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看起来是不是有点毛病?」
01
「你是有点毛病。」
厕所的空气似乎混入了氯仿和二氧化硫,刺激喉咙的感觉与那股引人反胃的氨味的恶心程度不相伯仲。我转头看向镜子,为深陷的眼窝和扇动的鼻翼所震撼。如果不是那间不合身的大号T恤,我根本没法把镜中形容憔悴,眼眶充血的疯癫男子和周毓均联系起来。尽管如此,安和枫却明显不为这吓人的姿态所动,只是平静不带一丝情感地这么说道。
「你陷得太深了,不过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手臂渐渐松脱,连咀嚼映画都市的一丝残影的余兴都没有,便旋即陷入新的恐惧——求而不得的恐惧与得而复失的恐惧,还有仅仅消失了两分钟的理性重新被拉回来后的心存余悸。
抛弃思考和记忆的感觉大概狂飙了两三分钟。似乎是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开始的。我究竟在试着做些什么?假若不是安和枫站在那里的话,我会变成什么?会在什么道路上继续行走?逻辑被无数不确定和长篇大论的用以描述映画都市的图景所淹没,我意识到自己正从一个人变成怪物。
「……谢谢。」
安和枫似乎是看我差不多冷静下来了,递了张餐巾纸过来。淡蓝色的短袖衫几乎是毫无遗漏地整个被汗液润湿,显出一点点藏青的颜色来。我擦着从侧脸上攀爬而下的咸味液体,瞥了一眼还残留着鼻血的洗手盆,感觉心跳的声音渐渐减弱。整个厕所变成世界最静谧的一角,仅有两人的呼吸尚存。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望着安和枫有棱有角但却相当精致的侧脸,看到焦虑和欣慰,还有等待。某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舌根的某个地方开始孵化。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对了。
「慢着,这里是男厕所吧?你为啥要呆在男厕所里?不嫌味啊。」
「还能为啥,等你进来呗。」
突如其来的变态言论。
「等我进来?……可我未必会进来……」
「没有未必这东西。我从看见你上地铁的那个时候就知道你肯定还得进来,要么就是吐,要么就是更可怕的事情。」
「你一直在跟踪我?」
「当然不是。我哪有那闲工夫——我是在调查潘默林的公寓时偶然看见你魂不附体似的溜出来,所以才跟刘谥一块一路尾随的。」
我刚想顺着问为什么他们要监视潘默林的公寓,忽然发觉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酒吧厕所的潘默林,城南往事洗手间的刘谥,安和枫;我想起餐桌上精致的鲁菜,想起咖啡厅里廉价的奶茶,想起燕京啤酒,想起麦当劳的新品套餐;我想起自己不停地昏倒,呕吐,大脑中溢出的谁也看不见的物质,在街道上,在山大的柳树旁,在化工学院的角落,被人救起,唤醒,缄默,苦难——
「不对不对……咱们从头来。」
世界是不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到底有没有从【philocraft】的魔咒里醒过来?
我突然想起那个早就疯了的室友,那个令周毓均深陷于嫉妒和苦闷中的可悲的人——本来应当与【philocraft】,【映画都市】这种东西毫无瓜葛的那个享受着日常的杨哥,仅仅因为我的一个意外的疏忽而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姿态。
「杨缮协……」
「你还有功夫管别人的事啊。」
「他会失踪么?」
「不出意外的话,迟早的事。」
我不敢再去盯着镜子看,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仿佛下一秒就会冲出来一个杨缮协把我拖进镜面的彼端。
「能救他么?」
「除非有委托,我们是没有权利去干预他的。这是规则。」
「规则是什么?」
「放弃社的规则是,没有有委托人的话,我们不得干涉其他人的生活,更不得擅自帮别人【放弃】。否则就必须脱离放弃社去做活雷锋。」
「……这是哪门子规定……你们不是正在调查么?」
「话虽如此,但是这种调查是出于对事件本身的调查,仅仅只是收集情报的行动,但是不出现一个委托人的话,我们是不能介入事件里面的,也不能对事件的当事人进行接触,因此也就无法进一步得到更多的情报,更不用提解决事件了。」
「……」
放弃社的各种不近人情的条条框框弄得人头晕眼花,我打开水龙头冲掉已经凝固的血痕,刺鼻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打喷嚏。
「安和枫,有件事我想弄明白。」
「请说。」
我转过身来。
「他会死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会死。不过如果说失踪的话,那也应该算是社会性地死亡了吧。我不确定——因为吸食【philocraft】而失踪的人现在为止一个也没找着。」
「我能信任你么?」
「这种问题应该问你自己吧。」
俨然看到这个赤色头发的计划通女生眼角露出笑意。即便借助药物,甚至触摸到【映画都市】的边缘,也没法改变令人作呕的单调循环,不仅自己被虚无缥缈的幸福感冲昏,反倒还把哥们一起拖下了水——我停止对自己的讽刺和嘲笑,用后背抵住男厕所的门板,脑海里闪过沉闷压抑的气流,宿舍里敲打键盘的声音,《玲音》诡异的配乐和片头毛骨悚然的大笑。
「我来做委托人。」
「等的就是这句话。」
还没等话音落地,安和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
「说吧,你的委托内容是什么?」
「啊哈?」
「别愣神啊录着音呢。」
「这……」
不知所措。
「就是请让xxx放弃xxx的句式啦。放弃社又不是万事屋,这种例行公事是要走程序的。」
「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么?」
「以前有过一些悲惨的先例,所以没办法——这是规矩,小周你多包涵吧。」
她笑着晃晃手中的录音笔。
「好好好。你重录一遍。」
「请让【杨缮协】放弃【映画都市】。」
好羞耻。
语出的瞬间便有躲不开的悔恨袭来。无论如何这应该是高中——不对,初中向日本动画里常见的桥段。被如此一本正经地复现还原了。我想起《春物》里的侍奉部,《四叠半》的神秘组织【福猫饭店】,还有河野裕《重启咲良田》里的那个拜托主角搭档找猫的桥段。
逼迫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说出这种话,我开始怀疑订立这种破规则的人脑子里会不会搞不好全是海藻。
「OK。这样只要发到总部去就可以获得权利立案了。」
她按下手中录音笔上的停止按钮,冲着万念俱灰的我摆摆手。
「嘿!别灰心丧气的啦,有了你我们就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
「我开始怀疑你们的可靠性了……这种中二病组织真能解决这种大事么?」
「怀疑的话先放一边,放弃社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不着调的组织,目前还没有接下来的委托完成失败的经历——虽说首创者据说确实是个中二病,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完成率。」
「那还真是很厉害……上一次接到委托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
……
突然不知道该在哪里吐槽比较好。
「总而言之,我现在有几个迫切需要知道的事情必须问你。」
「……咱们非要在男厕所里讨论这个问题吗?」
「这样比较方便,就请开始吧。」
「擅自开始啦!」
「杨缮协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预想中一连串的诘问没有到来,我本以为她会单刀直入地盘问关于潘默林和【philocraft】的事情,那会让我难以启齿,毕竟我还穿着前者的裤子和上衣,换言之,我能出现在这里还是多亏了老潘,尽管他没有亲自把这件衣服赠给我,但是知恩定要图报。好在她尽管知道潘默林这人存在,却并没有问出有关于他的问题。不过自己委托的指定人就是杨缮协,这么问似乎确实在情理之中。
「他看到了【映画都市】的碎片,所以变成了这样。」
我开始怀念餐桌,怀念,肚丝拌蒜和喝不完的甜沫粥,这不足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面的空气随着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存在而稍稍升温,发酵的臭气不断升腾。
「……第二个问题。」
她迟疑了一下。
「他是怎么看见【映画都市】的?」
某一时刻我的视线扫过镜子,某个白色衣裙的影子一闪而过。隐隐的不安将味觉和听觉钝化。
「——我不太清楚。当时我不在场,只知道是我……」
「……我落在宿舍的一枚【philocraft】大概是由于高温的缘故,包衣破开了,里面的物质溢出来,然后他就看到了。」
「是因为流出来的物质挥发的蒸汽吗?」
世界的碎片。
映画都市的一角。
「不清楚。」
瞬间闪烁在脑海中的这个词汇,被我刻意地回避掉。可能的话我不想把事情扯向科学无法解释的玄学领域上去。话说回来这应该算是第三个问题吧?我轻轻转动门把手,等待着她提出最后一个问题,这样我就好从这闷热潮湿的空间里逃离。
「好吧,那第三个。」
她双手交叠,手掌向上翻,仿佛宣誓般露出手心里面此前一直搁在口袋的小玩意,粗略一看像是【philocraft】的药丸,但颜色上并不是一直以来的淡青色,而是泛黄的包衣皮。
但是逃出去后,又能去哪呢?
「你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吗?」
02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进洗手间的。
一种不言自明的影响和萌芽,遭受鲁菜,酱油,过咸的嘴唇的催化之后,由笋片所带来的焦虑和过敏进行喷发。食物一被搅拌成碎屑便为胃袋飞快地消化,酸液的分泌以近乎烧灼的速度进行。喉咙哽咽了两下没让我吐出来,但却也没有恢复原状,我保持着弓着身子的动作,仿佛被什么人在小腹上狠狠地打了一拳。
映画都市的碎屑被头颅中融化般的神经捕捉到,在叙述接下来惶惑的几段碎片之前,这五秒内所做的梦的延续需要首先被提及。
事实上,我没去过大明湖,只在五龙潭里逗留过一会。那的水看起来应该是很清澈,原因在于我在高中毕业之前做的最后一次实验里,从实验室偷出来的钠块没敢往里面扔。据说有的同学把偷出来的钠从煤油里捞出来,径直扔进大明湖里。结果钠块在水里爆炸,溅起的水花喷到那同学的皮肤上,结果烧出一个小疤。我不确定这谣言的真实性,或许反应出来的烧碱浓度没那么高,不过也有可能是那同学自作自受。
幸运的是,手心里现在就攥着装有那块钠的小瓶。我看见五龙潭令人咋舌的虚幻场景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手心里仅存的就是这个东西。带着纹路和光泽的三维布景为二维的色彩和线条所取代,我本以为自己踩着画布,却没想到我自己就是画布本身。
说不出是哪个公司或者哪位漫画家的风格,倒像是现实被转为虚构,人间坠落进天堂。我感受不到高度的存在,只剩下手中仍存形状和质量石头的真切感受。我打量着淡墨色的天空,清澈而令人颓废的潭水像是染上了什么癫狂的疾病,斑斓四溢的流光从底部迸发出来,昭示某种唯一而不可替代的更迭。
被吸进那无限扩大的圆圈和精神构筑的纹理时,我脑中想的只有一件事:该如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所见?
得到的答案是无解。
【「幻觉之外的哪个?」】
第一秒。
站在一个五岔路口的中心点。
济南城有没有五岔路口我不清楚,但变换的灯塔般的商业广场,喜怒哀诸多情感全都聚集在一张脸上的行人令人忽略这难解的细节。
倒错的红绿灯和标识牌上,黄灯亮的时间最长,而红灯则是供人穿行的信号。
可变车道的黄油路面上打着叉号,但仍有汽车川流不息地涌过。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这蜃景般的城市即便没有人类也无伤大雅。这么想的瞬间,被济南人过去长期当作饭后谈资的那栋外观酷似男性生殖器官的大楼轰然崩塌。
我看着人们毫无所觉地走在写有通行标志的路面上,被没有驾驶员的大巴辗成最基本的色块和线团。
手中装着钠块的小瓶掉落在地上摔成粉碎,烟雾腾空而起。
我看见刘谥站在云雾里冲我微笑,看见霍格沃茨敲响最后的钟声,看见大屏幕上放映的《未来都市No.6》被切换成穿着标志性的黑色皮风衣从大楼上一跃而下的姿态,还有那可爱到令人发笑的黄色头盔。
地面开始深陷,规则继续重构,变化莫测的心没有一刻停止跳动,映画都市仿若一个脆弱的天平,稍微一碰便会不停地摇摆掉出奇迹。逻辑和语词在这里是分文不值的废品,连送进回收站的资格都没有。
令人惊讶的是,尽管世界不停地崩溃,解体,重建,生存,把扭曲当作常态,用解构传达信仰,我却没有因此而流露出丝毫的反感。我开始明白杨缮协说过的那番话,明白映画都市并非将幻想变为现实,而是把现实拖入幻想。
【「是美。」】
第二秒。
我坐在电影院里。照理说这里应当有大量的观众,然而场内喝彩的观众却稀稀拉拉。荧幕里放映是一场动画电影,今敏大师导演的处女作《未麻的部屋》,可是我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因为场外的场景比动画本身还要像动画。我想象某人坐在荧幕前盯着看电影的我们出神,而我们则对着荧幕里的电影出神。自我指涉的死循环本应荒谬而无趣,但我们所处的既非起点也非终点的位置,为这个概念注入了名叫流溢论的美学。我想起正午时期蒸发湿气的教室,在那里一切无意义的东西都迫不及待地被掀开幕布,重复着某一个确定的单词直到单词本身已经不指代任何事物。
我在想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懂。
「你能看见它么?」
赵澄若从镜子里开口,我知道她在镜子里,是因为我举着一面镜子。
「你说什么?」
【「这儿。」】
她指着胸口。
「我想我可能看见了吧。我不知道。如果这就是映画都市的话。」
她似乎挺欣赏这不置可否的回答。
「如果你觉得是的话,就是。」
音乐的旋律进一步变幻,片子好像换成了别的,我好像在影院里待了一天但却浑然不觉。时间这个机器在映画都市里是不可能修得好的东西,逻辑更是被砸成一团废铁。
「时间不多了,再见吧。」
「小心潘叔。」
落下的话语忽明忽暗,伴随着屏幕的闪烁归于虚无。
第三秒。
「这就是我们所期望的没有对错的世界。」
酒吧的碰杯,我单方面听老潘说着话。
「你可以随便挑片子看,《东京教父》,《神无月的巫女》,《攻壳机动队》,《凉宫春日的消失》。」
「就最后一个吧。」
长门有希的影子在荧幕上若隐若现。
「你知道我们经常讨论自由,讨论逃脱奴役,讨论如何毁掉庸俗,讨论如何抛弃现实。这就是最后的答案,一切的结果。」
他说。
「我们标榜理想,标榜个性,标榜人格的反抹消。你在映画都市里是一切的主人,因为它并非由现实构建,而是由你自己构建。和你对话的人也并不是真人,而是你自己的世界在与你对话。」
「这样好吗?」
虚拟交错的光影越发模糊,一种剥离和联系被同时构建出来。
「有什么不好的。你快要消失了,在那之前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我?」
「咱们终究会死去,并且随时会死去。」
他抽起二手烟。
「这是肯定的。」
「误入歧途也无所谓,再沉沦一会也无所谓。」
「在消失前多玩一会吧。」
这全部都是为了我。
【「无穷无尽的至福。」】
第四秒。
我站在整个城市的高空,一个透明的玻璃平台上,原因并不复杂,因为这梦快要醒了。
五龙潭被染作城市的颜色,诉说某种箴言的同时卷成漩涡:从何时开始为了追求幸福而抛弃幸福?
五岔路的大屏幕用迷离的色彩攻击过往的行人,把他们统统摄进快乐和溶解的稳态当中。
赵澄若活在镜子和映画都市的境界中冲我微微一笑。
老潘坐在本应坐在的位置上高谈阔论。
所有的一切变作快乐的余烬然后在圣灰里涅槃,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唯一的上帝,所有存在的必要性被总结为一个存在的偶然性,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才被创造出来。几近融化在至福中的我不由得抬头仰望月空,然而——
「你在滥用自己的神经流质。」
第五秒。
我看见工程制图的图样镌刻在月球表面的纹路上。自己并非站在高台之上,而是直直地朝着天空坠落,朝着梦想的相反方向被牵拉过去。我不是神,不是上帝,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脚下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弥补某种迷醉的残留,弥补激发出来而无法调和的欲望。我并非站立在凡人遥不可及的高台上,而是站立在山东省济南市泉城路世茂广场一个名叫城南往事的小菜馆里面自带的男厕所的地砖上。
娘的。我在干啥?
冗杂的句子,色块,概念还有艺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竟开始不由自主地欣赏自己的平和与美德,一步一步地在永无止境的孤芳自赏中越陷越深,在短短五秒内爬上神明的高度,然后复又从那遥不可及的高塔上跌落,安和枫最后一秒的呼唤把理性和反思从斑驳掉色的感情都市里挑拣出来。
我将狠狠地抓挠头发的手放下来,露出爬满了不安和失落的表情, 被大锤敲击心脏的声音再次想起被肌肉和血管向反射,颤动的镜中人露出一个病态的微笑,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
「我看起来是不是有点毛病?」
03
离开洗手间的决定是顷刻间做出的。对于安和枫的最后一个问题我没法做出什么确切的回答,毕竟没人会给出从来没见过的物什的情报。拉开洗手间门的时候我事实上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但却没能提起注意,因为刚刚拉开门便见到一个服务员正端着盛了无花果和甜瓜片的果盘走过去,而餐桌旁杨缮协和刘谥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安和枫推了我一把,自己从门缝里钻出来,引起几名客人的侧目。说的也是,如果一男一女同时从男厕所里出来的话,恐怕不会有人认为两人在里面探讨生存的意义。
「他俩人呢?」
「不知道……我给他去个电话。」
安和枫拽着我往门外走,却被服务员拦住了。他们解释说之前一名客人急匆匆地搀扶着另一人跑了出去没有结帐。我嘟囔了几句掏出银行卡,这时候我听见那大姐在念手机上的短信。
「上面写的什么?」
一时间手忙脚乱输错了密码。服务员只得重新给我操作,便携式pos机笨重而且难以操作,很容易中途处岔子。她直接把手机屏幕举到我眼前。
【杨缮协晕倒了,原因不明。我现在在救护车上,均子就拜托你照顾了大姐。】
「晕倒?」
我想起昏倒在中心医院门口的经历,想起单调的重复这回事。似乎应当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因为脑神经从某种程度上确实被拨开了一根,但是事实上我并没弄懂什么,因为这样单纯的联系并不能指代什么。
「你有头绪?」
我摇摇头。
「什么也没有。」
「不管怎么说,咱们必须马上赶到医院。」
我按下pos机的确认键。
交易成功。
「请您在这里签个名。」
出租车到达中心医院的时候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从地平线以下彻底消失,此时时间还不到七点。我愣神的工夫瞥见计程表上13.50元的应付费用,刚想怀疑司机是不是绕了远路,安和枫已经把司机的找钱接过来,拉开了车门。
「你发什么呆?快下车。」
去抢救室的路并不难走,但是刘谥却并未如他之前所言那般呆在抢救室外等候,事实上,抢救室大门紧闭,根本没有人在被抢救。心脏的慌乱此时才开始疯狂地扩张,像是被死死地抓住般不停地挣扎。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杨缮协已经嗝屁了,正躺在运送往停尸房的医用推车上。
「什么情况?」
「鬼知道……我打电话给他。」
我没法抑制自己的紧张,只好向门外寻求新鲜空气的救赎,门口的白影一闪而过, 医院淡青色的墙壁张牙舞爪,仿佛【philocraft】拷贝的拷贝无限堆叠——有什么东西正在侵蚀潜意识的边缘。我走出门外,结果秋季的天空不依不饶,变本加厉地盘剥已经所剩无几的安全感。
折回来的时候瞧见安和枫刚好垂下手臂,挂掉电话冲我招手。
「他怎么样?」
安和枫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我小声一点。
「医院里小点声不是常识嘛。放宽心,你朋友还活得好好的。」
「现在他在……?」
「咱们动作太慢了。抢救已经结束,他现在在住院部里,刘谥则是在门诊那边跟医生咨询——还在排队呢。咱们先去哪边?你要不先看看杨缮协去?我去门诊部跟刘谥商量商量?」
我终究没告诉她我看到了映画都市的事情。某种奇异的影响趁着微弱的灯光顺着血液渗入心脏,我按压着眼角的穴位,希望借此让自己变得清醒。
「你去住院部吧。」
我说。
「OK。」
随着走道的拓宽,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冰冷的白光穿透睫毛的遮挡流泻而下。我在门诊部的走廊里七拐八拐,绕过挤在一团的挂号人群和推过来的担架车,上面躺着昏迷的老人。电梯超载严重,我试着挤了两班均以失败告终,索性打开楼梯间的门往上走。
医院的楼梯相当陡峭,一开始还能两级跨一步,等走到三楼的时候就已经只能一步一级了。走到四层我才发现自己压根就不知道对方在什么位置,就只是在漫无目的地向下爬而已。我拨通了刘谥的电话,对方没有多少废话,干净利落地把他所在的科室告知了我,大概是由于那边人声嘈杂,也实在不适合聊天。
结果,我还得徒步走回三层,然后进行穿越人潮的长途跋涉。好像泡在饺子汤里被蒸煮,粘稠而密集的环境让我的脑子开始闪回此前遇见的诸多怪象——白影,镜面,药物蒸腾溢出的图景,淡黄色酷似【philocraft】的药丸。甚至连自己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也浑然不觉。
「哟,来了。」
「检查的结果很正常。呼吸平稳,心跳正常,大脑没有异常的放电, 脑波有些酷似睡眠但又不太一样,身体各项激素均在平衡水准。除了有一点营养不良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症状。」
「没有异常,对么?」
刘谥问道。
「最近这两天经常有莫名其妙晕厥的病人来医院做检查,抢救没法让他们苏醒,但是也没有生命危险,多半过一会就会自己醒过来。光是我就遇见三个——诶你怎么也在?」
我就站在门口等刘谥跟医生咨询,环视着诊室的四周,和医生四目相对的同时,忽然发现这人有一张熟悉度很高的脸。房间里尽是消毒水和金属的味道,我扫了一眼床铺,记起这里是上一次为我做了两次检查的诊室。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骗钱的医生。」
「……」
医生被我弄得一时语塞。
「你说现在为止已经有三个同样情况的人来做过检查了?」
「啊……对啊。除了今天送过来这个以外,还有三个。」
轻轻合上门,拉过一旁的圆凳坐在上面。医生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令我十分难堪的话,我揉搓着口袋里被湿漉漉的内裤弄得潮乎乎的钥匙链。
「不算你。」
我没敢再去注意刘谥看向我的眼神,紧接着问道:
「能给我提供那三个人的姓名吗?」
「啊?呃,这个还是比较麻烦……我们不能随意向外透露病人的信息的。」
「这时候显出职业道德来了?我只要名字。其他的全都不要。」
「这……」
「没关系。」
刘谥的声音插进陷入胶着谈话中。
「不用确认也无所谓,我看杨哥应该也没什么毛病,用不着住院了。」
语毕,他抓起桌上的单子就向外走,那是我曾经遗漏过的全身检查的收费条。走到离门口不足一拃的距离时,我听见背后的医生说:
「等……等一下。三个名字而已,应该不算是透露隐私什么的。病人不留院观察的话我们也没法知道是什么病不是?而且万一病人有后续的症状的话也比较麻烦……」
我分明地看见刘谥转身之际悄悄收起嘴角的微笑。
「把名字写在这挂号条的背面上就行。」
半小时后,我在收费窗口前排成的长龙后等待刘谥。在这里看不见天空,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地砖是平常医院特有的那种有复杂纹路的砖块,假若掉了什么小玩意在上面的话,恐怕没有点运气这辈子别想找出来。我尽力地胡思乱想,想让让映画都市的景象不在大脑中重演。于是我开始回忆上午电气自动化的作业,回忆给钢笔灌水的情景,回忆名叫尤利西斯的书,回忆赵澄若的胸部,回忆映画都市……
……
我将一切推翻,试着回想自己的高中时期,摇曳而没有尽头的倒影,五龙潭,钠块,烧碱,还有酒吧的燕京,泰山原浆,未来,最终明白仅凭思考的功能无法阻止潜意识的东西浮上水面。正如潘默林所说,如大多数人所说,我们获得了解放,然而我没能料到的是自由是最终极的束缚。现在我回到不自由和安全感之中,本应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为什么仍旧没有停止渴望?
到头来我还是没明白吗?
不同于之前的晕眩或是半梦半醒,此刻的我可以担保比任何人都清醒,眼前没有奇异的景象飘来飘去,或是什么精神的漩涡裹挟我进入梦境,也不用担心什么巨大的空虚从口中喷涌而出。我是迷途知返的羔羊,是从鬼门关般的天堂里转了一圈又回来,稳稳当当地站在这里的人。我为什么还要动摇?不是已经决心与映画都市决裂了么?
「娘的。」
好想找个人揍一顿。
现在。
「嘿嘿!嘿!能看见我的手吗?听得见我说的话吗?」
「啊啊嗯?听,听得见。」
「你没吃饱?」
「怎么可能。你从哪看出来我没吃饱了?」
「反正你只有在饥饿的时候才会像这样发呆呗。走了,去找安大姐。」
他回过头走出半米,忽然发现我靠在柱子上纹丝不动。
「……刘谥。」
我说。
「嗯?」
「我一直在服药还和潘默林保持联系这件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楚的?」
「啊,那个啊,我从一开始就清楚啊,因为我本来也没指望你能那么轻松就停止服药,如果毒品不能让人上瘾,那它根本不能称作毒品嘛。」
「可是……」
「多大点事啊你瞧瞧你。行了行了,咖啡厅那事我不怪你,再不走安大姐要等急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多么需要朋友。自从服用药物以来不是对关心自己的人报以欺瞒,对伸出援手的陌生人还以敌意,就是对从某种程度上陷得比自己还要深的人投去嫉妒。刘谥,杨缮协,安和枫,徐维温,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多爱他们。
甚至没有好好地注视过对方的眼睛。
「喂!怎么这个表情看着我啊均子?这眼神容易让人认为你取向很独特啊?!你该不会下一秒要对我犯罪吧?」
我看着这个早就已经察觉了一切的死党像往常一样露出嬉皮笑脸的表情夸张地后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没什么,」
微不可查地吐出两个字。
「……抱歉。」
04
住院部和门诊部并不在同一栋大楼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刘谥和我在楼下的小卖部里顺便买了三瓶饮料,提着穿过微风乍起的小径。这医院应该说自10年代就没有再修缮过,不过仍旧有大量的探病家属擦身而过。
「你喝哪个?雪碧?+C?」
我晃了晃手里的方便袋,里面只装了三瓶饮料。
「就+C吧。还是柠檬汽水对我口味。」
刘谥接过盛有淡黄色液体的塑料瓶,啪地一声拧开瓶盖,我听见气体咝咝地从缝隙中钻出的声音,瞄了一眼袋子里仅剩的雪碧和……一瓶东方树叶。
「安和枫也喜欢喝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嗯?」
「我说这个啦。」
刘谥刚要把瓶口整个塞进嘴里,我举起那瓶东方树叶问道。
「啊,」他灌了一小口,「是,安大姐说她不喜欢甜味的饮料。」
所以咖啡也要不加糖的么?
「不过话说回来——均子,你觉得安大姐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
我们转过医院的拐角,小径旁的路灯黯淡,如果不借助月光的话很难看清前面的景象。
「安和枫么?——说话直来直去满嘴跑火车,行事风格令人侧目,连钻进男厕所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硬要说的话就是有种贞洁烈女的感觉?」
「你想说的是巾帼英雄吧。」
「差不多就是那意思,嗯。」
「差不多个头啊。」
用手掌的余温试图让冰凉的雪碧降下温度,不过我很快发现那只是徒劳,索性直接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
「不过虽然那家伙一副内分泌失调的样子,但是却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和力,而且——」
而且,其实很善良。
我没有说出后半句,只是抿了口雪碧,盯着刘谥的影子在路灯下缩短然后拉长。
「安大姐那种横冲直撞的性格,老实说我挺欣赏的。」
「哦?」
「你想到哪去了。我就是觉得……」
他打了个嗝,仿佛看见二氧化碳的气团从口中挤出来。
「如果哪天人类坐一等车厢,激情只能坐货运车厢,这世界也就差不多完蛋了。」
「亏你小子还能说出这么文艺的话来,是不是抄的哪个名著上的?」
我打趣道。
「没,纯原创。」
我就着微弱的秋风也打了个嗝,雪碧的味道有点呛人。
「话说回来——虽然还没听安大姐说,不过你莫非已经下达委托了?」
我点点头。
「指定人?」
「杨缮协。你还挺熟悉流程啊。」
「哥们,我好歹也是正式成员,又不是雇来的临时工,规定我还是懂的。」
他抱怨地撩开塑胶做的帘子,话锋一转:
「那你呢?」
「我?」
「对啊。」
「我什么……」
「别装傻,均子。你自己打算怎么办?」
他笑着说。
「还能怎么办?」
脑海中冒出自己像神灵般屹立在空中大笑的姿态。
「该怎么办怎么办呗。」
话出口的瞬间,我顿时察觉到自己在重复杨缮协曾经说过的话。世界原地打转,我回过头看向幽深的好似没有尽头的楼梯间,似乎随时都会有无头骑士撞破墙壁擦肩而过。螺旋上升的世界真的在前进吗?
「为什么不委托安和枫让你自己放弃【philocraft】呢?」
尽力想要忘却脑中的映画都市,然而恶作剧的神灵总是跳出脑海然后又钻进去蹂躏。与查岗的护士和带着鸭舌帽的大叔擦肩而过,那时我还没注意到异样。
「我觉得这件事我自己就能做。」
三楼。
「是吗?」
「是。」
他笑着拉开杨缮协病房的大门。
「祝你好运。」
安和枫坐在医院自备的扶手椅上。这种扶手椅是硬质的金属做的支架,结实得令人乏味。每当我见着这种扶手椅的时候总会想起过去自家那个早就应该淘汰了的扶手椅,坐垫是海绵制的,下面用弹簧固定,坐上去的时候会像简谐运动般一上一下地抖动。
空气明显比门诊部里那股难闻的抑制呼吸的气味要改观不少,杨缮协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个病人,环境还算整洁。我一走进房间就把瓶装的东方树叶抛给她,另一只手则将空了的塑料袋揉成一团顺手丢进垃圾桶。
「怎么样?」
「跟前几个的情况一样。」
他随手将单子夹在病历本里抛给安和枫,然后把+C搁在桌子上。
「没有任何异常。」
「前几个?」
「小周,你的委托我已经发给总部了,虽说还要差不多一周左右才能立案,但是调查权已经给我们了。」
「多谢。」
转头看向呼吸平稳的病人,我微微颔首。
「谢是指?」
「对我们的信任。」
光滑的塑料瓶刚被她举到嘴边,安和枫又象征性地补了一句。
「哦还有东方树叶。」
「……那个只是刘谥买的。」
我嘟囔着,心里还想着其他的事。安和枫则继续开口回答我最初的疑问。
「事实上,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来过这家医院,而那些失踪者在失踪前都曾经有过晕迷的记录。按理说之前的时候我们是不能守在那些受害者的门口的,所以那些家伙消失的具体时间也未知。不过今天晚上……」
她顿了一下。
「必须有人守在这里。你们俩明天在大学还有课,这活就我来干吧。」
刘谥立刻站起身。
「大姐,这样太危险了。万一出点什么差错……」
「我留下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哈?均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但你不也是外行么?放弃社上一次接受委托还是两年前的事,那时候你还没加入吧?」
「就算你这么说……」
「我见过映画都市。」
我在说些什么呢?
「那种玩意不是正常人看了也能安然无恙的东西,如果出现特殊情况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能派上点用场。」
「你已经见过了?」
缓慢地转向安和枫。
「对。就在城南往事的男厕所里。」
「哈?那我怎么没看到?」
「潘默林告诉过我——【philocraft】是那个称作映画都市的世界的碎片,是它干预我们世界的方式。而那边的世界基本上不会照顾人类的神经,所以没有足够适应期的人可能会疯掉。」
「我还不太清楚映画都市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说只是我们脑中的幻象——但见过总比没见过好应付,万一你们也变成杨缮协那魂不守舍的模样,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刘谥无奈地丢出喝完的瓶子,划出一道精确的弧线命中垃圾桶。
「那好吧——但我也得留下来。」
「不——小刘你不能留在这。如果咱俩全军覆没了的话,那小周留在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你得守在外面,一旦我们出点什么差池,直接用我给你的电话联系泺源大街办事处请求援助。」
安和枫咔吧一声撕开牛肉干的硬质包装。
「……是,大姐。」
刘谥没任何迟疑地遵守安和枫的命令,就好像他没有任何条件地信任我一样。我自觉有些对不起他,但是现阶段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安和枫在咀嚼牛肉干,用后槽牙撕下牛肉条上的一条条筋络。他没再说多余的话,径直出了门。
一言未发的气氛持续约二十多分钟。就如之前预料的一样,冷湿的秋风带来的不只是温度的降低。外面开始发出潮湿的泥土味道,将右手伸出窗外,几滴带着小沙粒的水滴到手上。
「下雨了。」
「嗯。」
中央空调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
安和枫似乎就半睡不睡地坐在那把扶手椅上——绝没有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是看起来真的相当困倦,对于我有意无意的搭话也显得意兴阑珊。不知为何开始害怕静谧,拉开门想要出去透透气,忽然想起之前与我擦肩而过的鸭舌帽,白色的衣裙从幻觉里的楼梯间外闪过。
【今天我有点急事,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说吧。】
那我能从哪里得到慰藉呢?
黑色的雨滴无声地垂落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