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几个消毒箱装上货车,那位司机大叔只是点头和我示意了一下,没多说什么,便发动引擎开走了。

我在原地呆站得有些久。

“走吧?”甚至已经到了让李瞳出声叫我的程度了。

“啊,好。”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只是一些琐事。”

“这样。”

她没有追问下去。

夜晚的路显得有些昏暗,隔很远才看得见一盏路灯,倒是和昨晚瞧见的那番夜景有些差异,李瞳也紧跟在我身后,只差没有伸手拉住我的衣服了。谁都没有再说话,这条路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人,莫名的空旷感甚至让人怀疑现在已经到了深夜。

“说起来……”

“唔!”

我突然开口似乎让她吓了一跳,虽然她一个深呼吸之后便回复了,但语气里或多或少地掺了些埋怨的意味。

“我被拜托了一件事……抱歉吓到您了。”

她摆摆手:“什么啊?”

“只是给符舜带一句话过去而已。如果您觉得麻烦的话可以先回去休息……”

“在哪?”

“往前边走一段就能到,和回去的方向一致。”

“既然都顺路了那就顺便等等你呗。”她稍稍把头扭向一侧,这无所谓的语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样的。

“啊,真是感谢。”

“不过……为什么连名字都接受了,说话方式还是改不了啊?”

“您是说我?”我不解,稍稍歪头。

“不然你觉得我会说谁。”

“我认为现在的说话方式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只是保证必要的敬称和礼节,况且现在的自己已经加上了很多主观上的思考,完全不会像之前那样一切都依照资料数据。即便是这样,我的说话方式还是会让她觉得很奇怪吗?

“虽然也没什么……一句你教养好就能带过,不过听起来果然还是有点别扭,那些感谢词啊,道歉词啊,请求词啊,实在是太死板了。”

“是这样么?”

“至少给我把‘您’换成‘你’。”她伸手指着我,不可否认的语气。

“……我会努力试试看。”

但如果不按照必要礼仪进行对话,或许会惹得对方生气呢?思来想去,硬要去掉这些礼貌用词的话,我大概会选择闭口不言了。

请原谅这个不会变通的我——这样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不过说起来……”

“嗯?”

“您……你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李月,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特殊含义?”看过来的眼里带有几分奇怪,我倒觉得自己应该没记错,伊芙所说的,名字带有某种象征性,或者说是某种期望这一点。

“虽然我觉得随便给你胡扯一个你都会信以为真,不过也没那个必要啊……”她摊了摊肩膀,“就是随口取的,没什么好在意。”

“这样决定名字的方式还真是……”

“当时情况所限啊,完全没有时间去想嘛。”

“是,我明白的。”如果再晚一点把名字说出口的话就会让杰森更加怀疑我们,身份暴露的话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过名字而已,不想要的话还能改,反正也没有多少人认识李月。”

“……这倒不用了,会和已有资料产生冲突的。”

“是吗?”

“嗯。”我点头。

假想一下自己又取了一个新名字,别人叫那个名字的时候我得答应,叫‘李月’的时候我也得答应,叫‘Limit’的时候我还得答应,虽然对于脑内处理器来说这样的名称适配完全不成问题,但就是莫名让我觉得麻烦……

对对对,我肯定是在嫌麻烦。

不过说起来,脑海里记忆还算清楚的场景,只有别人叫我‘Limit’的时候。这明明那只是给我的一个代称,不是名字。

我没有名字,和那些‘病人’们一样,真正指代我的也只是一串编码:

ZY-γ26445。

“到了。”

我们停在一栋和我们住处差不多的老式公寓前,如果符舜写下的地址没错,那他应该就住在二楼,靠楼梯口左边的房间。

但在我和李瞳刚刚踏上楼梯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下楼的符舜。

他穿得很整洁,白天见到过的那件迷彩外套上多了两个红色肩章。

“咦?李月,是你们啊。”

“晚上好,你这是打算出门吗?”

“指挥部那边据说是有事要集结,正准备过去呢。”

倒也难怪穿得这么周正了。

“啊……这样的话就不叨扰你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个预备兵而已,去不去都没什么关系,比起这个,还是说说你们来这里找我的事情吧?”

还想再客气一番的自己被泛起的好奇心给打断,于是也没再推辞直接开问了。

“是关于我们需要照顾的那些‘病人’……”

这句话似乎让他极度困惑,还未等我把话说完便出声打断。

“他们……应该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吧?在我去那里工作之前,他们的生活起居都是靠他们自己,上一位管理员也说完全不用管这些,除了每天要去外边拿午餐晚餐,其他的完全不用费心。”

“是,你说的这一点我已经体会到了,我来找您想替昨天的那位少女向你道谢。”

“我昨天……”

现在的茫然神情是在表明他并不记得昨天的事。

“她的编号是1743。”

“呃……我记不太清那些什么编号……”

“那我想你应该记得昨天有一位少女闹了脾气,原因是她得知了自己只有三年寿命。”

“啊……”这样一说,他便恍然大悟了。

“今天一早她就来了执勤室,但你正好在那之前离开了。”

“嗨呀,这有什么好谢的嘛,真要谢的话是该谢谢那个叫‘蓝’的姑娘,老实说,我是特别不擅长安慰人这种事……”

先前的陈述我是刻意那么说的,他的反应却是在我意料之外。

“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们的寿命长度?”自己现在的语气肯定是冷冰冰的,这让他明显愣了半晌。

“这件事……我也只是被告知过而已……我也就当是这里原本就有这样寿命短暂的人而已,你犯不着这么生气吧?”

现在的自己是露着什么表情呢?

“……能告诉我,他们是谁吗?”

“什么?”他那充斥着困惑的表情似乎是在对我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而不解。

我的手指了出去,朝着我们来时的那个方向,也是那群‘病人’所在的位置。

“他们。”

“啊……你们是昨天才来的啊……”点了点头,我的又一次提问似乎让他明白了些什么。

我没作声,等着他的解释。

“他们是‘残次品’。”

“残次品?”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变革者内部的分派?”

“是,我目前所了解到的只是一个被叫做‘新派’的部分。”

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李瞳,她却是靠在铁栏上观察着自己的指甲,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

“这么说,你也知道那个叫‘Armor’的机器咯!很帅对吧!”

“请不要岔开话题。”

“呃……咳咳……”

咳嗽两声,他又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在说起你的那个问题之前,是有必要知道这些内容的……”

“你所说的‘这些内容’,应该不包括自己对‘Armor’的感想吧?”

“那么与新派对立的自然就被叫做旧派……”

他倒是直接转了话题,我也不再多嘴。

“虽然说是有派别之分,但因为变革者的内部高层是严令禁止那种会导致内讧的派别出现,所以这新派旧派也就只是我们私底下说说的东西,至少我这么多个月在这里工作,是没看到过哪个高层用过这样的称呼。”

“是么。”

“别不耐烦嘛……重点放后面讲,我被叫去集合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想我应该没有。”

应该没有吧?

“然后就是这两派产生的原因了,这个问题你可问不出一个准确答案,每个人在心里对此的解答都是不一样的。”

“我不太能明白你的意思。”

“哎……算了,我就和你说说我的理解吧。”揉了揉额头,符舜的脸上露出了些无奈,“我觉得区别就在于他们为实现我们变革者的大目标所采取的战略不同。”

大目标是什么,战略又是什么。虽然很想问问看,但权衡了一下重要性,我觉得还是先继续听下去最好。

这样看起来,自己似乎只是对‘病人’,或者说‘残次品’感兴趣。

“新派是主张用大量资源建造五台设计几近完美的大型机甲,也就是被叫做‘Armor’的东西,由于支持的人数很多,所以由变革者统管的五个城市都或多或少地开始了对展的研究,顺带一提,‘因蒂斯’只差一个关键部件就要竣工了哦。”提起这个的时候,他的语气明显有些激动。

虽然说辞有些不同,但这些相同的内容今天也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

“然后就是旧派,他们主张继续沿用已经成熟的改造人技术,通过变更基因序列来产出天生具有载体的新型改造人,而所用到的克隆技术就可以保证培育出的个体都是身体发育成熟的,就像AX……呃,我是说像那些烂机器人一样,能更精准地驾驭住能体,再装上一个增强外骨骼弥补人体的机能缺陷,据说能达到的程度是和烂机器们一对一地打个平手,我是不怎么看好这个……至于目前的进程嘛,看看那些‘残次品’的数量,你也差不多能猜出来吧?”

“他们和这个有关?”

还是说,他们就是旧派所谓的‘新型改造人’?

“当然和这个有关,这些残次品们可都是旧派的杰作。”

说起这个的时候,他甚至嗤之以鼻,“虽然基因序列已经确定下来了,但以现在的技术还不能完全排除细胞复制时的差错变异,况且强行更改基因这件事本来就风险很大,很容易就会触及到人类本身的极限,说句实在话,我完全不相信那些造出来的新型改造人能活三年。”

“所以,他们是在新型改造人培育过程中的……”

“对,就是残次品,要么是因为身体上的缺陷,要么就是因为载体不合格没办法使用能体,所以被聚在那种地方等死呢。”

等死。

回想那些‘病人’们的模样,的确印证了他口中的话。

“可为什么……”

“嗯?”

“为什么会这样?”

从诞生起就只是为了死去?这个问题放在他们身上却并不像哲理问题那样惹人深思。

因为太短暂了。

“呃……但……但本来就是这样啊……”

“……”

我是弄错了该发问的对象。

他们,是因为不被需要,所以也被遗弃了。

就像……就像……

“哎,我算是知道了……刚才还奇怪你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原来你是同情他们了啊。”

我抬头看向他。

在他看来,我是在同情吗?

“他们的确挺可怜的,但是这也没办法,谁让旧派在变革者内部也是支持者众多嘛,只要这个新型改造人的培育计划一直继续,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残次品送往那里。”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用太难过了。”

又是什么让他觉得我在难过?

“……有解决办法的吧?”

但不论是刚才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去和他争辩什么,我只是迫切地想知道答案而已。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只要这个培育计划还在继续的话是没有办法的,况且现在的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他的话里又多了几分劝慰的意思,“与其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倒不如好好工作……”

“无意义……么?”

自己听到过这个词,而每一次听见的时候,似乎都在为此而纠结。

所以我讨厌它。

“说起来,我听说最近有件大事,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只要不出岔子的话,你们估计也很快就能转到前线部队来,到时候就不用再为这种事情烦心了。”

“哦?”

一直在旁没作声的李瞳终于是透漏出了些兴趣,“什么事这么严重,后勤都要拉去上前线?”

“所以说我也不太清楚啊,估计这会儿让我们集合就是打算说这件事吧。”

“那你怎么还不去?”

“没事没事,反正只是个预备兵不急嘛。”

“你这是才加入就打算迟到?我倒是听说前线部队那边军纪挺严的。”棕发少女的认真口气让这位先前还一脸无所谓的男子突然心虚起来。

“是……是这样吗?”

“要是迟到了被开除可就有意思了哦,符舜。”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与其说是在提醒倒不如说像是在幸灾乐祸。

“我……我这就去……”

于是那位男子也当真似的拔腿往外跑了,不过在出了公寓门之后还特地回头来看了看我们,“那李月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以后有空的话再过来玩啊。”

“啊……”

刚打算应声,他便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完全没有头绪。自己已经如愿以偿地知晓答案,却也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时候……

“现在开心了?”

“……您是指什么?”

说出口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忘记换词了,所幸她并没有太在意。

“你刚才问的那些啊,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满意了吧?”

她看着我,眼里有几分责备的意思。这也难怪,明明她才对我说了不要涉足这些,自己却在当晚就问了个透。

“对不起……”

她轻哼一声:“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没什么打算,正如符舜所说,现在的我无能为力。”

也和蓝说的一样。

“嗯哼?”

“我的确是想去帮助他们,但现在没有办法了……我没办法为他们改变什么,因为一切都定好了……”

没再说话,低着头的自己也瞧不见了她现在的神情。这样沉默许久,抬头的时候正好瞧见那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大概是想安慰我吧?只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所以一直没有说出口。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嗯。”

在自己迈步走出去之后,李瞳才应声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