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花了一晚上时间,让自己做好了在四周竖着高墙的地方工作的准备,什么好的坏的打算都大概有了个眉目,但在瞧见眼前这幅景象之后,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至于身旁的棕发少女,估计也差不多吧,看去的时候,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正好消失。

“这里应该是以前城市中的公园?”

我也想不出城内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能这样大面积地种植植物。至于为什么说以前,是因为这些无人修剪的草木已经生得横七竖八,除去这条铺着石块的小道,其他的地方都已经被各式各样的植物遮去了面貌。

“应该是吧。”不打算再多说什么,李瞳率先一步迈了进去。

“啊!稍微等等。”我连忙叫住她。

“怎么?”

“请保持这样别动。”

这句话让她没有再把头扭过来,于是我也伸手替她打理了下脑后那几丝翘起的头发。

大概是今早打理的时候没注意到吧,幸好也只是被我看见而已。

“你……”

她似乎有几分惊讶,与我相交的视线很快移开,那副表情很是奇怪。

“诶?怎么了?”是不喜欢被人碰到头发吗?

“……没事。”

丢下一句话之后便逃也似地快步沿着石块路往里走,我也连忙沿着这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跟上。

大概是做了件不好的事。

这路线各种弯弯曲曲的设计应该是让进入期内的人能将那些植株看得仔细,不过现在这枯枝烂叶和茂盛新芽搅在一起的模样,已经让人没有细下查看的欲望了。

花掉的时间不长,很快我们便瞧见了一座爬满了藤蔓的三层高建筑。

占地很宽,没有竖起的围墙,也没有什么封闭起来的铁门,完全像是个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

不知是现在的时间点稍显得早,还是这里本就没多少人,转悠半天,我们才在这栋建筑后边瞧见了一位正拿着水杯牙刷洗漱的男子,约莫二十来岁的模样,看他身上那件袖口印有‘第三类后勤’的T恤,想必也是和我们一样在这里工作的人了。

我们的到来似乎让他觉得挺意外,所以刷牙的动作也停了好一会儿。

“您好,我们俩是新安排到这里的,这是文件。”

于是我把手里那叠文件递去,按理说只需要其中的一两张就够了,但昨天实在是没怎么看,所以就干脆一起带了过来。

“啊……”

他是为什么会觉得惊讶?还是说,这是惊讶之外的神情?

又对视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回过神,因为牙刷还在嘴里的缘故,说的话也带了几分模糊:

“请等一下!”

我们站在原地,目睹着他快速地漱口收拾,又钻进房间不知是去干什么,最后这位男子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一件带有兜帽的迷彩外套,嘴角边的水渍也擦得干净了。

伸手接过我的文件,他粗略地翻了两下之后便抬起头看过来。

“听说昨天有两个新加入的改造人,就是你们吧?”

“如果昨天只有两个人加入的话,那应该是我们没错了。”

李瞳接了话,似乎是在意这位男子脸上的什么东西,所以那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脸。这样的举动让这名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停顿片刻之后,他才继续说道:

“……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符舜,是第三类后勤,虽然目前也就只有我一个。”

顺带朝她伸出了手。

“我叫李瞳,你名字念着挺吉利的。”

“哈哈,经常有人这么说。”

回握的时候,李瞳已经没再继续看他,手也恰到时候地松了开来。

“我是李月。”我也伸手和他握了一下。

“幸会。”

之后,名叫符舜的男子便继续说起来:

“你们的事情昨天杰森已经来安排过了,你们今后就接替我的工作,负责照顾这里的人,具体的事项我打算在今天之内教会你们,因为马上我就被调去其他地方了,所以如果有什么疑问的话最好当场说出来……不过这里的工作很简单也很轻松,相信你们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提问。”

李瞳举了手。

“诶?”

他会觉得意外的原因估计是觉得自己还没开始进行讲解吧。

“有……有什么问题吗?”

“这工作是做什么的?”

“照顾这里边的人啊……我不是说了么?”他指了指楼内。

“我没看到其他人。”

“啊,待会就能看见了,现在估计还有些早。”

李瞳点点头,于是接着问了下去。

“第二个问题。”

“你说。”

“我们要照顾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的话,待会我带你们逛逛这里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其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

看样子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犯人或是传染病患者。但不知为何,李瞳的表情丝毫没有放松下来,眉头反倒是皱的更紧。

“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您看上去似乎还有些高兴?”

“啊,看得出来吗?”

我点头,他脸上的那幅神情换谁也应该瞧得出来。

“算是实现了我自己的夙愿吧,其实不瞒你们,我刚加入变革者组织才不到两个月,在你们来之前一直在这里,工作也算得上悠闲轻松……”

“你就是为这个而高兴?”李瞳打断了他的话。

“当然不是!”

这让他的语气突然变严肃起来,

“我是觉得总算可以从这里出去了才觉得高兴啊!”

“这样么?”

“我加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推翻那破地方的荒唐秩序,没有什么比能加入到前线士兵队列更让我开心的了。只要能拿上枪,就算是能干掉一个该死的机器我也心满意足。”

他的手指着一个方向。

我当然清楚他口中的‘破地方’是哪里,包括那‘该死的机器’。

所以一句话也搭不上。

注意到的时候,自己的头正低着,所幸李瞳还接着话,不至于让符舜瞧见这副模样。

“看上去是很深的仇。”

“何止是深……就因为当权者的栽赃陷害,就因为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我的妹妹……我唯一的亲人,那样惨死在我面前……那时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只能看着……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很快就能冲上前线,替她血仇!”

这样的语气很熟悉,我不止一次听到过。

停了许久,也安静了许久,一直到他的心情平复,李瞳才继续说了下去:

“原来你还是位‘第一类市民’。”

“以前的事了,父亲是财政部主管,即便在生病去世之后我和妹妹也有过一段时间的第一类市民身份,现在想想还真是可笑的东西……”

“你倒好,我们这些被永久划分成第三类的家伙羡慕都还来不及呢。”

“都是些过去的事情,既然大家都来到了这里,我们都该是有同样意愿的人,一起为了大目标而努力吧!”

这个回答像是有意避开了少女话里的东西,对此李瞳只是笑笑。

“抱歉耽搁你们的时间,我这就带你们去……”

“不用麻烦了,我们自己去就行,你不是很想加入前线部队吗?那就早些去报到吧,说不定要准备的手续还挺多。”摆摆手,棕发少女端详着四周说道。

“可是……”

“没关系的。”

斟酌片刻,符舜终于是点了点头,很快便将我们给他的那叠文件连同一张纸条递了回来。

“工作需要的东西都能在你们面前的这间执勤室里找到,还有,这是我的住址,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来这里找我,我一定会帮你们的。”

“那还真是谢谢了。”

“哪里的话,我才要谢谢你们。”

又寒暄几句客套话,他这才和我们挥手告了别。

那快步离去的身影让我终于是忍不住把话说了出口:

“他加入这里的目的真是单纯。”

李瞳看了看我,突然笑了一声。

“你不也一样?”

“也许……”

我很想否认,却又不可否认。

“行了,接下来就好好逛逛吧,在下一位新人来之前,这里就是我们大部分时间呆的地方了。”

看这放宽心的样子,我想她应该不会再对这里的事情多虑了,至少我们担心的事都没发生。

我们面前的执勤室意外没有多少陈设。一张木椅,一张带抽屉的木桌,一个有几分锈迹的铁质衣柜,除此之外能找到的也就只剩符舜用来洗漱的杯子盆子,以及墙角积起的一堆灰尘。

“不过说是必要的东西……就只有这个啊……”

盯着抽屉,李瞳有些奇怪地嘀咕。

“还有制……工作服?”

打开衣柜,里边是好几件印着‘第三类后勤’字样的土黄色T恤以及同色的短裤,至于用塑料口袋封装好这点,似乎证明了它们是全新的。

“要换上吗?”扭头问她的时候,这位少女将抽屉里的一把钥匙攥进手里。

“算了。”

一层迷宫似的走廊让我们逛了好一会儿,这才大致清楚了必要设施的位置。大部分屋子都用作堆积杂物,不过除去厨房的灶台厨具多得离谱之外,并没有其他值得在意的地方。

二层和三层的所有房间都没有门锁,不用我们推门进去,也能瞧见里边的样子,因为门旁的窗户已经大到能将其内一览无余,不到十平米的房间放了四架床,光二楼一层就有近二十个房间,这样粗略估算一下,整栋楼里应该有近百人。这样的数量竟然只是交由一两个人来负责,况且我们在来之前似乎完全只有符舜一人,且不说他究竟能不能记全这里所有人的名字,光给这些人做饭应该都是个大问题。

三楼之上是天台,上去的时候门还开着,所以我们没用到那把唯一的钥匙。架得比人高出一截的几条长杆应该是用来晾晒衣物的,天台四周设有铁栏,但已经被雨水锈蚀得几乎失去了原本的效用,从这上边能将周围看得清楚,我们也在楼的某个方向发现了一片长势茂盛的草地,草地后方是一座人工堆造的石山。今天的天气不错,这片景色看上去也格外赏心悦目。

至于工作内容提及到的,需要照顾的对象,倒是很符合文件上所给的‘病人’这个称谓。不论男女都穿着规格完全一致的灰白色病号服,却并不会因为他们的体格差异而显得过长或过短,要说原由的话,是因为这些人的年龄、身材、样貌相仿……不,用这个词并不准确,应该换成‘完全一样’。

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人偶。

上楼的时候,这些身着病号服的人也正好起床,其中不乏有些腿脚不便的,不过似乎也用不着我们来操心,因为同室的健全人会帮他们下床洗漱。这一点像是被什么人刻意安排,只要是存在残疾人的房间,就必定会有数量大于或等于他们的健全人,我没找到全是残疾人的例外。

我们的到来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被那样毫无情绪可言的双眼盯着,只会让人觉得有几分不太自然。但他们只是略微瞧了一会儿,很快便失去兴致地转头继续他们自己的事。

这让我觉得很熟悉,我确信自己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类似的人……或者说物。

似乎是一样的,又好像是不一样的。

所以什么都想不起来,为了转移开自己的注意,我只好向身旁的少女说起了话。

“这份工作具体是要做什么呢?”

“……”

她没回话,只是趴在天台的铁栏边上,盯着远处那片草坪出了神。

莫非是看穿了我的企图?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或许只是我的声音太小不足以让她听见吧。

说起来今天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即便是入夏,晨雾散去之前的阳光也绝对算不上炽热,没有再去打搅她的必要,本就只是个无聊的问题而已,稍微读读看那些文件就能清楚。

说起来,我好像把它们放在那张桌上了?

回到那个房间费了一番功夫。似乎是统一了作息时间,这些‘病人’们到这时已经全部起了床,陆陆续续地下楼,即便没人指挥也井然有序,而为了帮那些腿脚不便的人,下楼的速度也不得不放缓。而因为这楼梯只有两人宽,我老老实实地加入了他们下楼的队列。

没有打乱秩序这一点也让他们没有过多在意我这样一位穿着破烂灰袍的家伙,下楼之后我便直奔执勤室而去,和他们前往的厨房方向正好相反。

这样说起来,早餐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做吗?想想看厨房那些简陋的厨具,最多也就只能做些简单的东西了。不过在弄清楚这份工作的职责之前,还是不要妄加揣测比较好。

我将这些文件一张张摊开,按照自己昨天的粗略印象寻找着与工作内容相关的部分。片刻之后我便发现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当时记下的东西,除去李瞳让我看过的那几页,我甚至觉得它们完全是些陌生的资料。

看样子还得从头看起。

“咦?符大哥呢?”这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我。

正在执勤室门口张望的是一位穿着病号服的女性,除去那双灰白色的眸子看上去格外有几分病态之外,其他倒是和那些‘病人’们没多大差异。

“您是要找符舜吗?他现在已经更换工作加入前线队列了哦。”

“诶?”

“我是来接替他工作的李月,还有一位现在正好不在……”

“这样啊……”

眼里的些许失望我看得清楚。

“您找他是有什么事情吗?我倒是知道他的住址,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帮您带话过去。”

“啊,那拜托你帮我谢谢符大哥,是关于昨天的事。”

昨天么……昨天我只是刚刚到这座城而已,这里发生了什么当然不知道。不过也应该只是符舜帮了这个女孩一个忙。我没再继续问下去。

“好的,我会帮您带到,请问一下您的名字是?”

“……名字?”

看来的视线有几分困惑。

“虽然没有的话也不是不行,但如果符舜先生问起您来,我直接说您的名字会方便许多吧?”这大概也是名字的一个作用了,特地指代一个人的时候,有名讳自然是一听就明白。

“我……没有啊?”

她说得理所当然,我也跟着愣了半晌。

“您是说……您没有名字?”

“嗯。”

“……”

“啊!”她突然走近,撩起了病号服的衣袖,“你是指这个编号吧?我们的名字。”

那是个绑在手腕上,印有‘1743’字样的蓝色手环。

如她所说,这也是编号。

“不知道符大哥会不会记得这个就是了……”

“……我知道了。”因为思索着缘由,自己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我会把话带到的。”

“谢谢你……唔……”她看着我,似乎是在对怎么称呼我而困扰。

“叫我李月就好。”

“嗯!李月。”

自己随即目送她带着几分开心的神色离去。那句‘我们的名字’让人很是在意。这是在说那些穿着灰白病号服,也就是我们工作对象的那些‘病人’们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不知其含义的编号么?

这样的……是和什么东西一样吗……还是我在哪里瞧见过?正如先前第一次瞧见这些人看向我们的眼神那样,自己又产生了些莫名其妙的既视感,却始终是想不起来。

说不定是她失忆了……这样的可能性很高。这里看上去也像是一间疗养所,失忆者居住在这里也不奇怪。这样的话,只要找到这里的名册就能知道她,还有他们的名字了。

自己是在对他们没有名字这一点感到慌张?

为什么会呢……

执勤室里能存放名册的地方只有一处。

木桌,李瞳拿出钥匙的那个抽屉。

我即刻走进拉开,的确找到了一叠装订好的文件。

没有封面,也没有什么加上去批注,第一页只是一张白纸。而在翻开它之后,所有的疑问都变得清晰。

一本表格,登记着除第三类后勤员之外所有入住这里的人员……编号、入住日期。

没有写着姓名的地方,仅剩的一栏是:

死亡日期。

如果编号被记号笔画上了叉,那么死亡日期里就会填上一个具体的值。

这足有半个手掌厚的文件全是这样的内容,我没再找到别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