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根本没有人在跟你说话啊?」

 

01

 

我根本没法描述我究竟是如何度过接下来的两周的,因为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具体的细节——即便是度过了整整一个月光怪陆离难以置信的经历,我都可以勉强描述下来,但是唯独这行尸走肉般的两周没有办法做任何确切的记录,这两周的记录,或者说构成大脑皮质的回忆并非一个无法拆解的线团,而是一坨压根没法分离开来的浆糊。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拨出潘默林的电话试图联系他了。然而在9月7日那场黑色童话的灰尘雨之后,这个人似乎从这个世界上人间蒸发。等待铃声中【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没有重复响起,而是只响一次,我想起那代表着那部手机真的被停机了。

8日的下午,我再也忍受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冲到他曾经给我的那个教学楼里的办公室前砸门,结果从门里出来的却并不是潘默林,而是一个和蔼的身量巨硕的男老师。我记得自己当时询问他潘默林在哪,而得到的答复则是——心理系根本就从来没有过潘默林这个人,他也从没认识过有哪个叫潘默林的家伙。

【「小心潘叔。」】

从一开始给出来的就是假名,或者假身份——而那个诱使我一步一步地走进深不可测的深渊的人从我落进酒吧里的那个该死的陷阱时,或许就没对我吐过一句真言。

【「咱们终究会死去,并且随时会死去。」】

那澄澄呢?

 

 

我请了假。

拿着伪造的医院证明,学校的请假条很轻松地开出一个月的时长,我把自己关在独身一人的宿舍里过日子。朋友陷入危机时的责任感和将他从映画都市里强行拖出来的成就感,让我几乎快要忘了自己仍旧受着映画都市有意无意的侵蚀。9月8日的中午我从梦中惊醒,发觉突兀而刺骨的深寒如电击一般流遍全身,于是找来冬日外出的羽绒服和室内御寒用的毯子,但统统无济于事。周身包裹着四五层的棉被躺在自己的床上,由心底向外界渗出来的寒意直到下午也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我索性扔掉徒劳无功的各种御寒物什,大字形地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自己的大脑被一阵一阵窜上来的恶臭般的冰冷冻成整块,想着赵澄若。

 

为何安和枫会看不到她?我试图举出很多假说或者材料来证明安和枫只不过是单纯地看花眼了,但这些证明或者意义统统脆弱得不堪一击。我早应当想到赵澄若的神出鬼没,毫无缘由地出现在每一个我需要救助的地方——柳树下,化工学院,医院——想到那在眼前飘来荡去的白影,想到镜中一闪而过的蜃景,

赵澄若究竟是人类,还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一个虚影?

潘默林知晓一切。我记起初次见到赵澄若的情景,他没来由地要为我介绍女友,又慌慌张张地将我拖离她的身边,回眸时太阳穴的痛感——我的偏头痛正是从那时开始的。潘默林显然看得见赵澄若,但她除此之外似乎没有跟任何人搭过话,也没有见过她身边跟着任何一个朋友。

否定掉妄想的可能性,然后旋即又否定掉人类的可能性。终于我发现一个可悲而始终存在的事实——我喜欢她。

 

深寒浸泡着脊髓,灵魂抽离的错觉再次显现。我看起来有点毛病。我一度依靠自身顽强的理性扯碎映画都市编织出来的铁网,却终究拗不过孤独的熏蒸再次不厌其烦地在脑中将其糊回原状。对赵澄若的思索和爱慕和对杨缮协的愧疚与救赎反复地蹂躏脆弱到极点的精神,映画都市本应已消散的残像在极寒的催化下渐渐完好如初,先前虚假的胜利不过是这狡猾城市的欲擒故纵而已。

 

如果没有映画都市的话——一切惊险,刺激,脱离庸俗的东西都将不复存在。我已经无法忍耐再次回到平凡无奇的日常中去,一点一点地压抑自己的人性,变成庸庸碌碌虚度光阴,连独立思考都受到主流诱导和限制的芸芸众生。在杨缮协的映画都市中与面目不清的怪物战斗,在近乎无解的局势中一点一点地触碰胜利,这些近乎完美的体验不断地闪回重播——

我想回去。

我上瘾了。

「我……这是在哪?」

猛然惊醒的时候,自己坐在最初的酒吧里。喧闹的聊笑声和酒杯的呻吟依旧从四面八方传来,而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影。

 

 

「因为我们都是弱者啊。」

笑声由远及近。

我从久违的吧台上跳下来想寻找声音的源头,但那句话仿佛直接从脑中响起一般虚无缥缈,唯有从再熟悉不过的音色里才能勉强辨认出,那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老潘?」

「非常抱歉没法再接你的电话了。」

酒杯。

声音从酒杯里传出来。

我转向桌子上的酒杯的时候,大约只有我食指那么高的老潘刚刚湿漉漉地从金色的琼浆中爬出来抓住杯边,让人有种想要拍扁的冲动。

「那是你自己消失了吧。」

「我已经不在现实世界了。」

他坐在玻璃做的杯子上拍着身上的水花。

「这里是——映画都市?」

「正是。」

「我现在在你的映画都市里面?」

「【我的】?」

他微微抬头。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映画都市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映画都市。」】

「难道不是每个进入映画都市的人都能凭借意识构建自己映画都市的全部么?」

「映画都市的确是按照【神】,也就是映画都市的居民所决定的,但是这个世界是由他们所共享,他们能影响到的最大区域也不过就是映画都市的一角而已。妄想所能绘出的全部图像都由核心来提供,而这座城市里面已经有了数量相当庞大的居民,现在接下来就是最终的工序了——在你朋友的临床试验上得到了很好的成效,现在我们可以放手去做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映画都市在下雨。

「简单至极。」

「解放你们的灵魂。」

他吐着烟圈。

「我不觉得我们的灵魂需要解放。」

「真的不需要么?」

我听见他的冷笑。

「小周——如果没有映画都市的话,你现在还在这个地方的吧台前面一边发呆一边不知所措吧?因为【philocraft】,因为我,因为映画都市,你走了多远?你变得热情,变得宽容,你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唤醒陷入迷途的挚友——只要抛弃自己的一切就能换来救赎。而现在,只差一步——你只差一步就得到最完整的解放了,但是现在你仍旧受着你那多余的理性的阻碍不肯迈出最后一步。」

「你其实渴望着映画都市对么?」

他接着说道。

「映画是英雄们反抗的灰烬。他们倾尽一生之力去创造一种美学,创造一种解放的途径,但这种美学却被玷污了。美学变成消费,变成和食物衣料同等级别的东西——」

「我们对整个生存状态的质疑换来的是没有人理解的奇怪光影,对活活腐烂的自我审视换来的是无病呻吟的虚假的眼泪。最后我们终于明白,除非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否则永远不可能实现美的价值。」

「你不觉得——这对于追逐快乐的我们是种亵渎么?」

「所以你认为映画都市能够解放他们?你认为把所有人孤立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就是最大的救赎?」

反驳显得有些颤抖。

「映画都市难道不是一切的结晶么?挣脱物质的牢笼之后换来的不是至福又是什么?」

我……

我能做什么呢?

「我不认为这是解放。」

「哦?」

老潘挑眉。

「映画都市只不过是一个外界强加进来的玩具而已,尽管它相当高级,但是真正的【快乐】绝对不是这种摧垮人的意志的玩偶所能带来的——或许过去我会相信这番话,但是杨缮协提醒了我——它里面只有空虚的孤独。」

「就算真有所谓的解放,也不该是映画都市。」

「那应当是什么呢?真正的解放会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因为一直以来我从未真正明白过。快乐总是伴随空虚,长久的快乐伴随长久的空虚,暴烈的快乐伴随暴烈的空虚。

「如果你知道的话,也就不会在这了。」

潘默林笑着道。

「正因为我们都是弱者,所以才需要借助映画都市的力量。」

「或许……」

我拼命地试着回想起赵澄若的那句话。

「或许?」

「或许……在这儿。」

 

【「在这儿。」】

我指向心口。

沉默。

长久的沉默。

酒吧的喧闹,琼浆的流动,溅落,雨声的呢喃,一瞬间全部消失无踪。一点微妙的声音,仿佛木质地板膨胀的声音清脆地爆开。

「噗。」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潘捧着肚子,发出几乎要掀翻整个屋顶的爆笑声,那爽朗的音色几乎令我回到那个在酒吧里谈天说地的时点,与一个完全错误的人相视而笑,只不过这一次并非默契的笑声,而是赤裸裸的嘲笑。

老潘在笑,我没在笑。

「小周……抱歉,但是你真的让我吃了一惊。」

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

我径直走向酒吧的门口,背后传来老潘的声音。

「如果能做得到的话,你就尽管去做吧,也好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凭借自己的心来寻找快乐的人,你真的不打算再依靠映画都市了么?」

我停在门口,记起那场史诗般的黑雨,忍不住想要挤出眼泪。

「我不知道。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吧。」

 

02

 

9月23日,地狱般的23日。

 

我在自己的床上惊醒,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闹钟,而是刘谥硬生生地扯下身上的毯子所致。他急急忙忙地冲进宿舍将我唤醒的时候,我还没从映画都市的梦中醒来。时间的错乱感一直延续,工具则是缠绕周身的寒意。我花了一段时间稳住身体才勉强支撑身体听他说话。

「杨缮协失踪了。」

当初杨缮协不发一语地从床上站起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刘谥认定那是他康复的象征,却没想到只是梦魇的开始。事实上,就连那时的我都认为自己的友情破颜拳已经将那个瘦削的朋友从幽闭中拖了出来,而一时的怅然若失不过是大梦初醒的一点小小的慰藉而已。而事实上我从潘默林的映画都市中走出来的时候早就该察觉——如果映画都市不被彻底摧毁的话,我们便会永远失去杨缮协。

「他从医院失踪了,病房里有他从床上下来离开住院部的痕迹——现在我不确定他究竟是在映画都市里还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现在泺源大街总部派来的人正和大姐到处找他。不仅如此,还有更严重的事态——」

刘谥满头都是大汗,我听出他话外有些不太正常的焦躁。

「还发生了什么?」

还能有比这更严重的事态么?

「均子——这回事情可真的大条了,不光是个把人失踪的问题。」

他看向窗外,仿佛在恐惧什么巨大的怪物或者妖魔一般。

「总之我们先出去,上了街你就知道了。」

 

「嘿」

跑出宿舍房间的时候正看见窗外秋季的天空乌云密布,我正担心会不会再下一场黑雨,想要往外踏出去看清楚的时候,刘谥猛地扯住我的衣襟。

「悠着点,悠着点。」

他指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我这时才把视线转向地面。

洋灰的地面上有一处云雾缭绕的区域,仔细观瞧的话能够看到一条凭空出现的裂缝,不明所以的轮廓和熟悉的视觉冲击源源不断地流出,仿佛再看几眼就会被摄入其中。

「这是……」

我自然一眼认出了裂缝之中的东西是映画都市的影像。

「这恐怕就是杨哥形容的,他开始中邪之前看到的场景。」

「这是映画都市……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转头的时候看到的是刘谥有些迷惑不解的眼神。

「我也不太清楚——均子咱先从这出去,这些裂缝越来越多了。」

「越来越多……?」

【「【映画都市】不是幻觉,也不是一群药物成瘾者产生的集体无意识,它是被我们现在的世界覆盖住的一个全新的世界。」】

话音未落,刘谥扯住我的袖子向前骤然加速。我几乎被突如其来的加速度夺走重心,视线摇曳的一瞬间瞥见身后的走廊已然完全被无数裂缝中迸发出来的色彩融合所吞噬,立体的墙角变成平整的纸面,被半拖着拽下楼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情。

「映画都市——在侵蚀我们的世界?」

 

 

站在文化西路那个我第一次陷入昏睡的接口亲自置身几近末日的光景之中,我才真正意识到老潘所说的什么解放并不只是单纯的说笑。他是很认真地想要将所有的人类拖进名叫映画都市的神经地狱中。

哭喊的孩童,四处闪躲的妇女,我踏过地上四散的传单,棒棒糖和雪糕,在四处出现的裂缝中左闪右躲,为了防止被卷入裂缝之中,交通完全失去了秩序。一辆狂奔的沃尔沃右后轮不小心蹭到了那散发着危险气味的彩色颜料,瞬间便被二维同化,速度仍旧没减的车辆仍旧在大陆上行驶,撞倒几辆电瓶车的同时把它们也卷进映画都市的风暴中,同时还车辙的后侧留下一大片色彩斑斓的裂缝。

「乱套了。全乱套了……」

我喃喃低语着穿过惊愕得说不出话的人群,任凭世界被概念和美学吞噬而束手无策。

「混乱是从趵突泉南面的居民区开始爆发并且扩散的。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况且我们也没办法阻止那玩意接着扩散下去。」

映画都市的侵略可谓一帆风顺,轻而易举地撕碎这个世界的表皮露出它狰狞的面目,毕竟这种下落如同重力一般无可抗拒,世界最终将会被彻底同化。

「那我们——?还能往哪跑?」

我们仍旧没有放弃奔跑,看不清刘谥的表情,我有些近乎绝望地问道。

「我们设在济南的分部写字楼,泺源大街办事处。战斗部的人到了,可以在那撑一会。」

「战斗部?」

「——总而言之是群很奇怪的人。」

 

顺着文化西路向北而行便是泺源大街,整个济南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亦是映画都市的二维革命爆发尚未完全波及的区域。我向前助跑冲刺勉强越过裂缝所构成的河流,差点撞上浮在空中的几个陷阱般的缝隙。

「我说——人群怎么都在往咱们要去的方向流动啊?」

「那边是放弃社的办公大楼,战斗部的人围在那里保护群众。」

刘谥指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建筑群,尽管偶有几道裂缝从空中出现遮住视野,但仍然可以清楚地望见两年前刚好竣工的新大厦。

「……莫非你是想说整个大楼都是放弃社的办公场所?」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我,差一点撞到推着婴儿车的妇女身上。

「没那么夸张,大约只有一半左右。」

「……」

请原谅我,太小看这个组织了。

 

 

 

泄露般的崩坏仍在持续,空间像是爆发了生化危机一般,靠着或者汽车之类的媒介随意涂抹,带来的结果虽说像是幼童没有规律的涂鸦,但是也在济南市区引发了极大的恐慌——遭受污染的无机质非生命虽说不会被映画吸进去,却会染上二维化的颜色,并且在内部的人类消失之后仍旧保持惯性。

「照这个速度,不出半小时估计就会扩散到全城。」

刘谥试图拨开堵在禾川大厦门口乱成一团的人群。一些穿得厚厚的雇佣兵装扮的人在大厦周围形成包围圈的同时不断地让行人放进去。

「请让一让!」

人群愈加密集了——刘谥在我的前面拼命地拨开人群的模样总能让人想起下午6点多钟的地铁。

「这地方恐怕也挡不住太长时间,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去除或者阻挡些裂缝的扩散。」

冲进大门之后是火车站安检般的阵势——电梯间自不必说当然是人满为患,我望了一眼幽深的楼梯间,喘了口粗气。

「大哥——咱们得爬到几层啊。」

我看着他掐碎额间的汗珠,冲我一乐。

「32层,加油均子我看好你。」

「别废话你也得爬。」

 

 

「……均子,这两天……你都闷在宿舍里鼓捣什么啊。我可帮你请了大概一个月假了,虽然导员可能不在乎,但是这样下去你……学分会修不满的。」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什么学分不学分的……你可以自己去……试试那映画都市,要再从那里面出来可就难了。」

5楼,气息开始不均匀。

「你不是说……那玩意没有什么戒断反应么?」

「的确没有强烈的……身体上的戒断反应,但是只要你……沾上这个,不管怎么着最后你都没法顶住……那个诱惑。」

爬到23楼的时候,呼吸开始紊乱,不得不时常停下来。

「那个……战斗部……是什么来头?放弃社还有调动军队的能力?」

「不是——他们那些家伙……是雇佣军人,主要负责处……处理大型的突发事故。」

「你究竟加入了一个什么变态组织啊……」

26层,由于已经丧失说话能力,楼道里除了粗重的喘息声以外已经听不见对话的声音。就连下方吵闹的声音也降下去很多。

32层。

时间逼近正午,我和刘谥躺在目的楼层的楼梯间门口倒气。

「均……均子,你这……体力……不行啊。」

「啊……自从体……体育中考以来就没这么爽过。」

「辛苦两位了。」

当我和刘谥休息之余互相甩出各种糟糕的台词之际,安和枫赤色的发丝顺着视野的纵深垂落下来。

 

 

03

 

「每个人在其中都能看到各自想看到的东西,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世界,满足一切欲望和执念,一个无须劳动,无须痛苦,无须深刻思考便能抵达一切的极乐世界——就是映画都市。映画都市没有所谓空间的概念,它是以人为分割单位的世界,就好像一叠一叠的纸张。」

安和枫放下手里A4大小的白纸。

「潘默林——这家伙想让整个三维世界都变成这种地方。」

我作完概括之后,站起来推开身后的椅子,走到窗口处透气。办公室的窗外聚集的乌云不住地下压,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开大口降下冰雹。

「从目前看来他很快就要成功了。都市的污染从趵突泉南面的小区开始扩散,那些被吸进裂缝里的人全部失踪。」

「目前战斗部的成员勉强能凑出一个小队去搜寻污染的原点在哪里——但是估计收效甚微。」

她重重地把资料砸在桌板上。这时我听到推门的吱呀声,转过头的时候刘谥站在门口。

「大姐,按照那些裂缝均匀扩散的速度,大概还有3小时左右就会到达咱们这。」

「那战斗部的小队呢?」

「刚刚回来。他们说趵突泉南部的那个区域已经没法进入了,那里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裂口。」

「这下可完蛋了。」

雨滴开始下落,掉进裂缝里的雨滴在接触的瞬时蒸发消失,大量的雾气遮住天空。越烧越热的焦急非但没能被这雾气所冲熄,反倒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

 

【如果能做得到的话,你就尽管去做吧。】

「过不了多久整个济南都会沦陷——现在也只能临时期待总部能研究出什么好对策吧。」

「真的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

安和枫摇头。

「只有对映画都市有足够了解的人或许才能有办法,现在我们派进裂缝里去侦查的人没有一个出来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唯一一个可能的杨缮协也失踪了,如果真有什么人可能有办法的话,恐怕……」

目光聚焦。

「恐怕只剩你了。」

 

「我?」

「对——现在见过映画都市还能从里面出来正常对话的人就只剩下你了。」

「……可是我——」

真的不想亲口说出【自己也束手无策】这种话——那无异于直接向潘默林投降。但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一再敲击着我的胸口,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没有任何办法。就算我真能随意出入映画都市,也未必就能找到这可怕的污染扩散的源头。我于是试着拼命回想与此有关的所有故事,回想潘默林,杨缮协,赵澄若间所有对话的细枝末节,遥远而虚无缥缈的注脚——

「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么?一会就行。」

 

 

落下来的雨滴砸在窗框的边缘上迸出一朵水花。躺在此刻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默默地被无声绽开的庞大回忆撑破,歪头的时候能看到人群焦躁而忧惧的脸藏在厚云之间。再过三个小时整座城市的废墟便会被埋葬在空无一人的孤独幻觉之中。我不知怎的竟然感觉有些好笑,仿佛整个9月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闹剧,恍然间忘却了自己置身于世界系物语的最中心,忘却了杨缮协举棋不定的面孔和永恒不变的空缺的王座,只是静静地排空了一切的杂乱无序,静静地欣赏一场永远不会落幕的戏曲。

映画都市是救赎?

抑或是——是毒品?

应当屈从这种反叛?

应当顺随这种革命?

 

「真美啊。」

 

不知道究竟是在赞许还是在讽刺,只是无知无觉间流泄出来的语句。

创造出来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美么?

失去了映画都市,便无法审美么?

得到了映画都市,便是乌托邦么?

【「乌托邦不会凭空出现,而是我们亲手创造出来的。唯一且真正的乌托邦正是映画都市。」】

【「我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天分这东西是有时限的。」】

「空虚是没法弥补空虚的。」

【「那是……我能看到映画都市之前的时候的事情了。」】

【「嗯……你想进去的话,就可以进吧。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其他人做不到。」】

想进去的话——就可以进去。

【「比如我。我就做不到。」】

我们都做不到。

没有【philocraft】的话。

【「他不让我接触你。所以以后你见着他也别告诉他你今天遇见过我……」】

【「谁?」】

【「潘叔。」】

【「什么是多余的?」】

【「思考是多余的。」】

思考是多余的。

只要有表象——

只要——

【「我看起来是不是有点毛病?」】

【「我觉得这件事我自己就能做。」】

为什么会愚蠢到那种地步?

【「学长你……真的不知道么?」】

【「不知道什么?」】

疑惑着。

 

【「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啊!」】

为什么?

为什么会喜欢我?

为什么是……我?

【「你与那轻易沦陷的瘾君子有些本质上的区别,不愿意轻易地交出自己的意志。」】

【「小周你很聪明——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要聪明,或许你不是那种被抛弃的人。」】

理性?

等等——

【「根本没有人在跟你说话啊?」】

最初的灵光一闪陡然变作照亮一切的光明。

核心。

【妄想所能绘出的全部图像都由核心来提供,而这座城市里面已经有了数量相当庞大的居民。】

落在口中迸裂的时间被咀嚼干净。故事的一切有了头尾,而我仿佛能看见潘默林面对自己宛若天使般的侄女时露出的那种艺术品完工时的满足。映画都市制造的蜃景不会被任何人所察觉,却依旧不管不顾地自脑中溢出又收回,庞大的线路仿佛勾连了整个都市每个深入映画都市的大脑,最终又汇聚到趵突泉南一个不起眼的公寓楼里,那时我穿着不合身的T恤和湿漉漉的四角裤从那里面跌跌撞撞地出来,差点迷失路径但最终仍旧找到地铁站按时赴约。

「那家伙就是——核心。」

 

卷曲上身直立起来,没有等待伸过懒腰便从地上站起的代价是胳膊肘撞到桌角之上,刺出一道绚丽的疼痛。我没去管这些繁杂的琐碎,将最终的结论吞咽下肚后,冲到门口的时候踢翻了几个空箱子打乱美好而整洁的布局,握住门把手,

【「因为我们都是弱者啊。」】

所以就应该逃避么?

【「如果能做得到的话,你就尽管去做吧。」】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成功,连胜算有几分都完全没有头绪。我不知道没有了映画都市我该何去何从。生活的不可避免的庸碌和妥协,那是全部归于沉寂的答案。

那是答案么?或者——

我拉开了门。

 

「你想好了?」

安和枫守在门口。

「潘默林跟我提到过核心。」

「核心?」

「映画都市不是毫无弱点——所有人妄想世界的原动力是由映画都市的核心提供的。」

「可是就算真有那核心,我们也没法确定那东西在哪啊。况且映画都市的核心十有八九在映画都市里,就算你真的进去了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

「没关系。」

我想我知道。

「我有办法找到核心在哪,也有办法看到自己内心世界以外的区域,但是我一个人没法到那。」

「……我知道了,你需要有人护送对吧。」

我抬起头。

「是。」

「我这就打电话给处长。」

刘谥听罢走出门外,只留下安和枫与我站在房间里。

「你真要去?」

我套上那件不合身的T恤,然后把放在桌上的黄色小球也塞进口袋里。

「你以为呢?」

「把进入和破坏核心的方法告诉我们,你继续呆在这里不就好了?」

「为什么?」

「我……我们不能把委托人的性命作为赌注——你别忘了杨缮协现在还陷在映画都市里。」

「噗。大姐——别犯傻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

「那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做得到的事情——因为我的心里没有映画都市。更何况要是我失败的话,你留在这起码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想,你们还可以在这里被侵蚀之前通过总部的飞机运走一批人。但是你要是折在那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不知所措那可太不合适了。」

「可你有几成胜算?」

「我不知道。」

 

刘谥推门而出。

「均子,战斗部的人已经在前面待命了,差不多可以出发了。」

我冲她耸耸肩。

虽然很想说点什么帅气的话,但总觉得说不出口。迈出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后来我才想起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对了安和枫,我有件事情得委托你——」

 

「如果我没回来,能让放弃社放弃山大里的那间社团活动教室么?」

她愣在原地。

「这……这种时候提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那间教室。」

 

 

 

04

 

雨停后的第十八分钟,铺天盖地的彩色裂缝停止了扩散。然而还没等民众高兴多久,他们就得到放弃社的通知要他们往大楼内部撤退。有几个眼尖的人已经发觉在那令人恐惧的一道道裂缝之间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我应该说是头一个发现事情开始不对劲的人,那时战斗部成员正在商量到达趵突泉南的路线,便听到走出大楼门口的我的提醒。那句提醒只不过是一种确切的预感,而那时我便已经隐隐猜到自己与映画都市存在某种联系。

「有东西要从裂缝里涌出来。」

因此,当我听见刘谥对着那些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开始袭击结界的那些彩虹小马,微型高达,挥舞着触手的未知怪物,扑克牌士兵,中世纪骑士等等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的生命体的时候并没有显出过度的惊慌。

「简直就是RPG游戏大杂烩。」

那些战斗小队的成员显出少见的慌乱,因为死守的最后一道战线一旦被破坏,那么撑不到三小时大楼里的人就会全灭,因此他们必须留下来抵挡,但是这样一来保护我的人手又会不够。

令人眩晕的蜻蜓漂浮在空中,蝴蝶恰到好处地飞过撒下磷粉。没过几分钟,从端着卡宾枪的人群中分离出一部分人——刘谥告诉我他们是刚刚从灾害中心区回来的那支小队。

「只有这么点人么?」

「这是我们能分拨出来的最大人手。」

那支小队的队长说道。

「就这么点人的话到不了趵突泉南就会全军覆没的。除非让我在很远的地方就跳进映画都市,那里面的空间扩展和我们这边不太一样。映画都市的内部虽说是互通的,但是要从地面走的话会过早到达内部直接到达核心会浪费很多时间——因为要穿过很多【philocraft】吸食者已经占据的领地,这样的话会非常耗时间。」

我解释道。

「那怎么办?」

「直升机能用么?」

那支小队的队长皱着眉头。

「当然可以,你是……」

「你想要直接空投到那个位置?」

刘谥在一旁插嘴道。

「但是天空中也是有裂缝的——要在安全区空投的话很容易掉进其他的裂缝里面……」

「现阶段也没更好的辙了吧。」

「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只穿过两个就能到达核心所在的位置。」

雇佣兵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路,顺着这条被临时开辟出来的真空区,我跑向电梯间的方向。电梯门行将关闭之际,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安慰他的我只得盯着刘谥勉强挤出一个苦笑,在徐徐上升之际仍能听见刘谥在最后关头留下的一句话。

「均子,给我活着回来。」

 

 

 

老实说,当我躺在文化西路那条大街上如同彻夜不归的醉鬼一般被室友们抬回宿舍的时候,压根没指望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坐在直升机上俯视被映画都市的笔尖染成一片混乱的泉城。我被螺旋桨带起的狂风吹得摇摆不定,只能隐约听见有人在舱室里大喊「这已经是最低高度了」之类的话。

若在不同的地方醒来,会不会因此而变成完全不同的人?

站在直升机的边缘不断调整下落的位置,想起辗转反侧时杨缮协敲打键盘时露出的胜利微笑,还有刘谥拧开雪碧时啪的一声。

「就在这了。」

只是微不足道的日常而已。

「不能再下降了,否则直升机会有危险。」

我冲身后的士兵点头示意,云梯被放下的时候,我还想着是不是应该与这架直升机合个影,或者在酒吧里四个人齐聚一堂谈天说地。日常——枯燥的日常,只是微不足道的日常。谈一场平凡的恋爱,或者做一套无趣的复习题。

下落的时候仍旧想着琐事,小橡皮,零碎,还有自己心爱的钢笔多舛的命途。

我忘记打开降落伞包,垂直降落的时候亦没有注意到一道裂缝从身下如同触手般伸出,接住了不断加速的身体,我仍旧没有停止走神,只是定定地盯着下方,口中念叨着一句话,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单词不断地循环重播,直至由于重复而在精神上不再代表任何概念。

 

【「……抱歉。」】

 

 

宿舍楼的地面非常干净。我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时候自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之所以得到这个信息,是因为我的脸刚刚与地面无缝对接。我揉着摔出瘀青的额头,震荡的快感持续四秒左右。

「啊——皆大欢喜。」

我掉进了错误的裂缝。

环顾四周的时候只能看到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令人炫目的光景,不过除了令人熟悉的作画以外,与自己宿舍楼的布局亦有些许相似之处——

不,不对,是完全一样。

这是山东大学男生宿舍楼。

尽管掉落质感的虚幻尚未完全消失,但眼前的场景却具有十分异常的既视感。我扬手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尽管根本就没有什么灰尘。

我脱下累赘般的降落伞包,顺着记忆的小径选了一个方向行走,腿部的疼痛很快被走廊尽头投射的阳光蒙上一层幻觉的暗示,而那条仿佛在无限延伸的走廊也渐渐显露一丝疲倦的端倪。

越是接近那个记忆汇集的地域,周遭的作画便愈加精细,而且仿佛是刻意在突出三维的效果,就连纸面般的视觉冲击也在和煦的日照中变得柔化淡薄。

「喂喂喂,这已经不是映画都市而是3D建模了吧。」

嘴上吐槽着,我越发对周遭反常的图景奇怪起来。

踏上坚实的楼梯。我疑惑这既视感究竟从何而来的时候不由得加快脚步,终于想起那是在我接到了室友不太对劲的电话之后一步三阶地冲上宿舍的楼梯的路线,而那毫无意义的奔跑仅仅只是为了赶往见证一场业已酿成的灾祸。

三楼。路过宿舍管理员的办公室,和蔼的宿管大妈总是和几个不着调的学生窝在里面打牌。

开水间。我和刘谥经常蹲在这等水烧开,盯着铁制的水箱上面的数字发愣出神。后来我躲开刘谥,以一种烦闷的姿态倚在墙壁上吸食快乐与空虚,同时筹划着滞留与逃离的两套方案。

泡面只要三分钟就能好,而零碎的时间只能煮熟零碎的记忆。

我为什么止步不前呢?

「这……已经是现实了吧。」

宿舍。

徐维温曾经将业已昏迷的我扛回这里,那时候刘谥在自己的床上酣睡,杨缮协无声地打着LOL。

我曾在这里为失眠所困而辗转反侧,脑子里做着毫无意义的拼字游戏,押韵的双音节词并不具备什么特定的意义。那时候杨缮协已经上床,刘谥在黑暗中静静地目睹一切的起源。

杨缮协曾在这里亲眼见证末日的最初征兆。他惊恐地从通讯录里翻出我的号码播出去时肯定没有想到,自己所见的噩梦将会有一天吞没整个挥发枯萎的城市。

几乎溺毙于无休无止的悔恨与愧疚中的时候,杨缮协缩在房间的另一角见证我们之间共同的软弱和顿悟,视线一晃能看见自己将外卖食品的残骸扫进垃圾桶时的彷徨不决。

……

 

望着几乎已经逼近完美的三维构图,在由于细数更多快要将我压垮的回忆之时,失神的一瞬间与那个在熟悉不过的四人宿舍重叠起来的画面,我静静地推开虚掩的门,由于地面的起伏不平自然而然地摩擦发出声音。

床上传来熟悉的啜泣声。

我立即醒悟到这里究竟是谁的梦境——何人内心的映画都市。在中心医院做出来的映画都市中见证了如此阴暗潮湿又肃杀封闭的内心世界之后,我几乎无法将这个充斥着明亮,清晰而真实的光影世界与那个自我封闭的少年联系起来,猛然间甚至忍不住开始咀嚼往昔不自觉间播下的种子。

「果然——你已经醒了。」

笑着自说自话,我踏进宿舍的门内想要掀开那微微颤抖的被褥唤醒被梦魇困扰的少年,却不料在刚刚进门的时候便被狠狠一推。

?!

视线摇动。

光影重叠。

在那一刻我甚至以为自己又要回到那个单薄冰冷,除了美以外空无一物的地狱之中去,几乎忘却了自己正身处映画都市之中这个事实。

我向前一个趔趄,还未稳住身形之际又被拽住衣角狠狠地按在门板上,几乎就是在同一时刻,宿舍门【磅】地一声重重合上,我被身后的来人按在门板上动弹不得。

刚要发出「你是谁」的询问便看清来者的面孔,却被死死地按住嘴唇,就连发出惊叹的声音也不被允许,就在这鸦雀无声般的世界里,隐约只能听到门外【咚】,【咚】的声音不断地回响震荡,在寂静的映画都市里里自顾自地发出不和谐的音符。尽管如此我却完全顾不得这些微的古怪之处,手指放开的一刹那,我便已经按捺不住要将眼前的挚友的名字高呼而出的欲望。

 

「杨缮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