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已经重复警示了林轩现在举动的危险性，但他不愿意放开手。
他抱着还未完成机体重启的Met，先我们一步，朝着集中区外那间木屋的方向走着。跟在后边的我没办法瞧见他现在的表情。不过至少在将Met抱起时，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些无法盖去的东西。
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所以也只能用消极和积极的混杂体来概括。
不快不慢的步调始终在缩短着与目的地的距离。尽管是那样看似遥远的路程，都总会有一个时刻抵达终点。
让少女平躺在自己的床上，林轩没有让自己的视线偏移分毫。看着少女因为先前的战斗而变得有些脏乱的脸蛋，他伸手去替她擦拭，却不料自己的手更脏，不仅没有擦掉那些脏东西，反倒给那张脸蛋又添上了几笔浅墨色。
“我去拿毛巾。”见状，李瞳立即转身出了房间门。
我下意识地想跟上，但出于安全考虑，现在最好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在找到什么话题之前，这位满脸胡茬的大叔已经紧握住少女的双手，像是在作着什么祈祷，让自己的额头触碰着她的手背。
“好久不见了。”“终于找到你了。”“不要再离开了。”“……”
低声念叨着的不是什么祷文，他只是在阐述着自己对她许久的思念。
“是我错了……”
这样的话却又在否定我之前的判断。
不知道现在出声是否合适，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实在是找不到其他更恰当的时间。
“林轩先生。”
“……嗯。”
“关于的Met的事情，能和我详细说说吗？”
林轩没有立即回答，就连刚才的那片刻应声也没有让他把视线转向我。
正准备再次发问的时候，他已经张嘴出了声。
“Met她……是因为我才会离开的。”
“离开。”我重复着他的话。
“嗯。”他点头，“离开得很突然，就在我以为一切都会变好的时候转眼离开了。”
“您……”
他大概没有在回答我的问题，因为那声音实在低沉，与其说是在给我讲述他和Met的故事，倒不如说他只是想一个人倾诉些什么。
所以我打住了自己将要出口的问话，只是噤声站在他身后，静静听着。
“我太贪婪了，明明能和她在一起就已经很幸福了，我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去索求更多……我也太狡猾了，我知道她肯定不会拒绝我的，所以那样去要挟她，明明她都在躲着我了，我却还是要死缠不放……”
泪水不知何时又一次地溢出眼眶，让那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他终于看向我了，但充斥在眼底的悔恨让那双眸子没办法倒映出我的模样。
“你知道吗？Limit，我是个多么下作的家伙啊。为了让Met接受我的心意，我不止一次地强迫，肯定是因为那样，那样的逼迫，利用着她那时的无依无靠，利用我自己和她稍好一点的关系，为自己的一时所求不停去胁迫她，我丝毫没有在意过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只是继续让她为难，让她混乱到极限，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所以她才会突然离开啊……我早该意识到的！我早就该住手的！明明嘴巴上说得那么好听，却让她这样一个人在外流浪了二十年，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的错！是我这个该死的家伙造的孽！”
他在自责，不停地自责，拳头捶打在自己的胸口，发出‘咚咚’的闷响。
但仿佛那样还不够解气，拳头只是越锤越重，甚至让手臂不受控制地出现了些深红光路。
我忙拉住他的手。
“她回来了！她现在就在您的眼前……”
视线转了回去，他看着那位仍闭着双眼的少女，手上的气力才肯渐渐变小。
“她来这里的目的您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如果您继续这样摧残自己……在她醒来，试图用她的声音呼唤您的时候，您不就没办法听见了吗？”
不知道她在寻找林轩的时候是怎样的想法。但她肯定没再怪罪他了。因为即便已经理不清头绪的时候，她也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说自己只是想见到他，所以这样四处寻找着他。
她不记得的东西很多，他的样子，他的声音，和他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可她没有忘记的是他的名字，因为她觉得那个人很重要，即便不知晓缘由，即便已经违抗了自身机体的各种限制，也还是那样固执地坚持着走了过来。
我没办法再去宽慰林轩更多，毕竟自己只是在不停地重复着些他早已知晓的事实。他会忘却，就像她一样，将所听到的，所见到的突然舍弃到脑后，只是揪住一个莫名其妙的思绪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他似乎并不会觉得那样很无力，既成的事实没办法靠自责修正，也没办法凭靠悔恨更改。
可……
我也和他一样，把一切都放在了脑后。将自己所做的一切用一层名为‘任务优先’的外壳伪装，这样自己就不会意识到了，不论在思考些什么，都不会再注意到了。
甚至连自责的勇气都没有了。
所以我明白自己停下先前话语的真正原因。我比他口中的那个自己还要恶劣。
思绪随着平躺在床上那个人儿缓缓睁眼的动作而消散。
从眸子里透出的亮光让我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Met……”
“机体再启动完成，程式正在恢复启用。”
那个风铃般的悦耳嗓音这样说着一句不带语调的话。
“请您退后……”
在我试图将林轩拉回的时候，少女已经让自己从床上坐起了身。
在我们脸上来回扫视的瞳孔里没有回忆起什么东西的顿悟，也没有先前不具人情的淡然，这一刻所具备的只是些空白。
“未知目标对象，警备状态调整。”
“Met。”
我上前，叫出她的名字。这样的举动也成功地让她将视线转了过来。
“是，确认本机身份，编码ZY-α01，初型机Met。”
机械般的回应让我想起了些很熟悉的东西。
“汇报机体状况。”
“当前能体储量30%，各部件受损情况无法探知……程式启用中，暂时无法反馈更多信息。”
果然——
即便明白初型与我自己的机体有很多不相同的地方，但至少在损坏程度方面应该是大同小异的。而在重启之后，底层的身体部件应该会第一时间反馈回当前机体的受损情况，但依照Met之前反馈的信息，只能说明底层部件的控制程序已经完全失效。
换句话讲，如果Met现在发生暴走，那么丧失了管控的底层部件会在她混乱的意识命令驱使下，不计机体损耗地对周围目标发起攻击，所能造成的破坏大致是控制程序还能起作用时的十倍左右。
届时，我便再也没有了和她一战的能力。
“机体即将进入待机，资源调用至程式重启……”
“等等……命令暂缓。”
“是，等待指令。”
我止住她准备再次躺下的动作，并不是不让她进行修整的意思，而是在那之前，我有一个十分想要确认的东西。和身后那位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所以只是一直看着这边的林轩有关。
“汇报完备系统日志储量。”
“是，剩余的完好系统日志量为47%。”
“筛选，时间限制为二十年前。”
“完成，剩余数量1。”
这样的回答让我确信了某些东西。
“汇报目标信息。”
“正在进行言语化。”
趁着她程序高速运转出现的片刻愣神，在我身后的林轩也走近了些。
“……你是在问她什么？”
“一些我认为很重要的事情……为您之前的自责，以及我自己的好奇。”我回答。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Met的声音已经继续了下去。
“记录起始时间：新历45年3月14日07：22。确认因‘废除’指令临时中止而使修复程序出现无法解析的BUG。内存区记忆程式受损，确认其会对自身其他程式进行随机性的篡改。异常对象无法捕捉，未找寻到解决方案。根据预知分析程式执行结果，推测该BUG会使机体出现极大危害性，本机被迫采取最优选项，即暂时与重要对象分离，并在确认重要对象安全的情况下找寻解决方案，建议安全距离12756公里。该命令在与重要对象道别后执行。”
她没有说明‘重要对象’是谁，但房间里的我们都已经猜了出来。所需要的安全距离，正好是我们脚底这颗行星的直径。
和林轩所想的不同，Met并不是因为他口中的那些‘逼迫’而离开，毕竟在这种‘伪智能’状态下，她不会说谎，也没有那样的必要。
“了解，请继续执行当前最优项目。”
“是，即将进入待机，调动所有可用资源辅助程序重启，预计完成时间6小时。”
随着她再次平躺在床上的动作，我转身看向林轩。存在于他现在表情里的只剩下了些意外。现在应该没有和他重申这些事实的必要，他听见了，也理解了。
“虽然大概会坏掉您现在的心情，但根据Met当前的程序以及元件启用情况分析，她会在所有程序完成重启后，变得完全不可控。”
没有露出多少意外的神色似乎在说他早就知晓这个事实。
“……没有办法了吗？”
配合着那看来的目光，我想这句话翻译成‘你有办法的吧’会更合适。他的确是在向我求助，因为那眼底无奈在阐述着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应该可以向管理局求助，和AX有关的资料，管理局所拥有的数量是最多也最齐全的，初型机应该也不会例外。”
我是为什么没有拒绝他？Met正处在昏迷状态，如果进行摧毁，她根本无法反抗，况且林轩也完全没有阻止我的能力。
“喏，毛巾……”
这时才踏入门口的李瞳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是正在说着些什么，倒是直接端着一个装满水的塑料盆走了进来。但在瞧见林轩的神情之后，也没再说下去，直接走到床边，提起盆中已经浸湿的毛巾动手拧干。
“啊……谢谢，让我来吧……”
“可别，你手那么脏，忙你的去。”
“……”
没有丝毫嘴硬的意思，那准备代替李瞳拧动毛巾的手也收了回去。他明白李瞳的这句话不是什么嫌弃。
“那林轩先生，我即刻开始联络管理局。”
视频通讯信号虽然不强，但也基本上能完成通讯，至于现在的时间……凌晨3点。
不知道这个时候联络算不算得上合适，但也必须尽快，即便在得到管理局协助的情况下，也不清楚需要的步骤会花去多长时间，Met随时都有可能会因为程序重启完成而醒来，最好还是赶在那之前找寻到合适的解决方案。
离黝黑的通讯窗口里显示出那位黑发女子模样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可以说是转瞬，看她身后的昏暗光线和房间布局，即便是现在这个时间点，她也还是在办公室里，大概还在继续着之前的那些工作。
“……”
“Limit？”
瞧见我的模样，她显露出了些意外，但很快，那副表情又回复了正常。
“亦步……您现在也还在工作么……”
“嗯，有一点地方需要修改……现在这个时间点联系，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是，我已经成功和本次任务的额外协助人汇合，并且也和任务对象有了些接触……”
我突然止住了自己的话，因为在这样说着说着时候，我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行为是有多不经大脑。
理由。
需要管理局协助的话是需要理由的，必须正当、充分而又合理。
我又是要用怎样的理由来请求协助？
“这样啊，那不是挺好的吗。”
我的停顿被视作为先前那条语句的结束。她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关心，视线转向了一旁的显示器，“很快就可以完成了，给你的嘉奖也肯定会很高，毕竟这项任务……”
“不。”
我打断她，成功地让那移开的视线侧了回来。
“任务目标的机体状况十分不乐观，底层机能控制元件已经完全失去了限制效用，自我修复程式也因为未知的BUG擅自对其他程式进行篡改，已经使其逐渐丧失基本的判断能力……”
“你……”
“所以我希望能得到的管理局的技术协助，即便是关于初型机，管理局内也应该有相关资料，现场的物理执行可以交给我来负责，相应的程式我也装入过机体……”
“我知道。”
她突然打断了我。
“你的所有程序都是经我之手写入机体的，你有什么功能块我比你更清楚。”
“抱歉，我只是想重申……”
“李瞳和你在一起吗？”
“是，她现在就在我旁边。”
我伸手将通讯窗口推到李瞳面前，但她仍在专心地用湿毛巾擦拭着Met的脸颊，没有因此让自己的视线移动分毫。
“李瞳。”
直到亦步出声叫了她的名字，她才肯叹一声气，随即转身。
“干嘛？”
“AX有什么样行为的时候应该制止……这可是协助人培训的第一课。”
“交给她自己判断不就好了？”
亦步还想说些什么，但李瞳已经将身子转向了Met，伸手继续替她擦拭着脸蛋。所以亦步也只能是无奈叹了口气，随即叫出了我的名字：
“Limit。”
“是。”将窗口正回到面前，我抬头看向她。
“关于你所说的这件事……”
“抱歉，可能理由的确不太充分，但我认为对目标机体进行修复是当前的最佳选项，与任务相关的事情可以在那之后再说……”
对，在那之后……
我为Met和林轩争取来的东西是什么？仅仅只是Met的健全？为了满足林轩的愿望，我竟然把应该最为优先的任务放在了第二位？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自己下意识地止住了打算继续说出口话语。
“Limit，重复你的任务。”
“是，机体代称Limit，任务编码03：对初型机Met进行‘回收’。”
“应该和你说清楚了吧，不是回收。”
是销毁。她没说出口，大概是坚信我已经完全知晓这点。
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我没有去重复。
“之所以上层会下达这样的任务，我想你应该能猜出具体的含义。”
“……”
本不应该联络的，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早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自己又是在对谁抱以侥幸呢？
“严格执行你的任务，现在的你不能出现什么差错。”
从那双黝黑眸子里出现的东西一闪而逝，我没来得及看清，通讯窗口就已经关闭掉了。
说实话，一旦这一点被否决，我已经没有别的方法了。
“抱歉……林轩先生，我没有争取到管理局的协助……”
“啊……”
他的表情难免失落，但除去这个，似乎还有些更加复杂的东西，以至于让我们都沉默了片刻。
“需要对Met进行修复的话，我倒是认识一个人。”
李瞳转过头，这样对林轩说着。
“……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