往事那时候对道路的记忆,只得姑且寻求行人和大标识牌的帮助。见到城南往事那略暗的老式配色和装潢才暗暗静下心来,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一分钟,我走到预定的桌子前,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冲我乐。

 

刘谥一直到七点多,才踏着凌乱的步伐姗姗来迟。而我到达城南往事的时候,杨缮协已经等在那里半个小时了。三个人赴约的时间每人相差半小时,但是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我随口问起来他看的那部《玲音》是否已经补完,他给了肯定的答复。

刘谥举起酒杯和杨缮协碰了一杯。桌上只有凉菜和啤酒,由于直到刘谥和我们会合才在服务员那里下单,热菜刚刚开始制作,我没什么好吃的,只能对近在眼前的五香豆腐丝下手。

「你只花了一天就全都补完了?看得懂么。」

相比起一直在微笑却惜字如金的杨缮协,以及素来沉默寡言此刻更是郁郁寡欢的我,刘谥显然是整个餐桌上最活跃的人。他从啤酒盖从瓶口弹开的一刻起,就没再停止说话。虽然没有那个令人尴尬的女人在场,他似乎依旧很擅长延续话题,这一次是有关于动画的内容,以我询问杨缮协的那部玲音为契机,开口询问将话题延续了下去。

往嘴里塞着五香豆腐丝没有抬头,是因为我早已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猜得八九不离十,根本没期待杨缮协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话。果不其然,他只是保持着令人恼火的微笑说:

「老实说,没看懂。」

「没看懂?从哪里开始没看懂的?」

「从一开始。」

杨缮协接过刘谥递来的斟满的啤酒,想都没想便一饮而尽。我看见刘谥放回台子上的那瓶是燕京,想了想没做声。

「一开始?不至于吧。玲音那片子我也看过,是从后面开始慢慢不懂的,而且后面几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都没看懂。」

爆三样被端上来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直到被放在旋转的玻璃转盘上,然后谁也不顾地伸出手往自己的盘子里拨了一堆,也没管是不是腰子肝片还是葱或者竹笋。

「那说明,你从一开始就没看懂。」

刘谥皱眉,歪着头耸了耸肩。

「没准……嘿!均子!你不是竹笋过敏吗!」

他一下子叫住了正狼吞虎咽的我,大概早就感受到我饥渴难耐的怨气,只不过一个没留神,差点没有发现我正不要命地往嘴里填食物。

「嗯?你们聊你们的……我就是有点饿。」

「不行不行。你这哪叫吃饭,咱把筷子放下好好说话——你忘了上回你在地上满地打滚跟个孙子似的那回了?你要是还记得就离竹笋远点。」

我抓起餐巾纸擦掉嘴边沾的酱汁。

「好好好,你说是啥就是啥。」

刘谥和杨缮协又在进行不明所以的对话,大致能猜出前者希望以他为突破点因此才不停地搭话,某种古怪的厌恶感想要从喉咙里冒出,被一口啤酒堵住强硬地压了下去。我这时才明白一直以来令我闷闷不乐的感受是种饥饿,对杨缮协的妒忌,对刘谥的疏远,对安和枫的不耐,全都是饥饿所导致的。于是片刻之后又狼吞虎咽起来,趁杨缮协和刘谥不备之际又夹了两片笋。

「那四叠半神话大系呢?」

伸长手臂舀了一勺汤。

「汤浅政明的风格很独特。动画语言的运用十分纯熟,甚至能够做出某种程度上的超越原作。相比之下很多所谓的动画家把色彩和光影弄得非常写实,其实不过是在摆弄线条和手脚,背离了动画本身的意义。」

把炸里脊肉塞进嘴里的时候忘记了沾胡椒粉。

「对,可惜这些真的杰作反倒被埋没了,几乎没几个人看——我看宫崎骏的作品很多人都在追缅啊,怀旧啊,各种情怀啊,其实就是人云亦云。」

空白的情感板泼上炒腰花的豆瓣酱。

「比如我。我就没有认真看过一部宫崎骏的东西,也并不很感兴趣。结果还不是在空间里推《千与千寻》?相比之下手冢治虫的东西就更对我口味。」

筷子的残影里隐约可见笋片和葱姜。第五盘菜端上餐桌。

「手冢治虫?感觉他一般般啊。」

无视快要肿胀到恶心的食道依旧舒张手指的肌肉控制筷子夹起食物。

「那你肯定没看过《大都会》。」

恶心,旋转,沉溺,可以吗?完整吗?

「啊……那个太无聊啦。说不定我这样的人这辈子就跟这些严肃向又老古董的番剧无缘啊。缮协你是不是读了什么佛经突然开悟了?突然开始喜欢上这些东西了?」

在哪?在什么里面?看见了什么?

「其实也就是怀怀旧,我差不多三年多没碰过动漫了。」

你还能看到映画都市吗?还能多停留一会吗?还能阻止理性一会吗? 吃掉了什么?喝下去了什么?手指的轮廓是否还是长棍?筷子是不是圆头的?我是不是还活着?

「怀旧也要有个由头吧?」

还振作得起来吗?还能玩拼字游戏吗?还能用颤抖的手指打出mayday吗?还有必要吃下去吗?还捏的起来筷子吗?还能聊天吗?

「啊……这个就得问均哥了,他应该比我清楚。」

还能听到吗?听得到理性构筑的世界传来的声音吗?还有笋片吗?还有【philocraft】吗?还饿吗?还能躺进浴缸吗?你也能变成这样吗?

我先去下洗手间。

这话我没说出口,在那之前就连滚带爬地冲向厕所,跌倒之后还想要爬起来。在地上爬了两下又重新站起,那是真正沉入世界的前兆,沉入没有理性只有至福的世界的前兆,我不要命地想把口袋里最后的一枚药塞进嘴里,但还没等药丸入口就被大量的鲜血冲开,鼻血在洗手盆的边缘滑行,好像是个艺术品,药丸没等血液流干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喉咙,被血浆化开又凝固然后再化开,看见结块抱团的红细胞活在血浆里,活在厕所的洗手盆里,活在映画都市的沉沦里。

发自内心的大笑几乎能让整个餐馆都听到。看见了,即便只有一刻,就算是下一秒死去也无所谓,看得见吗?我看得见吗?看得见自己的心吗?

我看见了。

我看见它了。

映画都市残存的一丝顷刻消失在脑海里。

 

 

 

 

「你在滥用自己的神经流质。」

刘谥倚在男厕所的一角淡淡地说出语句,不像是刚刚饭桌上的傻小子,头发微微发红。

「醒过来吧。」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并非刘谥,而是安和枫。刘谥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刘谥……不,安和枫,你认真告诉我。」

我抓住她的双肩,尝试拾回理性和逻辑,采取思考问题的途径将无言的恐惧全部压下,却发现自己此刻大脑仅余一片空白。【philocraft】不是毒品,而是拓宽被严格局限的大脑的一种药物。它没有什么戒断反应,即便两三周不吃也没问题。它更新我的灵魂,洗涤我的心灵。我这样的生活是不可取的。我应当寻找生活的乐趣。我无论在生活的任何阶段,任何节点,任何时期,都不应该放弃向善的念头。我的选择是绝对理性的,深思熟虑之后的。我应当抛弃这种幼稚得令人可笑的谨慎和沮丧。我应当大胆地选择他人想而不敢的事情。我应当做出突破。我没有在吸食毒品。我没有在堕落。我看起来很健康。我看起来很完美。我看起来快乐地享受一呼一吸的韵律。我看起来沉浸于活着的实感当中。我,我,我看起来——

 

 

「我看起来是不是有点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