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莱滋戴特大人,请带我回您的城镇。”
第二天清晨,赫维莱雅带来了这样的话。
“……你这个综上所述是怎么来的我是真的一点都不理解。”
卷着柔软的被褥悠坐在床上,迷瞪着眼睛看着见面就“综上所述”地要求顺带着她回去的赫维莱雅。
“再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和我说吧?更重要的!”
“是,请问是什么事呢?那个您所谓的更重要的事。”
“什么啊,你大清早把我叫起来只是来装傻的啊……那样的话至少让我睡饱了再说吧。”
悠不满地搔着乱糟糟的头发,之后就以坐着的姿势倒在了床上。
“没那么多时间,所以请您起来。”
“这不是完全还有装傻的时间嘛……”
闻言,赫维莱雅一下子抽掉了悠身上的被褥。
秋日的清晨还是寒冷的,这下子,悠就躺不下去了。
“啊啊,真是的,你到底要怎么样嘛。昨晚的事也不说,看上去也没有别的事。”
“昨晚的事我会在去时的路上解释的。”
“唔唔唔,那就好。”
接着,悠看了眼赫维莱雅今天穿的衣服。
那是难得一见的可爱洋装。
白蓝色的连衣裙,细节处点缀着可爱的碎花,半露肩的宽口连袖让赫维莱雅显得格外的美丽。
美女,那是一目了然的。
可是,悠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还有女仆服之外的衣服啊。”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您当我是什么了?”
——……不就是女仆吗?
悠在心里暗暗吐槽道。
“啊,怎么说呢,我还以为女仆是一年到头都穿着女仆的,所以不需要其他的衣服。”
“就算是这样,也是有私生活的,怎么可能会一件便服都没有。”
“是、是哦……”
看来这次回去她是当做私生活的一部分了。
“不过就这么回去的话,莉迪雅要怎么办?公馆的杂事没人处理了吧?”
“其实也差不多已经不需要了。”
“嗯?不需要了是?”
“那座公馆在祭典之后就没人住了,主人在那之后会搬去别的地方。”
“喔,恭喜了。”
赫维莱雅一听,神色稍微阴郁了下来。
“没有值得恭喜的地方。”
“唔?不是能搬离那座牢笼了吗?”
曾经说着那是最棒的睡觉环境的悠将那座公馆称之为牢笼。
“谁说牢笼之后不是下一个牢狱……呼,现在不是说这个的”。
赫维莱雅深深地出了口气,似乎要从脑海中暂时抛弃那些事。
“现在的最要紧事是,莱滋戴特先生要带我一起回去您的城镇。”
“那,做什么姑且能告诉我的吧?回去做什么。”
“旅游。”
那就是现在最要紧的事……
闻言,悠不禁用右手盖住了脸。
“唔、唔哇……就不能找个更能让人接受的说法吗?”
“这是主人说的。”
“她、她果然把这事当成是观光了……”
这事——
悠当然清楚莉迪雅想做的事。
她想知道爱芙黛遭遇的事,以及悠变成现在这种状态的“原因”。
“您既然清楚就不要问那么多无意义的问题。”
“不,再怎么说也有不清楚的事——”
悠盯着赫维莱雅。
“为什么会是女仆的你去啊?正常来说不该是本人吗?”
“您是白痴吗?您以为主人离开那个地方这种事会被允许吗?”
“咦,我还以为偶尔出去个两三次还是没关系的。”
“快要抓到手里的玩具您还会松手吗?”
赫维莱雅冷冷地看着悠。
“别把气撒在我身上啊……”
多少了解点内幕的悠缩了缩肩膀。
“唔,我不想太早出门啊,外面很冷啊。”
反正早晚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
“那又怎么样?”
悠顿时无言。
外面冷,所以,那又怎么样……
赫维莱雅甚至还倾着头摆出了一副“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的表情。
恐怕,再往下一阶段就会不由分说把悠拖走吧。
“好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等我换衣服。”
悠一脸“好麻烦啊”地下了床,从相隔不远的椅子上拿起昨晚睡前随意丢在那里的衣裤。
“喂,我要换衣服了哦。”
“我知道。”
赫维莱雅点了点头。
“你知道……你知道你好歹回避下啊……”
“为什么?”
“……好歹是男人和女人吧?哎哎,我懂了,你不把我当男人是了吧。”
“我是将您当男人的。”
赫维莱雅轻描淡写地说。
试想,孤男寡女的房间内,漂亮的女性对着一个人男人说了“我是将您当做男人的”的话——
“咦,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这下我都有‘嘿嘿嘿’地笑着把你推倒的冲动了。”
“也是呢,虽然古旧,但是这个房间的隔音效果是可靠的,在这里,就算我再怎么悲声哭喊都是不会有人来救我的吧。那么,要做吗?”
“算了,大清早的做这种事也太累了。”
至少,能保证的只有这两人的这种反应绝对是不正常的。
“话说回来,我只是一介女仆而已,平常就是被那样教育的,所以您不必放在心上,介意的话我就先出去好了。”
赫维莱雅说着这话的当儿,悠已经当着她的面利索地把衣服换完了。
“好,出发吧。”
“那么,这边请。”
目睹了悠换衣服的全过程的女仆面不改色地带路下楼。
“我们要怎么回去?”
“门口已经安排了马车。”
“真周到啊,不过来得及吗?”
“您指什么?”
“祭典啊,你不参加吗?”
“要参加。”
心情不快的声音。
但是即便如此,依旧要参加。
“那样的话一周来回,时间也太紧张了吧。”
“一周足够了。”
“不是我说,我待得那个地方,是很远的边境哦?”
“是,我清楚,因为当初就是我亲自去那边绑架您的。”
“……是你干的啊?”
“是我做的。”
两人持续着那没营养的对话来到了宅邸的门口。
那里,一辆不显眼的正停驻着。
“唔,没有驾车的人啊?”
“没有呢。”
“啊,是临时有事所以会晚点到吧。”
“没有呢。”
“…………果然,还是去买旅途中的用品了?”
“没有呢。”
“………………”
第一次还能当做普通的附和,但是后面——
“一开始,就没有安排?”
“是的。”
“那驾车的人?”
赫维莱雅的视线凝视着悠的眼睛。
“为什么是我啊……”
“您想让我穿着这样的衣服驾驭马车吗?”
她轻轻提了提连衣裙的裙角。
“唔……我觉得也不是不行……”
“我不会。”
赫维莱雅立刻打断了悠的话。
“可我也没驾驭过马车啊……”
“凡事都有第一次。”
“啊?那样说的话,你也是一样吧?”
“当然,但是我不要。”
“什么‘我不要’啊……”
“而且我坐在前面那个位置的话,沿路会被围观。”
“唔,这么说你这样确实听引人瞩目的。”
他对美女的认知还是正常的,况且,赫维莱娅有着在现在的人类中也相当少见的银发。
“美丽的少女辛苦驾车,邋遢的黑发男却在马车里悠然自得地休息,沿路传到您所在的城镇的话……呢?”
“哇,好、好烦,虽然他们大概不会当真,但是就这么被当成笑柄也不爽。”
“那么,请记得别在城里撞到人,不然就真的进牢房了,自然,摊位也是一样。”
“好好……”
于是,悠成为了马车夫。
“我不认路哦,你最好说一下路。”
出发的时候,悠对着身后帘幕里的赫维莱雅说道。
“前天和昨天两天下来,您还是不认识路吗?”
“不认识往城门口去的路真是对不起啦!”
“那,先出住宅区往图书馆前的中央广场那边去吧。”
“唔,那里的话倒是知道。”
悠抖了抖手中的缰绳后,马车开始缓缓前行。
“哦——感觉也不错啊,马车。”
“这个,请戴好。”
赫维莱雅从帘幕里将一顶草帽递了出来。
“唔?啊,头发啊。”
才回过神来的悠将草帽放到了头上。
“黑袍遮的更严实些吧?”
“那样的话,出城时就会被当做可疑人士拦下来了——本来就因为黑发而足够不受人待见了。”
“不受人待见真是对不起啦!不过,唔嗯……你先不说,我也没有犯过罪,就算是这头发,被发现也没关系吧,不如说,祭典前,他们巴不得我这个瘟神快点走也说不定。”
“拘留,直到祭典结束,如果变成这样了您打算怎么办?”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可能性啊。”
悠睡眼惺忪地随口表示了一下惊讶,然后一点头。
“嗯,那就只能在真正的牢房里睡到祭典结束了。”
“敢让我的旅途泡汤的话您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身后传来毫无感情的冰冷声音。
“你……唉,你果然只是想去旅游嘛……”
悠垂着肩膀叹了口气。
此时,在马车行进到某个店铺门口时——
“哦,小哥,怎么大清早就在唉声叹气啊。”
“哟,早上好,悠。”
“……哈啊?”
说到在这种地方会向自己打招呼的人。
悠略一偏转视角。
“喔,早啊,你们……”
是昨天一起共进晚餐的冒险者三人组。
刚刚唯一没出声的卡特在悠的视线投过去的时候轻轻点头示意了下。
“嘻嘻,悠你开始当马车夫了啊?”
珂丽特乐不可支地看着牵着缰绳的悠。
“嗯嗯,还带着草帽,挺像一回事的嘛。”
“小哥你,不当冒险者了?”
格洛诺笑着问。
“唉,这是工作啦——应该算是啦。”
“那,马车里的那位就是你今天的雇佣对象?”
珂丽特好奇地盯着隐隐透过帘幕映照出的人影。
“唔,我知道了!是女生!是之前那位女仆小姐的主人吗?”
“嗯,不是……替身?”
悠想了想,说道。
说是替身倒也没错,毕竟是代替莉迪雅和他一起回去的嘛。
“咦,替身是什么鬼嘛?里面是人偶?”
“喂,珂丽特,不要妨碍别人工作。”
卡特劝阻了跃跃欲试想要爬上马车的珂丽特。
“我只是装装样子嘛。”
“喂,那个可能是贵族啊,你这么冒失万一被抓起来了我可不管哦。”
“哼姆——”
“莱滋戴特大人,是您的熟人?”
帘幕被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隙。
赫维莱娅从车厢内以不会被看到的位置微微往外探了探,悄声问道。
“昨天晚上请我吃了顿野餐的人。”
“看样子您从他们那里问了不少事呢,不然的话昨天也不会突然回来吧。”
“多少是问了些啦。”
“同情吗?”
“哈啊……同情谁?”
背对着赫维莱娅,悠装作听不懂地说。
“……主人。”
“啊……咦?”
听到回答悠惊诧出了声。
“怎么了?”
“这种时候不该说着‘不,没什么’然后让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吗?”
“……”
他就是那种人,所以赫维莱娅干脆不理他了。
“不好意思,打扰小哥你了。”
“唔?啊,没什么啦。”
将注意力从赫维莱娅那收回来的悠困倦地笑了笑,然后告别了几人。
“过了前面的拐角就是中央广场了哦,接下去要往那边走。”
“从图书馆左边的街道那里直走,然后在第一个街口左拐往前就是了。”
身后的赫维莱娅安安静静地说道。
于是,在顺着赫维莱娅的指引来到皇都的城门口后。
“进来就算了,出去也要接受审查啊?”
望着前方的队伍,悠嘟囔着说。
“之前就有说了吧。”
“绝~对~没有,你只说了我穿着黑袍的话会被当做可疑人士被拘留这种话。”
“所以就是说的这个,因为是特殊时期。”
“你那样说我怎么会知道嘛,虽然你刚刚说特殊时期啥的我就懂了。”
“通常来说的话出城穿的再可疑也不会有人管你的,我说到那个地步的时候您就该明白了。”
“哇,你好歹尊重一下我嘛,我可是任劳任怨地在这里牵着马车啊。”
悠气冲冲地往后一扭头探进了帘幕里面。
“……你可真会享受啊。”
捋着银白长发的赫维莱娅视线朝下——她的膝盖上正摆着一本厚厚的书。
“希望您明白偷窥是不好的行为。”
“这算什么偷窥嘛……”
“万一我在里面换衣服……”
闻言,悠立刻打断。
“你会在这里换衣服吗?”
“不会。”
“那你说什么说啊!”
“我是说被人撞见在看书和被人撞见在换衣服是一样羞耻的事。”
说完以后,赫维莱娅想了想,然后改口道。
“被人偷窥。”
“……唉,好累啊。”
“那,现在时间还早,您要在我的腿上躺一会儿吗?”
赫维莱娅面无表情地提议说。
“……你在想什么?是新式的恶作剧?”
悠警惕地盯着她。
“真是失礼,我可是什么都没想,您对我猜忌过度了。”
“唔唔唔……免了。”
在打量了下赫维莱娅那自连衣裙下裸露的白皙双腿后,悠摇了摇头。
“是嫌弃我的双腿不够丰满吗?”
“不是因为那个啦,缰绳,审查队伍前进的时候我也得拉着缰绳啊。”
“虽然小腿很纤细,但是我有自信大腿不会搁到您的脑袋的。”
“都说啦和那个没关系!”
悠嚷着将头抽了回来。
“您难道是没有作为男人的性欲的吗?”
“……啊啊,确实是没有。”
语气一变,悠自嘲地说道。
除却吞食的欲望,其他的欲求都只是若有若无的程度,而若没有作为人的那一部分的话,就真的……
“……”
意外的,悠的身后没有再传出声音。
是因为自己的语气太悲哀了吗?
如此想着,他刚想说“不要在意刚刚的话”——
“刚、刚刚的话请您当做我没有说过。”
“……咦?”
那不是道歉的语气,相反……
——羞耻。
对,他听出来的就是那样的感情。
“喂你不会——”
他再一次将头探进帘幕内。
“呼……这一次,您又要做什么?”
眼前的是面无表情地赫维莱娅。
“……作为男人的性欲?”
悠吊着一边的眉毛故意说道。
“………………您在说什么?”
声音,变得冷冰冰的了。
然而,耳朵微微有些泛红,抓着书本边缘的双手也稍稍用着力。
……说是面无表情,也许此刻用努力僵着脸更切贴了吧。
“啊,嗯,没什么啦,我先去拉马车了。”
低垂着困倦的眼皮,他在常年挂在脸上的倦意被笑容所替代这件事被赫维莱娅发现前,就扭过了头。
“下一个。”
临近城门,已经能听到士兵宣读的声音。
“唔哦,该说不愧是皇都吗,城墙真气派。”
城墙的阴影笼罩而下,悠仰望着高大的城墙和城楼。
“那种东西在哪都是一样的吧?”
“我是说格调啊气势之类的东西啦。”
“……改天,莱滋戴特大人去菲尔罗斯看看吧。”
“啊?那是哪里?”
“皇都以北与他国比邻的军事要塞,因“不破”的恢弘城墙而闻名于世。”
“听你的说法反而像个旅游胜地啊?……啊,你说这些是为了嘲笑我没见识对吧?”
“我没有那个意思。”
“是是。”
悠一边闭着眼睛说道一边驾驶着马车再度往前。
临接受审查大概还有五人的空余。
“先说好,真的被拘留的话可不管我的事哦。”
“不会的。”
游刃有余的声音。
“你为什么会那么确信……唔,难道说你是打算强闯?”
“驾驶马车的是莱滋戴特大人,凭我这样一个孤身的柔弱女性要怎么强闯?”
“嗯,这么说也是,那就快给我吧。”
“给您什么?”
“通行令啊,不是要用那个吗?”
“我从来没有说过有那种东西,真有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担心您被拘留了。”
“那之前满是余裕地——确信地——说着‘不会的’的人是哪个啊?啊?…………………………?”
刹那间,悠不再说话。
……恶意。
从不知何处涌了出来。
熟悉的、感受过无数次的恶意就在此刻临近到了附近。
“莱滋戴特大人?”
“……”
不应当的。
和前天的龙十分相似。
但是,不应该的……
他立刻用手捂住了因回应那份恶意而隐隐发出赤芒的眼睛。
和那天不一样,血,出乎意料地躁动了起来。
黑发,赤瞳……
不可以……
灾祸的怪物不该出现在这里。
回想起来。
这里,不是自己该存在的地方。
这里,不是怪物该存在的地方。
“……赫维莱娅,我先离开一会儿,不要跟过来。”
叫出那个名字之后,摘下草帽的悠立刻下了马车往某个无人的小巷跑了起来。
身后,有赫维莱娅的呼唤声,但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而且,那个声音也很快淹没在了追着自己而来的某种怪物的嘶吼中。
于是,他来到了某处。
随之——
“喔唬哦哦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哦哦哦——”
声音,落下。
自天空落下了。
于是,他皱着眉仰起了脸。
虚幻的天空。
那是人类看不到的景象。
那是描绘在自己的左眼中的景象。
那里,一团巨大的暗红色火焰在燃烧着。
不存在固定的形体,却又在须臾间显现出了某种生物的肢体。
烙印着暗赤色纹路的黑色四肢。
弥漫着暗赤色火焰的巨口。
由赤而化为的眼瞳。
由黑而化为的毛发。
……那根本不是生物。
那是异端的怪物。
没错,那是和他自己如出一辙的……
“可是,只剩下残肢了啊。”
悠看着那团火焰说道。
本来的话,不该是那种样子的。
本来的话,不该连实际存在都办不到的。
名副其实,化为了“幻想”之物。
“这样啊,前天的那只龙,是散溢在附近的一部分吗……哪怕肉体消失了,根性的灵魂仍旧弥留于此世么……”
“————”
耳鸣般无法言述的声音自那传出——
然而,悠却宛如理解了其中的意味般,忽然笑了起来。
稍稍——悲悯着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可是,你已经死了。”
“————————”
“你已经死了。”
看着昨天晚上,在森林的那一处循迹而去,却没能见到的怪物,他再一次说道。
宛如被那话语激怒,火焰开始剧烈的收缩膨胀。
“啊,所以,你是要吃掉我吗?”
他说道。
他对着天空中那团暗红色的火焰说道。
“啊,你是想活下去吗?”
他默然地向前走了一步。
“可是,办不到的。即便你渴望活下去,即便吃了我,即便——”
他悲哀地看着天空中失去肉体的怪物。
“即便向憎恶之人许愿。”
举起手,随后,仿佛要握住什么似的伸出手。
似是感受到了危机,火焰颤抖一下。
本该是追猎者的一方恍若忽然明白了自身才是猎物这一事实。
那不是自己能应付的对象。
那不是自己能奢望吃食的对象。
“不该到这里来的啊,你。”
在那样说着的悠面前,怪物畏缩了。
它害怕死。
所以,顺应着本能它要吃掉悠·莱滋戴特。
它害怕死。
所以——
“————————”
它逃了。
在面对远在自身之上的怪物之时,它逃了。
“虽然好奇是谁在这种地方杀死了你的肉体,甚至都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果然,不能留你在这种地方。”
望着远去的怪物,悠轻轻地将手一握——
“莱滋戴特大人。”
伴随着那一声呼唤,轰然的巨响响彻了天际。
但是……那并非远去的,常人无法观测的怪物彻底消逝的声音——
“哇啊!不要吓人啊,我差点就死了啊!”
悠大叫着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碍了路被人直接突破的城墙的巨大碎块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悠的面前。
“真是的,不是说了不要跟上来吗?很危险啊!”
他冲着忽然冒出来的赫维莱娅抱怨道。
然后,他发现赫维莱娅正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唔,做什么?你、你还戴着草帽过来了啊。”
戴着和其毫不相称的草帽,赫维莱娅偏转视线无言地望了望城墙上的大洞,然后视线落下。
“莱滋戴特大人您才是,在做什么?”
她看着悠刚刚伸出去的手。
那一幕,她看到了。
对着远去的幻想种的灵魂伸出手的那一幕。
“刚才,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吗?”
闻言,悠面带疲累地表情笑了笑。
“没有的吧?刚刚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常人是看不到那个的。
所以,赫维莱娅是没法说什么的。
即便心有疑惑,但是摆在她眼前的就是那样的事实。
可是,有的吧?那个洞——
“……”
赫维莱娅静静地望着悠的眼睛。
好似要看穿他心中所想的一切似的看着他眼睛。
可是,那双眼睛里映照不出任何东西。
了无神采的那双如墨般漆黑的双眸里不存在着事物。
甚至,就连感情也……
“……我知道了。”
赫维莱娅闭起眼睛,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回应了悠。
“也就是说,突然就抛下一句不要跟过来的您,到头来只是为了来这里将手对着天空犯病吗?”
“犯、犯病……”
悠一时失语。
“不然,莱滋戴特大人是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唔……我承认从旁边来看是有点神经质啦,但是也就一点点啦。”
“要出城了。”
仅仅是再次瞥了眼城墙上的巨洞,没有过问在这里在这里做出如此“神经质”举动的理由,赫维莱娅便转过了身。
“哦,喔……等一下啊,把草帽还给我啊,人都开始聚集过来了。”
“我比您要显眼。”
“唉,你为什么会这么麻烦啊……”
悠头疼地叹气。
赫维莱娅引起四周注目的话,跟她在一起的自己无疑也会成为关注对象。
“您说的对,我从很久以前就对自己的这份美貌感到厌恶了。”
“哇,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士兵在不断地闻讯赶来,在他们看来,城墙在众目睽睽之下突兀的,突然被破出了一个大洞。
所以,无法理解。
他们以为那是不好的预兆。
“我们趁现在走吧。”
回到马车中后,赫维莱娅又用手指了指相较之前显得空荡荡的城门口。
士兵虽说不是没有,却只剩下了一两个。
发生在祭典前的这意料外的事故让士兵们慌了阵脚。
“就这样没关系吗?好像留下来的不是审查的人啊。”
“没关系,再晚一步的话,您说不定就会被当成引来灾祸的瘟神而被关起来了。”
“唔,这个超有可能……可是,就这么过去的话留守的士兵也不会不闻不问吧?”
“您让他们搜下身就好了。”
“就我啊?”
“嗯,就只有您。”
赫维莱娅肯定地说。
“啊,你们,请稍等一下,现在审查的人不在,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
果不其然……
拦路的是个年轻的士兵。
大概是新人吧,面容和气质还十分的稚嫩。
“他这么说啦。”
丝毫不作周旋,闻言悠扭头就对车厢内的赫维莱娅说道。
于是,帘幕拉开了。
“不好意思,守卫先生,我们急着赶路,能请您通融下吗?”
那一瞬间——
“啊……你——!”
“啊……”
悠和士兵一同因惊诧而出了声。
也许在枯燥无味的工作场所,任谁看到一位前倾着身体的银发美人那样的反应都是正常吧。
但是,那仅仅是针对士兵而言。
悠看着赫维莱娅她——
她……
——啊,这算……什么啊?
脊背像是划过一道寒流,他不禁后仰了身体。
也无怪乎悠那样。
若是月咏那种眼里完全不带笑意的笑容,他也不会这么大惊小怪。
可是赫维莱娅她的笑容……
那是好温柔的笑容。
好似会包容一切、爱着一切的笑容。
那根本不是赫维莱娅会露出的表情,平日的面瘫恍如演戏,不禁让人怀疑她平时是不是带着冰冷的面具。
可是,若仅如此,那也罢了。
因为那表情就好像……就好像换成了有着赫维莱娅外表的某个人。
某个人……
是的,那个表情,他有记忆。
在成为悠·莱滋戴特之前所相遇的那久远的记忆中的某个人……
啊啊,真怀念啊。
那是从她脸上只见过一次的神情。
一切,让一切都结束吧。
反正,反正本来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在那样高喊的他面前,她——
“莱滋戴特大人,您怎么了?”
和赫维莱娅美丽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的距离下,悠的眼神骤然聚焦。
很像……
但不是……
“唔哦……抱歉。”
语气失落地一声惊呼,悠连忙退开身体。
“两位?”
“……”
疑惑地看了眼不自然撇过头的悠,赫维莱娅再次温柔地笑着对士兵说。
“万分抱歉,因为真的是十分着急的事,所以能否由您来搜身审查呢?”
“咦,我,我吗?”
听到赫维莱娅的指明,士兵手足无措。
“是的,我和这边这位都麻烦您了。”
赫维莱娅礼貌地说道。
“咕。”
能很明显听到士兵看着赫维莱娅因身体前倾而微微露出的雪白胸口咽了一下口水。
“不、不好意思!”
“没事。”
即便听到如此不雅的声音,赫维莱娅仍旧温柔地笑着。
“您、您就不必了吧,反正那件衣服也藏不了的东西。”
“这样方便吗?”
“没、没事!只要这位配合我一些就行了!”
“万分感谢。”
赫维莱娅微微低头致谢。
“不、不会……”
“喂,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会这样所以才说只有我一个啊?”
悠偷偷地向赫维莱娅说道。
“这就任您想象了。”
回答他的只有赫维莱娅的笑容。
“这位先生?”
“哦,等下,我这就下来。”
跳下马车,悠张开了双手。
“那个,草帽……”
“啊,这个啊,不好意思这样可以吗?”
以后面的人无法看到的角度微微抬起了草帽。
“啊,黑……”
士兵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后再看了眼马车后的人群的反应后,他说道。
“您没带可疑的东西吧?”
“咦,所以你搜下不就……啊——”
悠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黑发之人会带来不祥。
所以,不想碰。
“嗯,没有带。”
他笑了笑,回道。
“唔,那你们可以走了。”
“好的。”
回到马车上,悠再度牵起缰绳。
“问下,刚刚那个,城墙的事,和你没关系吧?”
“没有啦,城墙上那个洞可不是人能够出来的欸。”
“唔,嗯……两位一路走好。”
那之后,马车离开了皇都。
然后,那是在离开了皇都不久后发生的事。
“平安出来了呢。”
“…………平安啊。”
望着蔓延至地平线的宽阔道路,悠嘟囔着。
“不是吗?”
“是啦。”
在城门口被已逝的幻想种灵魂给盯上了这种话可说不出口。
“我还以为您终于想和我说下刚刚城墙被什么东西给破坏的事呢?”
“…………那个真的和我没关系啦……啊,你怎么出来了啊?”
不知何时,赫维莱娅已经坐在了悠的身边。
“已经没什么人了,而且郊外的风很舒服。”
坐在悠的身边,轻捋着被风吹散的鬓发,赫维莱雅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真舒服。”
“唔……明明我只有感觉到冷而已……”
天气着实说不上是冷。
“不、不行了,我要被褥,按理说我现在就该在被窝里暖暖地睡觉才对!”
这位车夫就是这样一个人。
“还有啊。”
“什么?”
“你说过你会解释的,现在总可以了吧?”
悠指的是昨晚赫维莱娅在公馆说的话。
“莱滋戴特大人可真是会扫人兴致。”
赫维莱娅叹了口气。
“您就这么想知道主人的事吗?”
闹别扭似的、仿佛在嫉妒莉迪雅一般的说辞。
可是悠知道,对莉迪雅,赫维莱娅是不会有那种感情的。
她的声音冷静到有股置身事外的释怀感。
“您被迷住了?”
“唉,你是笨蛋吗?怎么可能啊。”
“那就是被我迷住了?”
“……啊?”
悠不禁手一抖发出怪声。
“出城前,不是凑到我的面前狠狠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吗?”
“那、那是……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不小心,看错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道。
“欸,您除了喜欢睡觉这件事之外,原来还有喜欢的人啊?”
赫维莱娅定定地望着远处,仿佛思索着什么一样说道。
“唉,才不是喜欢的人,只是她笑起来和你很像啦。”
“那真是不好意思啦。”
“啊,你有什么是要道歉的?”
“弄脏了您回忆中的笑容?”
“……我开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那我们就回归正题吧。”
赫维莱娅稍稍端正了下坐姿。
“虽然说要解释,一开始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不如就由莱滋戴特大人您来提问吧。”
“唔,你要这么说的话……好,第一个问题,昨天来的那个是谁?”
“那个是神明——厄洛蒙。”
顺着悠的说法,赫维莱娅如同昨夜一般对说出口的神明以“那个”相称,同时亦不曾使用敬语。
“唔,你也是,相当讨厌神明啊。”
“因为是女仆。”
“是是,因为主人讨厌神明所以女仆也讨厌神明……下一个问题,那个厄洛蒙昨晚去公馆……等等,厄洛蒙是谁啊?”
他才想起根本就不认识这个所谓的神明。
“……您……真的不知道?”
赫维莱娅讶异地瞥了他一眼。
“就算你这么说,不知道的东西就是不知道啊。”
他从来没有关心过那些。
对人类而言,也许是高不可攀的神明,可是对他来说,那些某种程度上只不过是同样因人而生的“同族”罢了。
换做人类而言,数量庞大的同族也不可能会去一一记住对方的名字。
“厄洛蒙,那是四柱神的圣神——心之芙洛雅的眷神。”
“欸——四柱神的眷神,那岂不是很了不起的神明?”
“对大部分人类来说,可能是吧。”
赫维莱娅不置可否。
“那,尊贵的芙洛雅的眷神大人三更半夜的为什么会跑来公馆。”
“来见他的未婚妻。”
“欸——来见未婚妻啊……未婚妻?”
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悠好似要确认般地问道。
于是,赫维莱娅静静地重复了一遍。
“来见未婚妻。”
“谁啊……”
悠知道这个问题很蠢,但还是问了。
“名为莉迪雅的少女,也就是,我的主人。”
“他的脑子坏了吧……”
悠颇感无趣地说道。
他本以为公馆内还有着某个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存在,但是并非如此。
虽说如今人类才是弱势的那一方——
居然想迎娶人类……
只不过是非人之物……
只不过是连形体都并非实际存在之物……
他居然妄想和人类交合……
“所以才会那么晚到公馆去么……这是干嘛啊,惹人发笑来的吗?”
“是,我很认同您的说法。这是很滑稽的事。”
旁边的赫维莱娅赞同地说。
“唔,难道说,这种事是很常见的吗?神明迎娶人类为妻这种事。”
怀着可能是自己思想太落后的心思,悠问。
“不,仅此一例,其他国家也没有类似的消息,如果有的话,那他们一定会大肆宣传的。”
“唔……搞不懂,还是说你家主人那个各种意义上都糟糕至极的面具下面是那种连神也会被吸引的脸吗?”
“……我不知道。”
“是么,你也没见过啊。”
“不,只是对我来说,那是司空见惯的面容而已,是否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我不清楚。”
“咦,在你那边莉迪雅是不带面具的吗?”
“……早起更衣时,入浴清洗时,不会带。”
“这样啊,唔,最初她还对我说她长得很丑呢。”
“也许,她就是那样认为的。”
“哎,我才不会信呢。”
那个少女,才不是会有这种自卑心思的人。
即便独身一人,那个少女的面具下依旧有着笑语。
“可是,那也是为了莱滋戴特大人您好。”
这时,赫维莱娅接续话题。
“为了我好?”
“一时好奇而穷究主人的面容最后入了迷的话,您可能就会干出蠢事了。”
“啊,是为了打消我的好奇心啊,就一般论来说很有道理嘛,不过操心过头啦。”
“那种麻烦事您不会干我已经深刻了解了。”
事实证明也确实没有干。
“啊,那么一说,把具体情况理一下的话,莉迪雅是因为被厄洛蒙的神明看中了,然后因为那个,她受到了众神的钟爱?”
那样的话,就说的通了。
然而——
“不是那样的。”
赫维莱娅摇了摇头。
“只有厄洛蒙而已。”
“唔?”
“从最初,到现在,执着于主人的就只有神明厄洛蒙而已,那个传言仅仅只是陛下他们夸大的消息。”
“……喂,这也太乱来了吧,就不怕惹怒那些家伙吗?”
哪怕只是从教会的角度来看,这也已经是对神明的亵渎了。
“因为是四柱神的眷神,所以多少给了情面吧。”
“……唉,那那边的代偿呢?”
“您是说作为为神明献上祭品的对应的代偿是什么?”
祭品……
赫维莱娅那样说。
祭品……
莉迪雅也那样说。
悠不适地拧起了眉毛。
可是,那是对的。
想要获得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无关乎神的起源,那只是交易。
然后,那时珂丽特是这么说的。
——公主大人可是被神明所选中的人,庇佑着我们国家呢。
“……庇佑国家。”
“是的,庇佑国家。”
可是,只要信仰,就会获得庇护,为什么还要特意献上祭品?
于是,像是要解答悠的那个疑惑,赫维莱娅继续说道。
“对人来说,神明太过于飘渺了。——即使祈祷了,仍会疑惑,神明有看着我吗?——即使祈祷了,仍会不安,神明会帮助我吗?然后,当神明出现在他们身前的时候,当他们发现神明也有着欲求的时候,他们就火急火急地去抓住了那份欲求,最后,献上了祭品。”
“……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事?”
“十二年前,从那之后,就一直独居于那座公馆中。”
十二年前……
从莉迪雅如今的体态和声音来看,童年恐怕几乎是在孤独中度过的。
他知道自己稍稍在意莉迪雅的理由了。
莉迪雅曾经说过自己和她很像。
但是,自己否认了。
她和自己不一样。
追逐着悠·莱滋戴特和爱芙黛·菲碧之间的秘密的她对于悠的行动几近是放纵的。
那根本不是有着执念的人会采取的行动。
甚至,比起探求那份秘密,她似乎更乐意和自己多聊几句,和一个曾经素不相识的人。
所以,他说她活的太累了。
可是,那也不对。
两人很像。
放纵一切地活着,傻傻地活着。
开心地笑着活,整日只是埋头苦睡的活……
于是,他又感到了自责。
因为——
即便独身一人,那个少女的面具下依旧有着笑语。
刚刚,他是那样认为的。
自己……有那样笑过吗?
他扪心自问。
“……无欲无求,其实也挺好的嘛。”
最终,他只能嘀咕着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