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映画都市。」
01
「杨缮协?!」
「你怎么进来了?!」
未觉间棉被里啜泣的人影已然消失,突然站立在我面前的杨缮协几乎是以同等的音量,在我惊呼出来的同时发出怒吼。我正困惑刚刚还呆在被窝里,眼角还残留着泪痕的少年是如何突然从门外把我推进宿舍门的,这才想起这座映画都市的主人正是眼前的少年本人。
「现在那个什么潘默林在到处找你,现在好了你自己过来送死了。」
「找我?为什么要找我?」
门外【咚】、【咚】的回音还没完全弥散,杨缮协放开我的肩膀。
「还能有什么事——现在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映画都市的底细又没被困在这里的人。」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纸杯被送到我跟前,我接过来的时候被稍稍烫了一下。他示意我坐在过去折腾作业的桌前,稍微定了定神。
「你是被困在这里的?」
「……我是这里的神,是我自愿选择留在这里的。就算并不是真正的神……我也没法放弃这里。先不提我的事——你现在跑进映画都市就是送死。管理员通过核心对所有映画都市的居民通告,如果看见你的话直接弄死。」
弄死——还真是绝情啊。
「在这里死亡的话——会发生什么?」
「鬼知道……但是绝对不会完好无损地回到现实世界。计划已经开始了,过不了多久整个泉城都会被映画都市同化,到那时候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现实世界了。」
「我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出现才跑进来的……但是你这里很安全吧?用不着这么神经兮兮的。」
他摇了摇头。
「你来的时候难道没碰上什么怪物么?」
「没有啊,我从楼下一直走到这没有遭遇任何危险——这里不是你的世界么?难道你没法控制自己创造出来的生物?」
「我……老实说,这个世界很容易被其他人创造出来的映画生物侵入——刚刚外面路过的那个就是。刚刚要不是我推你进来你已经变成肉酱了。」
「因为不稳定的内心世界容易被人趁虚而入吧。」
我猜测着,他没搭腔。
不稳定的内心——
我想起自己的迟疑。
「均哥——说真的,别犯傻想要毁了这地方了。这里是个大漩涡……等到发现自己走不出去的时候都已经迟了。除非你能毁掉这城市的核心,或者把掉进来的人挨个弄死,但是他们每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是神,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我把水杯搁在桌子上望向一片模糊,只透出阳光来的窗户。
「未必。如果我能毁了核心呢?」
能在对面看见什么呢?
「开玩笑……连我们这些居民都不知道那玩意的位置,甚至连它是什么形状,以什么方式存在都搞不懂都不清楚——!你又有什么把握能摧毁它?!」
深沉的寂静。
我盯着那张脱下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微笑伪装出来的冰冷外皮,显出难得的纯真与焦急的担忧面孔,一时间忽然无法抑制地嘴角上扬。
「杨哥,你已经好久——没有露出这种认真的表情了。」
抓住他一时惊愕的呆愣,我把刚刚那一瞬间得到的满足紧紧抓在手里,拉开了那扇本应是安全避风港的大门。
「但是——有些事即便没有胜算,也不是能轻易抛弃的啊。」
人偶。
回到走廊后第一件事情,便是确认了先前发出咚咚怪声的源头。我原本想要选择先前来时所走的楼梯离开宿舍,却发现前路被毫无悬念地封堵。几乎占据了半个走廊宽的人形土偶在我踏出宿舍门的一刻便发出怒吼,我还没反应过来,宿舍的门板便被硕大的土质拳头轰成粉碎,我刚刚帅气地从门缝里闪出来就差一点出师未捷身先死,连滚带爬地朝着相反的方向逃离。
「下回不能这么装逼了……要人命啊。」
幸运的是,这些映画都市里创造的生物似乎智能都相对低级,加上已经有了一次的经验,我勉强能在奔跑中的左闪右躲里苟延残喘。无限模拟现实的这个映画都市里,感觉的钝化仍旧持续,甚至难以察觉到木片四处飞溅时插在胳膊上的血肉里缓缓淌下的血肉里。
猛地屈膝向前一跃,躲开高大的人偶砸下的拳头的同时向右翻滚。走廊的尽头只消片刻便能抵达,但我却骤然意识到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
学校宿舍的这一侧没有楼梯。
如果从窗口直接跳下去的话,三楼的高度必然会令我骨折,搞不好还会死。虽然已经抱有死在这里的觉悟,但是自尊令我无法接受就这么窝囊地折在这里的结局。
「不过就是个小boss——神气什么啊——」
理所应当地被逼到墙角,就在我考虑如何从土偶的胯下向回折返的方案时,右侧的墙壁发生了异变。
?!
余光所及之处的墙壁像是被橡皮擦擦掉了一般露出本应不存在的空间,向下的楼梯在土质拳头袭来的这避无可避的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出现,就在身体向右倾斜的后半秒,碗口粗大的拳头将身后依存的整面墙壁轰成齑粉。
我在下落的当口,瞅见那高大的人偶由于用力过猛,竟干脆失去了平衡而向前倾倒,巨大的身躯转瞬间便从墙上的破洞出消失,好一会才从洞口处隐隐传来超重建材般沉闷的落地声。
「嘿,这傻狍子……」
飕!
正当我瘫坐在原地发出胜利的嘲讽之际,声音却又被另一侧传来的破空声打断。心有余悸地朝旁边看过去,飞过来的物品是那种相当传统的尾端带有羽毛的箭矢,箭镞没入瓷砖的墙壁大约半公分左右,然后掉在地上。
为什么会有箭矢朝我飞过来呢?
抬起头的时候,一只身材略显纤细 的人偶站在走廊里刚刚那个傻狍子所在的位置,正从箭袋里抽出第二支箭。做工明显比之前那个大个子要精细很多——尤其是手部做得与人类几乎别无二致。
「我错了大嫂。我不是故意要弄死你丈夫的,是他自己——」
语句被打断了,是因为我向楼下爬过去的时候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虽然过去常向模仿漫画里的热血英雄一面逃跑一面调侃追逐自己的敌人,但是真的遇上这种情形时,我还是不负众望地吓得发抖,难看得要命。
尽管如此,仍旧不能放弃逃生。
在凭空多出来的楼梯上奔跑的时候,我才开始思考这段楼梯的来历,但是从两侧飞速掠过的景象,以及后方悠然自得地引弓搭箭的那个人偶不断地依靠破空声刷新自己的存在感,大脑被糊状物般的事态搅成一团乱麻,根本没法在脑中运转任何的分析程式。
「该死——难道又要挂在这?」
我现在已经几乎对命悬一线这个词麻木了,似乎每次跑进映画都市的时候自己都处于命悬一线的状态,尽管已经多次死里逃生,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
对方射击的角度比我想象的要宽很多,如果我不是在楼梯间不停地变换方向绕着圈向下逃离的话,恐怕早就被射成筛子了。我通往一楼的楼梯台阶下停住脚步,心中没有半分死里逃生的庆幸,只剩下无休无止的绝望自心头沉降而下——
「我现在该说遗言么?」
遮挡住阳光照进门口的身影,是再久违的那群举着长枪和刀剑的扑克牌士兵。牢牢地挡住门口的区域严阵以待。我就站在原地等待,脑中剩下的只有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
我究竟会是先被箭矢贯穿心脏,还是先被长枪挑开喉咙。
然而闭上眼睛数秒之后等待的死亡却未能如期而至。有规律的脚步声从四方响起令人迷失平衡感的同时,我略带诧异地睁开眼睛,发现那些士兵似乎全部绕开我向前迈进,挡住土偶射过来的箭矢。
直至此刻我才恍然醒悟——突然出现的楼梯,严阵以待的士兵。穿过数量宏大的扑克军队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拥抱便来自那个穿着睡衣睡裤的兄弟。
「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我扫了一眼被箭矢和木片划破的胳膊,血液已经在伤口处凝结,想要再次露出方才的微笑,却因为疼痛而显得有点扭曲。
「啊——磨磨蹭蹭的。」
「不过,好歹是赶上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你真要去核心?」
身后的土偶已经被长枪和剑刃挑成碎片,观望了一下学校周边浓浓的雾气,我拍掉身上的木屑和土灰。
「啊——已经没有退路了吧?杨哥——有件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拜托你。」
「尽管说。」
「把你的映画都市和潘默林的对接起来——这应该不难做到吧?」
「你疯了?!」
「做不做得到吧。」
他显出为难的样子。立在宿舍楼向外延伸的小径处的时候太阳恰巧转过一个角度,将两人的轮廓清晰地画出。
「这……能是能办到,但这难道不是送死么?」
「那就只能拜托你了。只有他知道核心究竟在哪里,这下无论如何都必须直接面对他。」
「你别犯傻——这回只是一两个土偶,照这都市的德行造把RPG都不是什么难事……你会被潘默林弄死的。」
「不会的。」
我说道。
「就算他真想弄死我,我也有辙。」
向前延展的小径处的雾气慢慢消散,露出那所熟悉的酒吧招牌的时候,杨缮协忍不住说道:
「均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杨缮协。」
我停住脚步。
「和你的映画都市决裂吧——那种无谓的留恋只是毒药而已。」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推开紧闭的门扉,一时间想像上次那样说点中二的台词,但是嘴边的话语还在不停地打转的时候,就感觉门内扑面而来的酒气几乎令人倾倒,未加思索的话语顺势脱口而出。
「因为你均哥——要当现充啊。」
02
「好慢啊,小周。」
尽管是之前的两周中不知道哪一天滞留的梦境,但于我来说就像是只离开了一会儿一样——或者说在之前的两周里我一直都在原地断断续续地做着类似的梦。潘默林似乎自我离开之后就没有再移动,仍旧坐在酒吧的高脚椅上目睹我推门而入。
「我还以为这已经算很快的了——你不是下令要全城搜捕我么?还说什么格杀勿论……真薄情啊。」
「我还以为那种小考验拦不住下定决心要阻碍我的你呢。」
「不好意思,好几次差点死在来时的路上,让你失望了。」
头一次没有熟练地拉开那把椅子端坐上去,只是咬住后槽牙死死地瞪住对方。
头一次没有习惯性从他的手中接过盛满淡色拉格啤酒的玻璃大杯,放弃了按捺默然的怒火。
「那么——既然你现在敢于出现在我面前的话,也就做好准备了吧?」
「啊。当然——」
「我打从迈进这里面的一开始,就没想过活着再踏出去。」
双手微微抬起的时候,我向后退了一步。在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我试着不去想【赌博】这个词。
我在赌什么呢?
「执迷不悟啊——小周。」
赌他认为我还在动摇么?
「其实我们俩真没必要闹到这种地步——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误会而已。」
「因为误会所以要将我格杀勿论么?呵呵。的确是消除误会的最佳途径。」
老潘点了根烟,拍了拍我的肩从我身旁踱过去。
「消消气。」
打火机的油气仿佛在蒸煮汗毛。
「这个社会的大部分人都曾经拥有过光彩照人的青春,然而当我们满怀着热血走进社会变成【成熟】的人的时候,最后的热火熄灭我们被迫选择我们不想选择的事情——多数的我们,走上一条与自己期待的人生截然相反的道路。」
「美梦终有破灭的一天。」
「青春总有终结的一刻。」
「为了活下去,为了吃东西,我们抛弃了多少?美没法当饭吃,梦想没法当饭吃,所以我们就因此与人生最棒的几件事失之交臂。」
他把打火机往空中一抛。
「事到如今你难不成还不愿意加入到我们的行列里面吗?」
「映画都市有大麻的效果,却没有大麻的副作用——抛弃掉肉体之后还能有什么副作用可言?」
「其实有什么不好呢小周?你我都是聪明人,都知道社会已经无法满足我们了,我没法理解既然这样为何还是不愿意加入我们?——难道追求美是错误么?难道映画都市就那么令人讨厌吗?」
燃烧的火星很快沉入地板之中不留一丝痕迹。忍受着腹间强烈的灼烧感,我转过身去面对他,试着理性地将一直以来这个大龄中二病向我倾倒的各种似是而非的观点扯成粉碎,但大脑却被自己的无能所充满,被满腔的愤怒与恼恨所填埋,我不能,我处在绝对劣势的位置上,我应该用理性控制愤怒,弥补我的懦弱,现在一拳怼上去就是找死,我必须克制,压抑,捂住,沉郁,结核,回归,冥想,
——
啪。
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已经差不多受够了。
我说。
老潘。
「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
鸦雀无声。
「什么人生最棒,什么幸福,随随便便地就干预别人的生活,随随便便地决定别人的轨迹,没有请求,没有选择,莫名其妙地把一个垃圾世界甩在别人脸上还自诩圣人——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是啊!没错!大多数的人们都是这样,包括我在内,是在做着些很麻烦又很烂的事情啊,抱怨自己的生活啊,或者满足于这种工资的待遇而碌碌终生啊,为了一些大概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很蠢的事情而努力却不能得到快乐啊,但是这关你屁事?我们自顾自地做些愚蠢的事情,这关你屁事? 是,庸俗可笑,无法避免,就因为这么可笑的原因,所以就要砸烂社会的这个体系?因为你自己害怕付出自己的心血,就想让所有的一切跟你一起逃避?你就这么想看扁那些拼命活下去的人吗?就因为你自己害怕社会的存在会令你变得庸俗,所以就想要把大家拖出社会?!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全人类的救世主啊?!醒醒吧大爷!你沉浸在自己这些狗屁倒灶的理论里面有多长时间了?你跟那些被自己的银行账户,高档家具或者同事间虚荣甚至小便宜的虚假快乐奴役的人有什么区别?你以为用这种看破红尘一样的态度寻找相同的虚假快乐,就能因此证明自己比别人更高级了吗?!你只不过是没有面对生活的勇气而已!只不过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会被庸俗轻易地影响的懦弱的人而已!我把你这么一个人,一个懦夫当成人生导师整整一个月,想想我都恶心!我到现在为止想起那个破药丸的味还想呕吐! 什么映画都市,人造天国,不过是你们造出来自慰的精神工具而已,根本代表不了什么天国,反社会人士起码还比你们有胆量的多!真不好意思没有为了全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活着真是抱歉了,那些东西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不过是个尚未完全踏入社会的小屁孩而已,解决社会问题什么的我根本也没法理解一丝一毫,但是我知道你干的事跟社会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只不过是为了防止自己看上去显得不是那么傻逼,所以把其他人拉到和你一样的层次而已!一群懦夫……映画都市不就是给你一个自己好像还傻不错的感觉,把这些东西起个美的名字粗暴地塞进你的脑子里么?!只是空虚而已——你还真以为用空虚可以弥补空虚?我为了这么一个可笑的玩意发了一个多月的疯,嫉妒我的朋友,在床上打滚,泡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冲别人随意发火,卑躬屈膝地躺在地上像个傻逼一样还觉得自己很幸福,你现在来问我为什么不接受你的映画都市?」
眼眶的视角被模糊的混沌搞得支离破碎,我踏前一步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的宣言:
「我就明确告诉你,让你和你的映画都市吃屎去吧。」
然后,
「说完了?」
潘默林只是,
只是静静地露出微笑。
我——只是盯着他,忍受着喉咙中不断升腾起来的烟雾,以及爆开般浑身发抖的混沌感,没有说话。
「所以呢?你想做什么?毁掉我们的映画都市?你想【解放】他们?」
他抑制住颤抖的手臂端起酒杯。
「消灭了空虚之后剩下的仍旧是空虚而已。我就是弱者,就是懦弱,但是你不是也一样?」
「你觉得你自己能比我坚强到哪里去?如果你觉得你可以拯救他们的话,现在你应该在做了,而不是站在我的映画都市里大放厥词。」
「一句话,因为你——无力改变现状,所以只是想在死掉之前过过嘴瘾不是么?」
「是啊。」
我……无论如何,除了揭开那个正人君子般的面皮之外,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了。我没法拯救杨缮协,也没法拯救赵澄若,甚至——
「——更何况,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只想再见一面赵澄若而已。」
「哈?」
「见过她之后我任凭你处置。」
「你要见她?见她做什么?」
在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我因为说了过多的废话而开始有些口干舌燥,想要喝一杯水的时候突然有些晕眩。隐约看见杨缮协正站在门口担心地望向这里。试图通过使眼色的方式让他远离这里的时候,老潘出现在我的面前重复那个问句,突然被打乱的思绪令我一时竟想不起先前准备好的理由,我在慌乱和镇定的边缘挣扎了好一会,无奈只能说出无意识下最真实的想法——
「因为我喜欢她啊。」
喷发过后的身体显得有些虚弱,走下楼梯的时候尚需要用手扶住一旁的水泥墙。我抿着嘴走在潘默林前面,不知道该如何对抗恼人的寂静。
很久以前就对映画都市这些令人啧啧称奇的门扉感到诧异。这些居住其中的居民运用这种意象就像利用自己的手握住鼠标点击一般流畅迅速,酷似任意门的方位连接。潘默林仅仅只是拉开酒吧男厕所的门,内部并非明亮的厕所隔间,而是被深邃幽暗的楼梯取而代之。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行走在光线阴暗的冗长楼梯之上。
哒。
哒。
哒。
「你自己进去吧。」
「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问吧。」
「你……是不是真的姓潘?」
长久的沉默。
「对。这件事我没骗你。」
暌违已久的光亮点缀在窗台之上。
03
是那间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寓。
污染便是从这里开始扩散的。
我轻轻地踏进这件明显是女孩子所有的房间,尽管尽力没有发出脚步声,端坐在电脑前的女孩还是认真地敲完最后一个字才回过头来。
「小周……」
「嗯,是我。」
排练准备已久的一番话此刻在脑中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只是在潘默林掩上房门的时候稍稍松了口气,便在亲眼见到少女的时候忘却了一切自己应做的事情。
【「……抱歉。」】
那句话究竟是谁说的呢?
口袋里的手不住地发出寒冷的信号。
「澄澄——为什么你说你喜欢我呢?」
少女似乎对这问句早就有了预感,但却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
「小说刚刚好,写完了结局。」
我稍稍有点意外,只得顺着女孩的话问下去。
「是什么结局呢?好结局还是坏结局?」
尽管连故事中的人物,剧情,故事背景都一无所知,我仍旧这么问道。我想起外面世界末日般的污染,但在这个静谧得仿佛桃源般的房间里失去了全部的实感。
「应该算是个好结局吧?我猜……」
「讲的是什么呢?」
「唔嗯——是一个很温馨的故事吧。主人公的少女因为杀人鬼而死去变成了幽灵,而路过的大叔为了救助不想这么轻易死去的少女,想尽办法帮少女找回了身体——但少女的身体没办法保持原状,又想要保住来之不易的生活。」
电脑的屏幕开始闪烁,不知道从哪里吹进房间的风摇晃吊灯,屋子的静谧平衡开始出现一丝波澜。
「最后——大叔把少女变成了她最心爱的房间本身,从而让她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赵澄若坐在那明显尺寸过大的扶手椅里晃动着两只脚。
「那怎么能算是好结局呢。」
我喃喃地说道。
「结果到最后,少女不还是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么?」
她怔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少女没有找回身体,只是变成了房间而已。无论再怎么掩饰,少女也没法正常地选择自己的生活,连那些最庸俗,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没办法做。甚至还不如变成幽灵来得痛快一点。或许哪天这房间里会有不少过客,但是少女没法移动,更没法与他们交流,玩耍,一起做最想做的事情,即便是妄想也好。换言之,少女跟他们没有关系。因为他们看不见少女,所以她只能永远孤身一人缩在角落看着那些人渐渐变成同样孤独的存在——」
「我真的想不出比这个更糟糕更残酷的结局了。」
啪。
同样的声音,但却不是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而是泪珠掉在地上摔成粉碎的声音。赵澄若抱住双腿,像一只小鸡一般缩在相对过于庞大的扶手椅里,一滴泪珠从她的怀里面掉出来闪出异样的光芒,我只是盯着她身后的屏幕,电脑像是中了病毒一般开始自动删除所有的段落。
「你不是活人吧,澄澄。」
「你只是——映画都市的幽灵。」
似乎能听见心底发出的一声叹息。
她点了点头。
「映画都市的核心——其实是你对么。」
「准确地说——映画都市……是我创造出来的东西。」
释然的微笑嘴角旁落下一滴眼泪挂在上面。
「我一个月前就死了。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我变成幽灵一样的……东西在街上游荡。潘叔是唯一能看得见我的人。……他,」
「他救了你?」
「……是。他知道我有这种能进入映画都市的能力……之后,就在通过把映画都市的一些碎片扒下来,做成的东西就是【philocraft】……」
澄澄勉强抑制住自己的眼泪回答我的问题,说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尚需哽咽一会。
「然后,越多的……人服用这种药物,我的身体就越……完整,也能吃饭,喝水,洗澡,甚至给别人搓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澄澄。」
她停下了低语,抬起头看着我。
「你其实知道老潘在利用你吧?他利用你生产【philocraft】,又让【映画都市】通过你这个媒介污染现实世界——虽然你能通过世界渐渐的同化而拥有了现实世界的身体,但是归根到底你还是受着他的利用不是么?」
我试图提醒她自己正受着利用,但她只是浅浅地冲我一笑。
「我知道啊。」
「就算我确实是个很笨的家伙……但是这么长时间……起码也是知道的——潘叔大概,并不是真心,……想拯救我。但是事实是,我也确实拥有了身体。」
「但是没有人能看见你对么?」
我打断她的时候看见对面的少女愕然地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
「看不见,或者说注意不到——你就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样。」
我想起离开酒吧之时太阳穴的刺痛,那像是从被称为世界的画布上看到一张可以随意撕下来再粘贴上去的贴纸,可以随便出现在任何位置,却永远与世界格格不入。
「就算拥有了真正的身体,你依旧只是个幽灵而已。」
少女没有否认。
「是啊——直到你的出现。」
「那就是你……说你喜欢我的原因么?」
「只有你看得到我。」
「除了潘叔以外,只有你看得到我,只有你在酒吧里的时候没有对我视而不见。」
「那算是表白么?」
望向天花板。
少女仍旧摇头。
「只是一个迟早会破灭的美梦而已。」
「学长你……是来阻止潘叔的吧。」
「是啊……我不是来赴约的,」
恶心。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我对赵澄若视而不见呢?
「我是来……拯救你们的。无论是你,还是杨缮协——还是我。」
「拿什么拯救?」
「我不知道……」
恶心。
「学长。」
她离开了宽大的扶手椅,探身过来按住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的时候在三公分的距离处看到她的双眸。
凭什么非得我来面对这种抉择?
「已经走到这里了,请别再逃避了……这是我唯一的请托。」
「无论如何都不行——」
我刚想挥手拒绝,却发现右手的手心里抓着一把开刃的尖刀。
做不到。
不可能。
「杀了我。」
不行。
「那样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凭什么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是无可逃避的bad end?
「我本来就是已经死去的幽灵,」
杀掉她或者走出去都是bad end?
「所以请别再犹豫了……」
那样的话……
「在我忍不住对你撒娇之前……」
会有人因此而得到救赎吗?
「请快点杀了我吧。」
「不……」
我说道。
「如果非要在两种烂透了的道路里选一种的话。」
捏紧口袋里的东西。
「我宁愿,」
有多少胜算?
「选择第三条路。」
橙色的药丸。
【「缺乏临床试验。」】
一瞬间便可使人进入映画都市的药物。
【「为什么我怎么也没法进入映画都市?」】
假若药物本身的作用并不仅限于此呢?
【「请别再逃避了。」】
如果赌赢的话——
【「我们猜测你与那轻易沦陷的瘾君子有些本质上的区别,不愿意轻易地交出自己的意志。」】
啊。
当然了。
只有一件事绝不能认输。
只有一件事绝不能逃避。
只有一件事——
「如果赌赢的话……说不定会有人得到救赎。」
「你要做什么……」
我伸出手将橙色的【philocraft】塞进赵澄若的口中,让她就着眼泪和唾液吞服。只能看见一片耀眼的光斑中纯白的少女露出惊愕的眼神。
「这里才是你的映画都市吧。」
「喝奶茶么?」
被白亮而澄明的世界弄得几乎目盲,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缓了一会,才发现这白亮并不是眼睛适应环境的过程,而是确确实实就是一张白纸的世界。
「一张白纸——」
「这才叫映画都市。」
喃喃自语的同时,我直立起身体,白纸之上却在四周分布着大量令人不快的黑色斑点,我困惑那些斑点究竟在这纯净的精神世界中指代何物,突然想起先前似乎有人在叫我。
「喂,问你呢。喝奶茶么。」
我没来得及回答,就在四处观望的过程中看到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赤色的单马尾轻轻晃荡,我读不懂那句话的意义何在,不由自主地叫出来人的名字。
「……安和枫?」
口腔被奶茶的塑料吸管塞住。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可能呆在这吧?」
「是啊。所以我不是真正的安和枫……」
「那你是?」
「嗯,从技术上来说,我应该是你的映画都市。」
「映画都市?」
「嗯。你能看到的我其实是你潜意识里认为最可能得到帮助的人的形象。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你能看到赵澄若的缘故所以映画都市的形状比较特别,还是二者的因果关系反过来的结果——但是有一件事你得明白。」
我盯着这个长相跟安和枫别无二致的女孩,吸了一口奶茶。她弯下腰,将黑点般的东西轻松地拾起,然后在手中握成粉碎。
「这些东西是他们……也就是其他吸食者的映画都市。像这样轻轻一捏就去掉了,也不会给他们留下什么后患。赵澄若的映画都市——其实本来就是一张谁都可以在上面着墨的白板,每个人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等……等一下,也就是说把这些黑点全部去除,他们就可以得救么?」
对面的女孩轻轻点头。
「不过……」
「不过什么?」
「这样一来赵澄若在现实世界的实体也会消失,因为那本来就是通过让映画都市上浮而造成的结果。一旦这些连接点消失,那么映画都市便与现实世界再无瓜葛,赵澄若也就会自然消失,变成纯粹的幽灵。」
「……」
「那样一来,不就什么都没变么?」
「本来这种能力就是她变成后才获得的。本来不就应该什么也没变么?」
「……或许吧。」
大概。
「或许——她本来就期待着这样的结果也说不定呢?」
抬起手,轻轻地捏碎地上拾起来的黑斑。对面的人的虚影一闪即逝,仿佛只是张不稳定的图像,我最终站在空无一人的纯白色广场上,说出谁也听不到的最后一句话的同时,捏扁的空奶茶杯消失无踪。
「那就开工吧。」
04
28日。
飞速掠过安检口奔向那趟大门缓缓关闭的地铁,我意识到自己恐怕赶不及晚上的聚餐了。
「糟。按照这个速度我不是要当最后一个到达的人了么!」
过去恒隆广场是一个常常需要我避而远之的地方,但是唯独这次我还有室友们不需要担心高昂的价格,因为放弃社这一次似乎是希望犒劳一下解决了事件的我们,特地拨出一部分钱请我们在恒隆广场聚餐。
最终还是没能赶在门关上之前钻进去。
「唉,果然……只能等下一班了。」
闹得沸沸扬扬的名叫【映画都市】的奇异事件虽说是在23日当天便彻底谢幕,但市区的恢复工作一直到28日才彻底做完。目击整个泉城陷入映画都市污染的人,在日后的饭桌上恐怕不会缺少谈资。尽管如此,那些遭到映画都市吞没的人群恐怕都只会认为自己看见了一些幻觉,而躲藏在【放弃社】大楼附近的市民是否也被告知要守口如瓶也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些其实都是后话,因为我一直到翌日的中午,才在安和枫的办公室里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的当时身边围了一圈人,有点像初生的婴儿睁开双眼。
我差不多算是休了一整个月的学,故而也不在乎这几天,索性便在宿舍休养了一周左右,如影随形的幻象与失眠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随着映画都市的崩溃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多月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安稳觉,数夜无梦。
五分钟后,明亮的提示音发出下一班车即将到站的消息。
这一次的迟到既不是因为嗑药也不是因为昏厥,而纯粹是睡过了头的后果。在这个入口等车的只有我一个人。摇着头进去的时候,突然察觉到自己似乎看见了些熟悉的赤色,定睛一看果然是安和枫站在那。
「嘿,你小子怎么也在这?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迟到了呢。」
「啊——这样一来我们可就并列最后一名了。」
车门一关,我见车厢空空荡荡,便顺势倚在一根供人扶手的柱子上。
「这不挺好的么?」
「Blessing for your birthday~」
「你看,打电话来催了。」
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是徐维温。他办完亲人的葬礼之后,便急急忙忙地赶回泉城,好在只赶上放弃社最后的收尾工作,估计以他那样的粗神经性格,就算听见有关映画都市的传言也只会当作笑话置之不理吧。
「均子——刘谥和杨缮协都到了。」
「我跟安和枫已经到花园路了,马上,你放心吧。」
「嗯?你们俩一块来的?我早听杨哥说你要当现充,原来不是吹的啊……」
「你别听他扯淡。我们俩是偶遇。」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杨缮协回到了日常——可谓是最令人欣慰的一件事情。他拾回原先的各种兴趣爱好,偶尔打打游戏,一改往日紊乱的生活作息。唯一留下的是他那些书,有的时候偶尔还会拿出来翻翻。
我刚刚直截了当地挂掉手机,就听见安和枫冲我搭话。
「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加入我们放弃社的最佳人选。」
「哈?别别别大姐,您这大组织我可高攀不上——更何况不是还有一个什么面试么?」
「那个面试只不过是做给没有任何底子的外人看的——至于你,我可以直接把面试的内容缩短成一个问题。」
「哪个问题?」
我漫不经心地看向地铁的灯管,那只活在灯罩里的苍蝇仍旧在原来的位置上四处乱撞。
「经历了这么一堆惊心动魄够你吹一年的事,有什么想法么?」
安和枫在地铁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露出和善的微笑。
「你问我啊?」
我苦笑。如果这就是高考作文的题目的话,我恐怕能扯出一堆春宵苦短人生宝贵之类的陈词滥调,但是面对安和枫,面对放弃社,我的答案始终只有一个。
「感想就是——最好这辈子都别再跟这种破事扯上关系。」
她一挑眉毛。
「那你想做什么呢?回去过自己无聊的大学生活么?」
「当然是无聊的大学生活。跟哥们吃几顿无聊的饭,谈一场无聊的恋爱,仅此而已。」
手一松,手机便自己滑进口袋里。
「噗。」
安和枫终究没憋住笑意。
「就你这熊样还想要女朋友?」
「当然,老子可是要当现充的男人。」
我试图这么说来反驳安和枫的嘲讽,却不想听过这话后她笑的声音更大了,一时间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词来补充。直到我再次看见那只四处乱撞的苍蝇的时候才想起来应该说什么的时候,安和枫充满豪迈气息的大笑已被地铁轰鸣作响的行进声冲淡。
【泉城路 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随身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
老潘终究失去了踪迹。负责收尾工作的放弃社人员前往趵突泉南的那个小公寓的时候,发现他小心地抹去了自己留下的痕迹,而全城的搜索也无功而返。
在泉城路站下车踏出地铁的人数可以说是这几站里最多的——我因为拥挤的人群堵在扶梯口而不知所措。正打算暂时选择楼梯的时候恍然间仿佛看见雪白的衣裙一角从眼前掠过。我下意识地搜寻那裙角的来源,却发现周围根本没有穿着白裙子的女生。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映画都市。」】
「到处看什么呢?」
「不,没什么……」
「找美女呢?你这小子眼神让人很想报警啊。」
「没有的事。」
随便说了两句话糊弄过去,我试图继续找寻那抹白裙的影子,反应过来时却已经被淹没在滚滚的人潮之中,只得随波逐流了。直到喧哗声和吵闹声达到最高潮的时候,才能清晰地听见某人的幽灵留下的残响——
「谢谢。」
————
没有【你】的青春永不终结;
没有【我】的青春从未开始。
——《终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