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过的餐具请在清洗过后放回到消毒箱内……”

十二点四十分,大部分的‘病人’们都已经用餐完毕了,我也要履行自己职责,起到提醒他们的作用。不过看着井然有序的样子,我的举动倒显得有些多余。

顺带一提,为了不让他们产生什么疑惑,我和李瞳商量了一下之后决定至少在这个地方把印着‘第三类后勤’的衣服给穿上。

一件衣服似乎的确可以有很大用处,至少在换上之后,他们看过来的视线不再是那么生疏了,这大概要多亏了上一位‘第三类后勤’吧。

在他们将餐具放回我身旁的消毒箱之后,我也忙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您好,我是李月,接替符舜负责照顾你们的工作,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叫我就可以了。”

不过这副微笑似乎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只是在点点头之后便匆忙地走开。即便是我,一直被予以这样的反应也还是会难免有几分消极。

我倒觉得自己应该是在笑才对。

“啊,李月!”

终于有人肯多搭理我一会儿了,抬头看去的时候,正是今早拜托我给符舜带话的那位女孩子。

“中午好……”我想叫她,却又突然记起她没有名字,于是连忙换了话题,“您拜托的事我要等到下班之后才能去……”

“啊,没事的没事的,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按照文件里说的,对你们的用餐秩序进行维护。”

“没有那样的必要啦。”她摆摆手。

“……是么?”

“如果我们比你来这里晚的话还说得过去,可现在是你来得比我们晚哦,这些规矩我们早就清楚啦。”

“啊……”

这样看来好像也的确是我多此一举了。

“不过我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和大家认识一下。”

“想要和大家认识的话不用呆站在这里啊。”她突然抓起了我的手,“过来过来,我来介绍你和大家认识。”

我没抗拒,倒不如说正和我意。

她拉我去的地方是今早在天台看到过的那片草坪。正午已过,太阳稍微倾斜了些角度,让这栋楼在草坪上遮出一片阴凉。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带动着长势茂盛的草,连同发丝一起轻轻摇曳。入夏的炎热仿佛就在这时被全部吹散了。

饭后在这里的人不少,看他们搬着板凳座椅在各处乘凉,我大概也知道为什么一层楼储放杂物的空房间里究竟是有些什么东西了。

四下望了望,她的视线最终锁定在草坪前,不过那里的人挺多,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找谁。

“啊,蓝也在,先去找她吧。”

她拉着我走过去,我却忍不住在半途停了脚步。

“……蓝?”

“嗯?”

“这是名字?”

“对啊,怎么了?”

明明她都没有名字?况且我在那本名册上看到的也只有编号……也或许只是少数人没有名字,她正好是其中一个。至于那本名册,也有可能是出于一些特殊原因,才没有记录下他们的名字……

这样的话似乎也能说得通,只是莫名的牵强。

“啊……你是在奇怪为什么蓝会有名字吧?”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拍了拍脑袋。我也连忙点了点头。

“是我们给她取的啦,她也和我们一样是有着编号的哦。”说着,松开拉住我的那只手,她又把衣袖下那个印有编码的手环露给我看。

“原来是这样。”

“走吧,我们过去。”

“嗯。”

她再次拉起我的手,于是我也跟着迈出了步子。

“不过为什么要取‘蓝’这样的名字呢?”

“嗯……要说为什么的话……应该是因为她的眼睛很漂亮吧,就像没有刺眼阳光,只剩稀疏几朵云漂浮的天空,也像夜晚时分的银河,对!肯定是!她肯定来自那片星星,才会有那么美丽漂亮的颜色。所以她叫做蓝。”

“这样啊……”

她的神情里满是向往,这大概也能算作理由。

不错的名字呢。

“那你呢?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哦。”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今天的第二次,上一次也是在我问她名字的时候说的。

“那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很喜欢蓝啊,所以她有名字并不奇怪嘛。”

“……”

这个理由显得牵强,但她的表情似乎在对我如此追问不止而奇怪。

路程很短,所以我也没来得及继续问下去。

“蓝!”

走近之后,她十分高兴地扑向着坐在草坪边缘的那位少女。

浅灰的头发正好齐肩,鬓角扎起两个小辫,虹膜的浅蓝与那病态的灰白发色不同,安静望着远处的模样也让她有着一种略显独特的气场,要不是她同样穿着病号服,我完全不会认为她是和周围一样的‘病人’。

“啊……是你啊……”

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被叫做蓝的少女笑着说道。

浅蓝的眼睛却并没有朝向她。

“听我说听我说,我们的管理员换了哦。”

“嗯,我听他们讲了,听说是个表情很奇怪的女孩子?”

果然表情很奇怪么。

下意识地用手指推了推嘴角,我试图让自己的微笑正常一点。

“噗……她叫李月啦,我带她过来了,就在旁边呢。”

“啊!那还真是失礼了!”

她下意识地张望,却始终没有让视线停在我身上。这件印着‘第三类后勤’的T恤也应该比较显眼才对。

带我过来的少女并没有在意她的这番举动,倒是把我直接拉到了蓝的跟前,双手放在我的肩上,示意我蹲下,虽然对此有些困惑,不过我还是照着做了。

“她在你面前了哦。”

“嗯。”

于是坐在草坪边缘的少女在应声之后朝着我的脸伸出了手,就像刚才她触摸我身后那位少女的脸蛋一样。她的手很轻柔,仿佛只是被凉爽微风触碰了脸颊,带给人的是些莫名其妙的惬意。

“啊呀,真是可爱。”

“诶……您是说……”

我这是被夸了吗?

“声音也很好听,是叫李月对吗?以后请你多多关照了。”

“啊……嗯……”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语无伦次,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突然被人夸赞?可这明明只是被人赋予的外表与音色……

不应该有什么喜悦或是慌乱的。我想推开她的手,却在视线看向她的时候注意到那双没有和我相对的眼睛。

那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就像——

她根本看不见我。

“蓝?”我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嗯?怎么啦?”

“你……看不见吗?”

“嗯,是这样的,虽然我的眼睛外表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什么都看不见。”她点头,微笑着说出了这个事实。

这些奇怪举动也因此解释得清楚了。

“这样啊……看不见的话的确很麻烦。”

“不会哦,习惯就好了。”她依旧是微笑着。

“……”

这样仿佛毫不在意的神情让我找不到接下来可以说的话。

“你不用在意的,还是说我吓到你了吗?”

到头来还让她担心了我一番。

“啊,没有的事……抱歉,只是出了会儿神。”                   

跟着我的声音,她也让眼睛正对向了我。

“来这里还习惯吗?很累吧?”

“那倒不会,倒不如说这里的工作要轻松多了。”我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我说哦。”

或许她的确能解答我的疑惑,有关于这里‘病人’们的真正身份。

“那倒是有一个……”

话没来得及说完。

“够了!”

不远处的声音打断我,也让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去。

“不要管我了!让我死吧!”

走廊前,一位少年倒在地面,原本他拄着的两支拐杖中的一支似乎往前扔了一段距离,周围人想将他扶起,却被猛地打掉手。

这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我忍不住走了过去,毕竟维护这里的秩序也是工作的一环。

“您好,您是遇上什么麻烦吗?”

我的靠近让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走开!”

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我相信我能帮到您的,我是新入职的第三类后勤员李月……”

“我叫你走开!”

他抓起地上的拐杖扔过来,所幸力道并不大,我正好能接住。

“您有什么困难的话……”

“我的腿动不了啊!没有腿的又不是你!别站在那里说些漂亮话!我知道你也嫌我是个麻烦!那就让我去死啊!”

他冲我吼,眼泪夺眶而出。我当然不会那样觉得,我想在这里的人也应该不会嫌他麻烦,否则的话也不会这样满面担忧了。

可为什么他会想着去死?

正如那个故事里为自己的死而欢呼的女孩一样,我不能理解。

“……”

对此的困惑让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看去,蓝正被那位少女带着走了过来。

“对不起哦,他不是有意那样说的。”

“啊,我知道……您不用向我道歉的。”我连忙摆手,又突然想起她看不见。

“这里就交给我吧,能拜托你去带些水过来吗?”

“没问题的……可是……”

光是她在这里真的有用吗,说不定那位少年又会有些什么过激举动,蓝的眼睛又看不见……

“不用担心的。”

她说着,已经顺着呜咽声朝那位坐在地上的少年走了过去。

“就放心交给蓝吧。”有着灰白眼眸的少女也冲我点点头,随即递来了一个有盖的塑料杯子。

“啊,那……”

我似乎也只好照蓝所说的去接些水来。但难免有些不太放心,于是走到半路回头瞧了瞧,那位少年竟没有再出声,他被蓝轻轻抱在怀里,呜咽声也不再那么明显。

倒的确是我多虑了。

仔细想想我和蓝明明都是在试图安慰他,为什么只有我被扔拐杖了呢……莫非自己在安慰人这方面是属于不及格的那种?或者那时候我是不应该说得那么死板吧?

“唔!”

正走过一个转角,便迎面撞上了一位棕发少女,而由于我的个子高一些,她只是撞在我的胸口。

“您没事吧。”我忙伸手把她给扶住。

“你走路没声的吗?!”

“我想应该有……”

出口之后我便意识到,自己如果这么‘狡辩’下去肯定会惹她不开心,于是连忙转了话题,“李瞳您来这里是做什么?”

“……刚刚听到这边好像在吵架。”

少女揉着鼻尖,视线朝着一旁,不知为什么她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和我对视过,也刻意退了两步。

“这件事情的话,已经有人去处理了哦。”

在她面露疑惑之际,我便将自己在中午之后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她说了一遍。顺带也把司机大叔说的内容以及自己对这里‘病人’们存有的困惑提及到了一些。

“这样……”少女摸了摸下巴。

“您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

她摇头之后便转过身,一幅没了兴趣要离开的样子,我忙跟上去。

“如果您待会没事的话可以和我一起过来吗,顺便能介绍您和大家认识一下……”

“不用,没空。”

她的回答很快。

“我觉得您有必要和他们认识一下。”

“不是都说了没空吗。”

“您难道不好奇他们的真实身份吗?”

她停住步子,转头盯了我一眼。

看上去她也应该比较感兴趣……

“不感兴趣。”

“……呃?”

接着又迈开腿继续往前走了。

“不过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这句话让呆在原地的我回过神,于是连忙跟了上去。

“嗯,您说。”

“就你刚才说的这个事。”

“您是有了什么头绪吗?”

她摇摇头:“当然没有,我只是觉得最好别去淌浑水,你恰到好处就别再继续下去了吧。”

“……”

这句话让我愣了片刻。

“您的意思是?”

“我们没有必要深究,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最好。好奇心这种东西,有时候是会惹上大麻烦的。”

“……”我居然有些无法赞同。

她接着说了下去: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我想你应该还记得?如果你的打算只是逃出那里,找一个新地方活下去的话,我不会再多嘴。”

“是,我记得很清楚。”

为了结束掉那让我憎恶的东西。

她的脚步又停了,眼睛也再一次看向我。

她是在等我一个具体的回答,或者是复述。

“从离开的那个时候起,我就只是想结束掉那一切而已。”

“嗯。”

点头,李瞳又继续往前了,“我们的心思不应该放在这种琐事上面,比起这些,我们应该想办法进到这个组织的高层,拥有权力才能办大事这一点可是亘古不变,虽然花掉的时间会比较久,不过有句老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些话没再进我的耳朵,我开始斟酌。李瞳说的不无道理,可我的直觉却认为这些‘病人’的身份是和这个对外称‘雇佣军’对内称‘变革者’的组织有关,之后的计划,究竟是该照她说的那样罢手,还是自己继续调查下去?

“还有就是……”

少女止住的步子让我回过神,她正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看向我的眼神十分认真。

“我希望你不要出什么事。”

“啊……”

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竟让我有些慌乱。

“怎么?”

“您……没什么……”注意到的时候,自己竟移开了视线。

“咦?你这是……”

李瞳凑过来的脸蛋里突然多了几分戏谑,“害羞了?”

“不……我想没有……”

“原来是真的害羞了啊!”

她那张笑得开心的脸蛋不知为何已带上了些微红。

在走到执勤室门口之后我便和李瞳暂时分开了,她说自己要去睡午觉,而我则要带杯水去蓝那里,就不再和她同路了。取水点是一口水井,大概有六米深,看了看这些水也挺干净,我便拿旁边的木桶打了一桶上来,随即将那个塑料杯里灌满了大半。

再次回到那里的时候,那位少年正坐在蓝的身边听她说着些什么,虽然脸上的泪痕还残留着,但那神情里已完全不带什么悲伤了。

“管理员小姐,刚才真是抱歉对您发脾气……”

见我走近,少年忙拄着拐杖站起,冲我鞠了一躬,那仿佛就快跌倒的样子让我连忙伸手把他扶起。

“没事的没事的,您没事什么都好。”

“以后不会再给你添多余的麻烦的。”

“不说这个,喝点水吧?”

“啊,谢谢。”

把手里的塑料杯子递过去,少年也没有抗拒,我直到这时才明白蓝让我接一杯水来的用意。不论如何要感谢蓝帮我解决了这样一个麻烦,毕竟这本来是我的任务。

而在我道谢的时候,她却笑着婉拒,照旁边那位少女的说辞,蓝是经常做这种事情的。

“这样说的话,经常会有人像这样抱怨自己身体上的缺陷?”

毕竟我在这里看到了很多残疾病人。

“是啊,有时候心烦了,身体又不听使唤,难免会出声抱怨的。”蓝像是对此十分了解。

“您也有这种时候吧?”

“当然会有,不过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自己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呢。”

“不过……这应该很难做到。”

“嗯,不过我想他们早晚也会明白。”

一直在旁听着的灰白眼眸少女终于出了声:

“对啊,我就想清楚了,所以再也不用蓝来安慰我了哦。”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却没有找到什么有问题的部分,所以难免困惑:

“您看上去很健康。”

“只是没缺胳膊少腿的程度啦,”

她摆摆手,“在昨天我知道我们最多只能活三年的时候,我可是大闹了一场呢,多亏了蓝还有符大哥……”

“……您说什么?”

“嗯?”

“李月,这件事情……”

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出的手想拉住我,但她没找到我的位置,我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你刚才说……只能活三年?”

我的复述让周围的视线聚拢过来,但那些眼神中,无一例外地没带着什么负面情绪,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淡然。

“……”

少女的神情有些慌乱,她在蓝和我之间来回看着,一幅手足无措的模样。

是被叮嘱了不要提这件事?

“你不用知道这些事情的……”蓝的语气里带着些无奈,看起来,的确是她不想让我知晓。

“为什么您会作出这样的判断?是上一位第三类后勤员也不知道吗?”

她没回答我。

“还是说有什么要刻意瞒着我的必要?”

停顿片刻,蓝叹了口气。

“你多心了,我们只是不想让你为这种琐事担心。”

“这不是琐事,我认为它很重要,也很严肃。”

“可它……已经决定好了哦?真的用不着为这种事情费神了。”

“……”

我很想问,难道就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吗。但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他们这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一切的眼神。

反倒显得我有些多嘴了?

直到天黑,工作时间结束,她们都没有告诉我缘由,我想自己即便再怎么追问下去也不会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