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啊,Limit,我相信你现在也有很多疑惑对不对。”
“的确是这样没错。”我不解地歪了歪头。
“当初的我是从作战部队中退役下来的,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也和你一样,什么事情都遵循着AX行为守则,所以第一次到这儿的时候,我也对这里人们的行为感到奇怪。”
虽然的确如Wind所言,我对这里人们的异常行为有些困惑,但目前最让我困惑的,是Wind他本身。
“我被要求负责这里的管理工作,如同字面的意思。但在分配给我的这条任务中,抑制暴乱源头才是最重要的一项。我每天都在集中区里巡视,起初会有人过来试图与我交谈,但那时我却认为没有和第三类市民交流的必要,所以我没有给他们答复,只是简单的告知了他们我的身份,而因为我通过拘留抓捕的方式处理了一个纠纷事件,我每天都会遭受着他们不友善的视线。”
原来Wind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么,不由得想起自己先前在‘市场’以及居住区时遭受到的那些视线。但我却没有像Wind所说的那样用什么方式处理过这里的人。
那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做的我?
我知道自己又在提出得不出答案的问题,所以也不打算再继续想下去,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Wind紧接着说出的话语里。
“就像是他们开始了对我反感、厌恶的迸发,这里的人戒备着,我很困惑,因为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当的地方,我直接去询问他们,他们却无比抗拒,四下躲着,在遇见我之后就很快走开,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以为是自己的言辞有问题,所以我试着去学人们之间的交流方式。依靠自己的学习模块,我很快总结了他们说话的特性。但这没有效果,我的话并不合时宜,我没办法在他们戒备着我的情况下用那些关系亲近的语气。”
“那之后我和他们之间再没有过交流,一次也没有。”
“那段时间很长,我也自觉的和他们保持起了距离。巡视不再继续,我开始远远地观望,工作的重点也放在了检查其余的硬件设施上。”
“事情却并不如我预料的那般,这里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平和。人们每天有固定的作息时间,每天都积极地完成着他们分内的事情。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充满期待,即便是在这个被称之为集中区的地方。”
“至少,在没有我出现的时候是这样的。”
“是,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多余。我的存在只是会打乱原有的一切罢了。但这是我的任务,没办法违抗的任务,我必须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这种使命感束缚着我,始终舍弃不掉。我一筹莫展,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这个想法在我遇见了一个人之后消失了。”
“她只是偶然在阳台上望见了我,那双眼里看不到与这里人们一样的厌恶。我试着向她打招呼,她也用微笑回应了。”
“我不明白那时自己心里的感受,也许是无比的高兴,却又不知道这份高兴源起何处。那之后,我每天都会去那里,仅仅是为了和她打一个招呼。”
“在某天,她招呼我上楼,到她身旁。”
“她的手里拿着一本棕色小册,还有支黝黑的钢笔,就这样坐在木椅上,她对着走近的我微笑,无比和煦,和那天的阳光正配。”
“她说她想给我讲一个小故事,希望我能听听。我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
“她说那是个小男孩的故事,这个小男孩在一个快要废弃掉的孤儿院长大,除去一个一直照顾着他的年迈老奶奶以外,再没有了其他人。小男孩很想要一个能和他一起玩的朋友,但老奶奶是个哑巴,说不了话,加上老奶奶也没办法像他一样四处奔跑,所以小男孩并不想把老奶奶当成朋友。于是在某一天,小男孩背着老奶奶离开了。他去了隔壁小镇,因为他以前跟着老奶奶去过那里一次,知道那里有很多与他同龄的小孩子,但当他和那些孩子们接触之后才发现,孩子们一直说话问着他的名字,他却没办法回应。因为从小没人教过他说话,也没有人给他取过名字。那些孩子们因为这一点疏远了他。他只能在一旁远远地望着,学着这些孩子们说出的话,希望这样可以让这些孩子们接受他。可他并不明白这些话里表达的含义。所以当他再一次与那些孩子们接触的时候,他也只能用不搭调的句子和孩子们交流着。”
“孩子们问:【你叫什么啊?】”
“小男孩回答:【一起来玩吧!】”
“孩子们问:【你家住在哪里呀?】”
“小男孩回答:【我们去河边捉螃蟹吧!】”
“孩子们说:【你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才和你玩!】”
“小男孩说:【玩累了,我想回家了。】”
“孩子们离开了,觉得小男孩很奇怪。可小男孩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他走近那些孩子,想把他们留下,那些孩子却逃也似的跑开,小男孩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他躲了起来,躲在一个谁也不在的角落里,伤心地哭着。他开始抱怨自己,甚至开始抱怨一直照顾着他的那个老奶奶……”
“她突然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我问她故事的后续,她只是把手中的小册子递给了我,告诉我说她还没有写完这个故事,因为对接下来的故事怎样进展有些犯难。她希望听完这个故事前半部分的我能给她一些建议。”
“我想立刻答应下来,可我并不清楚这个故事会怎样进行下去,或者可以说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写一个故事。那时的我也只是把这个故事当做发生过的事件,一字不漏的记录在记忆载体中。”
“按照自己的主观意识去编造一个不存在的故事,在我看来是无意义的行为。AX总是会避免做无意义的事情,这是制作者赋予我们的本能。”
“所以我告诉了她实情,她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就像她早知道我会这样说一般。”
“她让我讲讲自己的故事,到这里来之前所经历的。除去一些关于AX的机密外,我全部告诉了她,实际上也只是照着系统日志汇报着一些让人枯燥的数据复述而已。”
“可她还是仔细听着,偶尔会因为我汇报中的一些关于机体损伤的部分而露出担忧的神色,那是真切的,没有丝毫作假的部分。”
“我们聊到很晚,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我第一次和一个普通的人类有过这样的交流,也是第一次把自己的信息告诉别人。”
“我向她告别,她叫住我,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纸质书递过来。”
“她对我说:为什么不试着去做做那些你觉得无意义的事情。”
“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那本书上的字我也有很多不认识。她让我先把能读懂的地方读一下,剩下的以后再来问她。”
“如同她所说的那样,我带着书回去了,仔仔细细地读着。那是本关于这个地方的书,记录着这里发生过的每一个事件,上边的一部分是她的字迹,也有很多是别人的,一笔一划却都工工整整。”
“读完那本书花了近三天,也包括了带着书来询问她的时间。从那本书里我了解到很多,但那些信息没有意义,我下意识的这样认为了,甚至有立马将其从记忆载体里删除的打算。”
“她说的那句话却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
“试试去做那些无意义的事情。我这样想,如同她所说的那样。”
“那本书应该让我知晓了这里的大部分情况,关于每片区域、每个人、每个时段。可这些有什么用呢?那时我只是在不断纠结着,直到再一次对那些内容的审视。”
“人们的取水有些不便,完全依靠掘出的几口水井,灌溉用水也难以保障。这是书中对于现状的一小项记载。”
“机体内载演算能给出的解决方案不多,其中被认为最佳的是放任不管。毕竟AX没有帮助第三类市民的必要,这是无意义的。而在这个观念出现的同时,我突然明白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所以我选择了最差的一项,也就是重新建立取水设施。”
“通过极其繁琐的步骤,我向管理局申请了几台用以抽水的水泵,并用我自己的程序模块寻找到几个合适的地下水脉。那之后我每天都会带着工具去挖掘,由于AX自身不会感觉疲累的身体特性,挖出合适的深度并没有花多长的时间,但就在我完成挖掘工作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分配给我的水泵老旧,它们的运作是需要使用电能的。我只觉得犯难,毕竟我没有什么方式可以获取电能,这里人们也没有使用,一到夜晚,他们甚至只能用燃烧物来照明。”
“我在那个地方呆坐了很久,只觉得自己不应该去做这件无意义的事情。我甚至开始怀疑她告诉我的那些话……不,那时的这个念头也很快消失掉了,因为一位老人的帮助。”
“老人是从一旁的苹果田里走出来的,和在地上的我并排坐着,他问了我的名字,我也如实的告诉他。他没有问我的身份,大概是他早就知道了,但我确信自己没有见过他。他说他负责管理这个种植着全区粮食的地方,用以灌溉的水一直都不够用,让他很着急。”
“这正是我打算做的事情,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我的计划,他也决定帮助我。他带我来到了这座被废弃掉的城镇。我们很快找到了发电机以及用以驱动发电机的非再生性燃料。”
“当水由水泵从地下抽出的时候,我有股莫名的激动,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甚至怀疑是自己机体的异常,但我并不抗拒这种感觉,所以我也阻止了矫正程序的自行启动。”
“我们让抽出的水通过管道输送进了居住区,那天是我第一次被他们正眼相待。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不再和以前一样。”
“在老人的动员下,居民们和我一起动手铺起了通向每一座建筑物的输水管道,并将原有的一个小水塘扩大用以蓄水,也就是现在的那个大水池。我们用那些发电机建立了发电室,铺起了通向每一户的电力网,灯泡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被使用的。”
“夜晚变得不再那么黑暗,人们也找出了很多旧时的电器设备,他们变得越来越喜欢这里的生活,我也开始被他们接纳。他们会笑着纠正我说话时的过错,我也慢慢变得能和他们一起交谈,甚至一起欢笑。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做快乐,这是能让自己焕然一新的感受,也是我从未知晓的。”
“就是这样,一直到现在,我和他们在这个地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年,大概早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也早已经开始关心着这里的一切。”
“虽然每天看上去似乎都是一样的,做着一样的事,见着一样的人,却又觉得每天是不一样的,听着不一样的话,聊着不一样的天。这里人们的欢笑让我开心,这里人们的悲伤让我难过。我渐渐变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渐渐变成了一个能被他们称之为‘朋友’的人。”
“我喜欢这个地方。”
Wind说着,不自觉地停了停,从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们也趁着这个空隙从他的故事里回过神。
“如果说我有什么愿望的话,我只是希望可以留在这里,陪着我喜欢的人一起,让她听我说这一天下来所见到的、听到的故事,我会看着她拿起笔,把这些统统写在纸上记下来,编成书,放在那个书架上边。”
“我也很想让她躺在我怀里,这样我可以帮她梳理长长的头发,让她就这样安稳的入睡,不去在意身体上那些让她无法入眠的痛苦。”
他口中喜欢的人。
我大概有了答案。
“……这样。”
李瞳稍稍低下了头。
“仅仅是这样而已。”Wind这样说着,看向了我们,“我所希望的仅仅是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