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11:57am
中午了…该出发了。
将手表收回到衣袖中,我起身离开了里屋的小沙发,将一本用来打发时间的故事集塞回窗边书架的原处,而后顺手把某人随随便便丢在书架顶层的那些破旧瓶罐摆了摆正。
“艾萨,有时间把自己的东西整理一下,别丢得到处都是。”
对于目前把自己生意放在首位的我来说,在工作期间做任何浪费时间的事情都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例如现在要出门办的这件事——其实本是可以完全避免的,正常来说我连它最初诞生的一点点痕迹都不会染指。施恩图报、没有可靠切实的利益就固守原地、扮演一个冷眼旁观的无关人,这些是我认为做一个合格“商人”所要具备的素质,也是我这些年来得出的两条重要经验之一。
但是难得,有时候还是会有例外让我从工作中分神——说是例外,其实也只是另外一种快捷的获利途径。
并且,早上的事态演变到现在这个样子,无论如何我也不可以再无动于衷,首先是为了时不时在我店里“占用营业空间”的那位露西;第二是为了得到一笔可能会数目相当的酬金;而最重要的第三点,就是顺着那些巧合一般的线索,去试着摸清从早上开始发生在商店附近的那些奇怪事件间的联系。
“店长先生,现在要出门吗?马上该吃饭了吧。”
迎过来的是我店里身兼数职的主要劳动力——维特,一头红色短发的精神年轻小伙,有着适合做体力活的结实挺拔身材和适合做前线服务生的精致相貌,与发色一致的红色工作服收拾的干净整齐,工作用的皮鞋鞋跟紧紧靠在一起,微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会给人营造一种飒爽而开朗的气氛,他工作勤奋态度认真,包揽了店里绝大部分的体力工作,被迫身兼数职却安排的井然有序,可以称为代表我店高效、整齐的形象——在我刚刚离开书架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准备好的外套和围巾递了过来。
维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员工,虽然雇佣他的时候遇到了些不可避免的困难,但就结果看来是完全值得的。
“谢谢了维特,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我去把早上那些事儿处理掉。”
“嗯,谢谢您!为露西…做了这么多…”
这个极富正义感的男孩比平时表现出了更多的精神与热情,看得出来,他确实对相关露西的事情非常挂念,也因此为我所做的事感到振奋。
从维特的手中接过大衣和围巾,我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回应,从里屋推门走了出来——外边就是我店的营业场所了,然而经历过刚才的事情,再加上现在这个几近用餐的时间段,店内已经连一个客人也没有了。而一旁趴在高高的收银台上百无聊赖的女孩费劲地把脸转向了我这边。
“现在去吗…露西的午饭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我饿得要死啦,您可要早点回来哦,要不然路西和维特都不舍得开饭。”像是用仅有的一口气吐出这么一串连珠炮似的话后,她又懒散地把脸蛋贴回了收银台面上,浅棕绿的长发在柜台上蹭来蹭去发出沙沙的摩擦音,因为寒冷而夹在腿间的手臂,往身上的碎花旧连衣裙里藏了藏。过高的柜台和座椅让她的两只赤脚无法够到地板,只能搭在椅子腿前随着动作轻微地晃动着。
这个女孩叫做艾萨,是我店里的收银员,比维特工龄稍长,但对比起来,这艾萨显得既懒散又不努力,有活儿就躲着,没活儿就趴着,看上去丝毫不符合做一个合格的员工的标准——但是既然能够在我这里工作,就说明她其实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乓-乓”用指弓敲了敲柜台,“少偷懒,好好干活。”
当然,如果能不这么懒就更棒了。
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向店门口那边移动,一边观察着店里恢复的情况:货架、货柜已经被维特挪回原位,而靠近床边的红色木质地板上也已经被擦得一尘不染,连同一边的落地窗都没有留下什么多余的痕迹,我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正当我皱着眉头在靠近店门镜子前摆弄围巾准备出门的时候,却又一次被门外发生的某件事情吸引了目光。
一个戴着顶土红色鸭舌帽,身着卡其色背带裤的瘦小青年从店门前“中心广场”的西侧一路狂奔向东而去,右手压低帽子,奋力躲闪着路上拥堵的行人,但却没法阻止他手里那个“女式棕色拎包”在人群中随着惯性跌来撞去,引发路人一阵阵不满的骚动。
“咦?这又怎么了?今天从早上开始就不太平啊。”
艾萨似乎也留意到了这个景象,久违地从收银柜后面溜了出来,轻轻地凑到我的身边靠着我向外张望,似乎就连站立的力气都不愿意浪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顶在了我胳膊上,“怎么回事,外面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儿啊?”
这确实不是什么正常的光景,也许是个…小偷吗,那急切奔跑的样子,与其说是“追击”、“赶路”,更像是在“逃跑”,而那个拎包的方式,显然看得出那是仓促间拿到手里的,都没有时间去调整手持方式,而是那么随意地拎着,也证明了那应该不是他本人的东西,况且包的价值和这个青年的穿衣条件完全不符合,——毕竟我可是开这间“康坦因”箱包店的“业内人士”。
但唯一让我有些不解的是,这家伙的逃跑方向有着明显的目的性,而且竟然还选择通过行人这么密集的广场,仅仅这点有些异常。
那么粗定的结论是:
“路边的抢包犯之类的吧?总之不是好事。”。
“啊还好还好,这次可不是发生在店里,要不然今天可真是要麻烦死了。”艾萨仰起脑袋冲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微微皱着眉头,又用手指抹了抹把眉头抚平。
我对此也深有同感,虽然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从早晨开始就接连不断地涌上门来,我也快被搞的有些疲于应付了,作为在中心广场交通要道的一个做小生意的商铺,如果总是被那些烦心事儿侵扰,又是解决冲突,又是安抚客户,时不时还要跟警察打交道,那我的生意也就没法做了,“艾萨,你说我们过几天挪挪地址怎么样。”
“要挪你和维特俩人慢慢收拾,等到位了再喊我哦。”艾萨用平静的语气说着,舌头都没有发出翘起来的音色,眼睛无神地望着那个青年离去的方向,仿佛在享受这个短暂的发呆时刻。
“为了把活儿丢给维特,难不成又要搬回你的下水道里住了么…”我用手肘把一直靠在我边上的艾萨推了推开。
“啪”地一声,一张突然出现的大手猛地拍在了店门的门框上。这一响吓得艾萨立马一下差点没站稳的动作缩到了我的身后。
“老板!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从这边逃过去的一个小子啊?”从玻璃门摸进来一个不算是熟人的魁梧光头佬,可能是因为追逐出的汗,本来就溜圆的光头看起来越发水嫩光亮,“一个…戴红帽子的跑得飞快的小子。”
“没注意到啊丹,发生了什么吗?”
“没注意到?不会吧,他可就是从你们正门口过去的啊,小艾萨看到了吧?那小鬼可是偷了我的东西。”大汉歪着头探到了我身边,望着躲藏在我身后的艾萨,而艾萨则选择往另一个方向躲了躲。
“这小偷胆子不小,竟然这么不挑对象,敢偷你们的东西。”我皱着眉头回应着,“哦哦对,说起包的话,刚才好像确实有那么一个人从这儿跑过去了,对吧艾萨,是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青年?手里…对,手里确实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棕色女式包。”我转身看着艾萨比划着,装作在和她确认信息一般。
“没错没错!说的没错!就是他,往哪边去了?”
“记着是往东边去了。”
“谢谢老板!”说罢,男人很急切地把头探出店门,却又立马撤了回来望着我的身后招起了手,“维特,最近过得还不错?”
“啊…没什么问题。”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在身后一直没作声的维特靠在柜台旁脑袋偏向一侧,抱着胳膊不太愿意地回应道。
望着光头丹走远了,艾萨才从我身后钻了出来窝回到原来的收银柜那边,“这回又是什么情况…‘怀特’的人会被偷东西?打死我也不信。”
艾萨说的没错,是很不可思议。光头丹所属的‘怀特’,是这城市附近影响力颇大的一个非家族性质组织,组织渗透到各行各业,披着一系列的大企业集团的外衣,从事着任何黑帮都会涉及的违法勾当,就算是在国际上也小有名头,本地警察除了少数经验老道人脉四通八达的警官外,其余基本对他们的行为都很少过问,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去招惹他们,更别说什么小盗贼了。
坐回柜台的艾萨把拖鞋踢到地板上,一个转身用手肘靠在柜台边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指摆弄着左手腕上的纱巾,“不过,您怎么没第一时间告诉他那个小偷的动向啊,按说您和‘怀特’那边的人还算有些交情吧。”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习惯吧,因为这光头丹明显是在隐瞒什么东西,”再一次整理衣服,再一次站到店门前,“这个‘丹’可和上午到访的‘女士’不一样,他的想法还是很好猜测的,从他的描述和行为来推断,应该不像是之前咱们想的盗窃或者抢劫那么简单…既然他说话只说一半,我也就没有义务去提供满分的帮助咯,这才叫做做生意嘛。不过,一会儿如果有还有什么人来问的话,避免节外生枝,你们就还是按照那个光头描述的和我先前判断的来回答好了。”
“明白。”维特深深地点了点头。
“明白店长!一路走好!”艾萨将两根手指抬至额头向我敬个礼。
而我侧过身子向店里的两位挥了挥手。
“嗯,我出门了,你们可一定要看好店。”
对比到昨天为止的平和日子来说,今天所发生的事,已经算是反常了。
已经是第三…不,第四起事件了。
也许是拜我盲目热衷于晨起所赐,从早上开店开始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次反常的骚动,我手中的情报线索越积越多,其意义也依旧模糊地无法看清。
但不可否认的事那种感觉,中心广场四周,仿佛一条条若隐若现的引线已经在慢慢伸展。事情的基调也从日出之时开始一步步地走向不正常:早上开门不久就发生的那起盗窃案以及几小时后它带来的莫名其妙的骚乱。之后没有一会儿,就发生了那个看似简单无趣又可笑的情感诈骗事件;再之后就是到了刚才店门口附近发生的那起显得有些突兀可疑的“抢劫”事件。
还有,在我看来意味着不详的“女士”的造访。
这一系列的事件,好像并没有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我却能微微感到,围绕着中心广场的故事开始变得有些失控了,仿佛塞满了祥和平静棉花的库房不知什么时候闪起了的一丝火花,而后就在某个不经意间的闪烁中转瞬间变成爆炸的火球。
是意外还是巧合,还是这数件事情之间的联系确实存在。
把围巾收紧了一点,阻隔开不停通过衣领灌入的冷风,以温暖来安抚我这禁不住打着寒战的身体。
“…到了。”
我之所以舍得在这么冷的天气又是工作时间出来跑一趟,也是为了解决早上所遇到的那第一个事件,应约定去把失主失窃的钱包找回来——在发现丢失之后,他的情绪一度处于崩溃,不停惊恐地叫喊哭泣,还做出那样过分的事,恐怕这钱包里的某样东西确实很有价值,而且很有可能不是钱。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在中心广场往北不远处的一条细窄小巷。
人们通常称之为“藏宝巷”。
这条小巷是典型的建筑设计失误所造成的一条阴森的死胡同,只有仅仅的一人多宽,夹在巷子两边的各是一座许久未有人收货的烂尾楼,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中心广场附近失窃物品的“遗体”都会被惯偷们丢在这里——就算里面的现金已经都不在了。不过我猜测这次的失主所急迫想要找到的东西应该还被当作废品留在钱包里吧。
“哈哈,看来没搞错。”
果然,钱包里的钱早都被某个贪婪的窃贼一扫而空了,然而我有些不可思议地发现,这钱包里除了钱全数不翼而飞外,也没有见其他东西的影子…或者说,本来这钱包里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而钱包上仅存的线索,只有纹在那金属边缘上的主人的名字:
“莱迪斯”——正是那个失窃男人的姓氏。
那就难以解释了…在丢失后让他如此惊恐,神志濒于崩溃,以至于作出那样行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不对劲…有些想不通。
不仅仅这件事奇怪,我周围的氛围也开始变得微妙了起来——这条 “藏宝巷”里混入了一些异样的东西。
… …
如果不是正午的阳光刚刚好能够拼命渗透到这阴森小巷的中段,我一定看不到那里的。
不科学的相近楼距,导致小巷的深处被阴影严严实实的覆盖着,不远的前方,一滩延伸而入的黄白色沙土被染成了略略发紫的暗红色。
竖起的汗毛一瞬间从小臂蔓延到了后颈,我追随着视野中隐约出现的那片红色沙土向小巷的深处走去,越靠近那里,越能感受到一股产自特定物体的涩涩发苦气味在空中盘旋。
在那片暗红色沙土后楼层重叠的阴影里,静静地倒着一个黑色的肥胖人影,侵蚀着黑暗中反光的黄白沙土的“暗红色”依然正在从那个肥胖人影的下侧缓缓扩散。那人影腹部星星点点反射着小巷里少有的光线,形成了流动的、粘腻的光晕,那层层叠叠的轮廓,毫无疑问地勾勒出了生物内脏构造的鲜明特点。
稍稍俯身凑近,才能看到人影的面孔。
这是不久前…才看到过的脸。
先前的所有线索,种种预兆仿佛是找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合的发泄点,理所当然地来到了这一步。
盗窃——骚乱——诱骗——抢劫——
… …
谋杀。
这条犯罪时间线所引燃的最后的东西,就在这里么…
然而此刻的我,仍不知道在正午时分发现的这具尸体,才是象征着这漫长一天的真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