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睡着的时候都会做梦。

白天生活在阳光下的我们,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后,另一边的我们就会醒来——我一直是这样认定着的。无论再次醒来时是否记得,或是记得多少,生于黑夜中的我们,都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还是个男孩,还只有几岁大。我还未能自省,未能有所谓“实存”的觉悟——所以我还未能了解忧虑的含义。一切都还满溢着美感与善意,没有露水的草地很美,红墙白瓦很美,小溪与错落的石子很美,白色的短裙和丝袜间的触感也很美。

小溪对面,毛榉树下戴着白帽子的那女孩更美。

我从溪水中淌过去,抹干净脸上的水,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她。

我张开嘴喊了些什么,于是她缓缓抬起头来——

 

“晚上好。”

一圈圈的光线涟漪,迷蒙的未对焦的视野,然后是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顶上的布破漏了一个角,一缕丝线被风印在了无星无月的天空中。

沉默着的天空中。

耳边的曲子是Yndi Halda的《Illuminate my heart,my darling》,我很熟悉。一支来自英国小镇子的后摇乐队,核心人物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年轻,有才气而忧郁得毫无理由。

这首歌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此刻正位于第一段副歌后的低谷里,气氛如古井中的水面一般,只是偶有些没来由的颤动。

我坐起身来,扯着身上破烂的毛毯遮住自己赤裸的躯体。毛毯破烂却干净,本来的颜色因为太多次的漂洗而变得青白,也散发着皂角的特有味道——说不上香或臭,却令人心安。

简陋的棚子外面已经是贫民窟没有街灯和车灯的黑夜,而进来时看到的铁皮桶,此时则燃烧着细长有力的橙色火焰。

“你睡了很久,衣服是我帮你换的。”杏桐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着说道。

手摇式留声机,看起来多半产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上海殖民地,不是世纪初之后那些所谓“名牌”的留声机可以比拟的。放在实木桌子上的,小而厚实的原木音箱,被火焰映在幕布上,扭曲着,像一块融化了的布朗尼。

在充斥着生存意味的地方,预示着死去与郁结的机体,的确是如此格格不入。

“Yndi Halda.”他念道,左手扶着桌角,右手缓慢地摇动着留声机,“是不是在奇怪为什么他们的歌有黑胶唱片?”

我点了点头——这支乐队的年代,早就过了那个用黑色的胶带和压针来存放感情与哭泣声的年代了。

“我自己刻的。”他半抬着头,眯起眼睛看着幕布上自己和布朗尼快要融到一起的影子,“自己刻的。”

我又点了点头。

曲子渐渐扬了起来,仿佛古井中的水纹终于走出了兜兜转转的音符,一寸寸,很小心很珍惜地上升着攀爬着,似乎害怕会打碎些什么一样,细细地,如银质的勺子般无声地戳碎焦糖蛋的表面,然后温柔地从碟中取走一块带着抑郁味道的奶油与蛋。

鼓点响起,他扶着桌角的右手很自然地放到了桌上,伸出两根还沾着些许煤灰的手指,准确地敲着鼓点。

黄铜颜色的喇叭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稳定,干净而无趣的它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衬托它口中吐出的,不稳定,不干净却也称不上有趣的乐曲而被制造的。

杏桐眯着眼睛,手臂与摇杆,再与音箱之间形成了异样的和谐角度,右手清脆的敲桌声,摇杆转动的频率与头顶破洞处布片的摆动竟也丝丝入扣——那留声机不似机器,却似乎是他手中的乐器,而他似乎也一手敲打着鼓点,一手拉动着提琴的弓弦,沉默着演绎Yndi Halda。

鼓点越来越紧密,布条摆动越来越狂乱,他的食指和中指混合着敲打了起来,却没有一个鼓点的错漏,恍惚间耳边的鼓声仿佛真的来自他细长的手指。提琴攀附着鼓点变得昂扬,没有人声的机械声却饱含着属于人类的抑郁与哭泣。

 

然后鼓点和提琴的弦声戛然而止,只留下吱吱呀呀的摩擦声音——让我想起小雨的庭院里拉着粪便的三轮车。

空气沉默了。

布条依然在无可无不可地飘动着,仿佛它正飘在门口的铁桶里,拒绝燃烧,却照亮了些什么。他半低着头站在留声机边,看不见脸。他的右手在木桌上流下的汗水微微闪着光,左手放开了摇杆,被勒紧了般垂在他青白色的棉质短裤的口袋边。

 

“回去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