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米机驶出隧道,在平整的道路上飞驰。他们很快通过城门,进入城区,不时有钢铁穹顶从窗边闪过。道路无比宽阔,数辆弗拉米机并驾齐驱,交错穿梭,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两边是高耸的银色建筑,倒映在美因河里,宛若梦幻般的色彩。
高楼之间不时穿插带有古韵的建筑,有着密布斑驳色块的立柱与铺着大理石块的地砖,在它们的顶端刻有宗教色彩的雕像。弗拉米机从它们前方穿过,像是交替经历不同的时代。
神迹之都,望着那些龟壳般笼罩车站的钢铁穹顶,楚洛轩再次想起西方对这座城市的称呼。
弗拉米机最终停在一座恢宏宛若宫殿的白色建筑前,气派的黑铁大门洞开,有不少车辆进进出出,它们看到尼克斯的弗拉米机纷纷让路,像是恭候欢迎的侍者。因为尼克斯的弗拉米机上吊挂着镶金的黑色双头鹰徽章,这象征着皇室。
“哦,尼克斯,总算等到你了。”
没等尼克斯走下车厢,艾利斯顿便径步上前,热情地张开双臂。他今天穿着素白的大褂,脚上是油光可鉴的黑色皮鞋,鼻梁上戴着厚实的眼镜,跟那天会议上的醉汉判若两人。没喝酒的时候,艾利斯顿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艾利斯顿,很高兴看见如此精神的你。”
尼克斯礼仪性地拥抱一下,回身招手示意楚洛轩下车。
“哦?这就是陛下要送过来的人……嘿,还是个东方男孩?”
艾利斯顿兴奋地怪叫,看见楚洛凡的黑发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的玩物。
“是啊,这是陛下的人,现在他属于你了。”
“尼克斯大人,我该怎么称呼?”
楚洛轩下意识往尼克斯身后躲了躲,艾利斯顿的眼神看得他慎得慌。
“嘿,他还会说我们的语言!”
艾利斯顿上窜下跳,活像丛林中高歌的猩猩。好不容易维持的科研人员形象崩了一地。
“不用介意,他一直都是这样——这孩子不止会我们的语言,他懂的可多哩。行了艾利斯顿,带我们去你的实验室。”
艾利斯顿应了一声,带领尼克斯一行人往大门内走去。一路上,他不住与楚洛轩攀谈。
“孩子,你叫啥……楚……裸?算了,不管了。我叫艾利斯顿,弗兰德•艾利斯顿,你可以叫我帝国首席教授,天才炼金师,大科学家,这都是我的谦称。”
在不要脸的领域,艾利斯顿的本领可谓独树一帜。
这座宫殿般的建筑内部也是美轮美奂,支撑建筑主体的是罗马式的立柱,上面雕刻着花卉。地面是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大厅中央是硕大的天文望远镜,仅仅作为装饰。螺旋状的白色楼梯盘旋上升,连通建筑的每一个楼层,阳光透过透明的玻璃窗户,穿过望远镜镂空的管体,在地面投射出破碎的裂块。
“那是什么?”
楚洛轩注意到大厅有一件仪器正在组装,黄褐色的铜管排成一列,交互扭曲,四周氤氲着白色的水汽。
“最新式的冷凝机,内部主体用寒铁打造。这可是个好东西,用来冰我的威士忌再合适不过了。”
艾利斯顿热情地讲解,可惜他说出来的话似乎不那么正经。
“这么小……不像是用于金属冶炼啊。”
“嘿,当然不是用来炼制金属。这里是科研所,可不是那些大老粗们待的工厂。这个冷凝机是为三代炼金甲胄准备的。”
尼克斯刚想说你就是这唯一的大老粗,可他很快被某些字眼吸引。
“三代炼金甲胄?”尼克斯微微皱眉,“你们已经研制出第三代了?”
“还在实验当中,不过三代产品的设计理念和前代有所不同……或者说,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也就是说……马格努斯神经回路系统的问题,你们依然没有解决……是吗?”
“啧啧,尼克斯,你知不知道这个问题很让我窝火啊。”艾利斯顿苦笑着摇头,“我有时候怀疑,马格努斯那个老混蛋设计出来的东西,是否真的值得研究。”
“你也是个老混蛋。”
尼克斯笑着轻骂,随即眼神望向走在前面的楚洛轩,瞳孔里闪过一丝担忧。
“行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也没用,命运这种东西……假如自己能决定,那还叫命运吗。”
说这话时,艾利斯顿从白袍口袋里掏出一小罐酒,表情却无比认真。
几分钟后,他们在一扇黑色的金属门前停下,这扇门上刻着金色的双头鹰,左右各一半。艾利斯顿按下开关,从门内传来齿轮交错的摩擦声响,蒸汽从门缝喷射而出,裂缝缓缓张开。
楚洛轩觉得仿佛地狱的大门在自己面前洞开,踏过去自己将走进另一个世界。
实验室内部,巨大的玻璃隔间占据了主要的空间,房间被平台分割成两层,各种仪器被安放在二楼,通过巨大的铜管连通至玻璃隔间的顶部。隔间顶端是一块红色的水晶,呈现六棱结构,发出炽热的火红色泽。艾利斯顿与尼克斯站在二楼的铁质平台上,默默看着隔间内,工作人员将各式导线接在楚洛轩的身上,那些导线的末端都是黄铜材质,紧贴在楚洛凡赤裸的背部,顺着脊柱的位置一路延伸至后脑勺,这让他看上去像是被操纵的木偶。
“这些东西,对他身体有害吗?”
“你指这些导线?”
艾利斯顿开始调试各种仪器,这些仪器都是炼金术的产物,通过元素间的相互感应进行工作,试验的过程必须由他亲自控制。
“不不不,这些导线都是粘在他身上的,对身体没有影响。我们不是医师,针头进去得见血的那种。”艾利斯顿抹了把额头的汗,“不过这只是准备工作,重点在这。”
艾利斯顿从脚边的箱子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头盔,看上去很像是炼金甲胄上的部件,但简陋许多。
“这是初代炼金甲胄头盔的原型,看到里面的这条亮晶晶的红线跟这个黑色的小盒子没。”
“看到了,这是什么?”
尼克斯用夹着雪茄的手指指着那条红线,询问道。那看起来像是某种晶体的碎屑。
“红水晶碎屑……再加这个小黑盒子,这就是马格努斯神经回路系统的全部秘密了。”
“这么简单?”
尼克斯有些诧异。马格努斯神经回路系统是炼金甲胄的核心技术,在有些地方它被成为神之技艺。神的技艺唉!结果你告诉我就这么个黑盒子加上一点点红水晶就是你们枢机处最重要的秘密?
这就好比你告诉我教堂门口那个胡子拉渣,衣衫褴褛,每天跑来领免费救助餐的乞丐是国王一样,那个乞丐是你艾利斯顿还差不多嘞。
“所以说,马格努斯这个老混蛋……才会被称为天才啊。”艾利斯顿轻声叹了口气。
“等会……你是说,一会楚洛轩要戴上这玩意?”尼克斯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不是说初代炼金甲胄会把人搞疯吗?”
“这个?当然不是这个,试验用的是二代甲胄的原型机。”
艾利斯顿弯腰将头盔放回箱子。
“对了,你说你们枢机处已经对初代甲胄做出改进了,你们是怎么做的?”
“这个。”
艾利斯顿从箱子里拿出新的头盔,他将手指伸进头盔内部,在项圈处的位置,掰下来一块四方体的金属。
“嘶~这又是什么?”尼克斯将银色的金属块接了过来,入手便传来刺骨的寒意。这种冷不像是冬日凝结的冰块,它的寒意会透过肌肤直达骨骼内部,整个身体都微微震颤,好像是艾利斯顿将“寒冷”这一概念从中摘除出来。
“抑制装置,这是它的官方称谓。其实就是一块寒铁。”艾利斯顿将金属块拿了回去,“寒铁对应着的是水元素,可以有效缓解红水晶蕴含的火元素对神经的侵蚀,这是目前我们想出来的唯一有效的方法。”
“就靠这么一小块就行?”
“按照目前最新炼金术的理解,元素间的对抗更多的是‘概念’层次,在一定程度内,不关乎量的问题。”
“也就是说……今天的实验危险性并不像以往那样高喽?”尼克斯在心中微微舒了一口气,他掏出今天第三枝雪茄,将其点燃。
“只是成功率上升了,如果实验失败……这孩子还是会死,而且不同以往的是,我们无法实施抢救。抑制装置还有一个功能……如果炼金骑士神经系统失控,它可以第一时间破坏炼金骑士的大脑……那里面装着小当量的炸药。”
艾利斯顿上下抛弄银色金属块,假如他所言属实,那他现在就是在耍完一颗炸弹。
“什么!”尼克斯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见鬼!你是说你们这帮疯子在每个炼金骑士的脑后都装了一枚炸弹,你手里现在就拿着一颗?”
“不用紧张,我亲爱的尼克斯。没有足够的高温它是不会爆炸的。这是最后的紧急措施,防止炼金骑士脱离掌控。炼金骑士一旦失控,负面情绪会与红水晶产生强烈共鸣,温度便会急剧升高,然后就……嘣!”
艾利斯顿双手张开做出爆炸的手势,嘴唇滑稽地嘟起,像是新年晚会上游行花车上的小丑。
“陛下知道这件事吗?”
尼克斯的眼神逐渐不善起来。
“他当然知道,虽然他总是一副慵懒的样子,不过……午睡的狮子差不多也是那副模样。”艾利斯顿喝了口酒,脸色微微熏红,“假如刀刃不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陛下令可毁了它,毫不犹豫。”
工作人员做好了最后的调试,他们从玻璃房内撤离,顺着楼梯跑向二楼,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对着艾利斯顿做出一切就绪的手势。
实验即将开始。
“楚洛轩,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可以,艾利斯顿教授。”
楚洛轩应声回答,他的眼睛被黑布紧紧蒙住,玻璃隔间屏蔽了周围的声音,黑暗与寂静让他有些不安。
二楼有一根铜管从天花板延伸,插入封闭的玻璃隔间,艾利斯顿便是用这个进行对话,他的声音经过漫长的介质传播,听起来有些失真。
“实验过程中不要摘下你头上的头盔,无论一会感受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甚至看到什么,总之不要把头盔摘下。”
“明白,艾利斯顿教授。”
“为什么要给他蒙上黑布,而且,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看到什么?”
尼克斯疑惑不解。
“这可说不好,据以往实验的骑士们所说,他们眼前会出现幻觉。”艾利斯顿顿了顿,突然露出戏谑的微笑,“至于为什么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你见过乡下屠宰牲畜吗,盖上一块布会让它们平静些。”
“你的用词还真是恶趣味。”
“等你准备好,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铜管里,艾利斯顿的声音再次传来。
“准备好了。”
“你不用着急,孩子。你看我都没急,我还喝了几口酒呐。你可以要求准备几分钟,比如思考人生什么的,或者……”
艾利斯顿又开始暴露他的本性。
“不用,开始吧。”
楚洛轩没有丝毫的犹豫,声音平淡而清晰。
确实不用准备了,那些导线可以将楚洛轩的身体状况呈现在仪表上,艾利斯顿看到这个男孩的心率自始至终都维持在极低的数值。
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平静得像是深井里的水。
“啧啧,我越来越好奇他的身份了。尼克斯,我可听说有小道消息称,这孩子是皇帝陛下的私生子呐。”
艾利斯顿冲着尼克斯挤眉弄眼,后者一巴掌拍在对方的后脑勺上。
“他的身份取决于他的表现,而你,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
艾利斯顿掰下开关,伴随着某种液体流动的响声,玻璃隔间顶端的红色水晶越来越亮,发出绚丽的红光。
热量,不断涌现的热量包裹住楚洛轩的头部,温度不断升高。灼烧感逐渐传来,楚洛轩觉得头顶似乎有火焰在燃烧,头皮每一个神经末梢都被剧烈地挑拨,痛感毫无阻碍地传递至大脑。
“楚洛轩,现在感觉怎么样?”
艾利斯顿眼睛紧盯检测楚洛轩生命体征的仪表,双手飞快地按动各式按钮。
“很热。”
楚洛轩艰难地开口。
“现在,试着去想象,你可以掌控这种能量,试着去引导这股热量。你的脖子的位置有一个盒子,将热量驱赶到那里去。”
“他怎么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尼克斯询问道。他看见艾利斯顿按下开关后,楚洛轩突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虽然很快这个男孩便用意志力强压了下去,但此刻的他满头大汗,胸口大幅度地上下起伏。
“刚刚启动的是激发器,火元素已经开始起作用。红水晶是很神奇的矿物,它蕴含的火元素会与人脑产生的情绪想法产生共鸣,尤其是负面情绪。现在楚洛轩要做的是将这股热量转移到他脖子后的黑盒子里,这样热量会被转化为信号。”
“能与人的想法产生共鸣……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是的,这便是炼金甲胄的运行机理。”艾利斯顿指向身旁的铜板,“看见这些灯没有,现在他们都是暗的,如果楚洛轩成功了,这些灯便会亮起。它和黑盒子,也就是信号转换器是连接在一起的,从中可以监测楚洛轩的情绪波动。”
绿灯毫无征兆地亮起,二人赶忙将目光望向场内,楚洛轩的神色缓和很多,看样子他已经完成了所谓的转换。
“这就算实验成功了吗?”
“不不不,还远远不够。这只能说明他能运用马格努斯神经回路系统。至于能不能让炼金甲胄动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艾利斯顿按下另一个按键,场内的地面突然凹陷下去一块,一具人体骨骼般的框架从中缓缓升起,慢慢平移至楚洛轩的位置。
几名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进入场内,将炼金甲胄的原型机穿戴在楚洛轩身上,与头盔连为一体。这具甲胄仅仅由数根金属条构成,每根金属条包裹住楚洛轩的四肢,淡淡的红色光线顺着甲胄的机体平滑地流过全身而后消失。
“楚洛轩,感觉怎么样?”
“没事了,艾利斯顿教授。”
“好,现在你可以试着曲起你的右手,把你脸上的黑布拿下来。”
“明白,艾利斯顿教授。”
楚洛轩试着举起胳膊,但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金属的骨骼像是巨大的枷锁将他整个人都束缚住。
“我做不到,艾利斯顿教授。”
“那是因为你的情绪还不够强烈,孩子,试着想象一下,有一只烦人的苍蝇趴在你的脸上,它嗡嗡直叫,嗡嗡嗡嗡……你很想把它打死。”
“我现在倒很想把你打死。”
尼克斯咬牙切齿道。
“别打岔,尼克斯。”艾利斯顿捂住话筒,“炼金甲胄就是这样的东西。烦躁,愤怒,恐惧……这些情绪能最大程度引起火元素的共鸣,强烈的信号才能准确到达甲胄的任何部位。心中不燃起一把火的话,无法驾驭炼金甲胄。”
楚洛轩试着按照艾利斯顿所说的那样做,虽然对方似乎在用搞怪的语调说着很不靠谱的事。
甲胄动了,虽然动作缓慢,但确确实实在向自己脸颊的位置移动。这一刻,楚洛轩感觉似乎有一根线将自己与甲胄串联在一起,仿佛察觉不到金属骨骼的触感。
楚洛轩将黑布从眼前拿开,刺眼的灯光让他眯起双眼,他看到二楼的艾利斯顿正兴奋地冲自己招手。
这就算是成功了吗?
楚洛轩握了握自己覆盖甲片的双手,他能感受到热量在其间涌动,每一个信号都被准确地送达到不同的位置,甲胄仿佛与自己融为一体。
钢铁的躯体遵从自己的意志做出行动,手中仿佛掌控着权与力,这种感觉令楚洛轩新奇而又兴奋。
“下蹲。”
“跳跃。”
“翻滚。”
“拿起你面前的刀,劈开桌子上的苹果。”
通过铜管,艾利斯顿不断地下达命令,难度逐渐上升,但楚洛轩全都一一轻松完成。
“不可思议,第一次实验便跟甲胄达到如此高度的契合度。仿佛他是专为甲胄而生的。”艾利斯顿轻声咋舌,面露惊叹,“这种事好久没有过了。”
“那就好。这样我就跟陛下有个交代了。”尼克斯笑着吐出嘴里的烟,“好久没有过……你的意思是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霍格•蒙斯克,军部的老蒙斯克的儿子。”艾利斯顿向上翻了翻眼皮,说出一个尼克斯无比熟悉的人名,“现任炼金骑士团团长,这次战争中他大放异彩,被很多人称呼为‘骑士王’嘞。不过那孩子看上去没楚洛轩讨喜,长得……太硬了。”
“这也可以预见,能够统领一帮怪物的……必须是怪物中的怪物啊。”尼克斯转而指向场内像是学步的婴儿般的楚洛轩,用着开玩笑般的语气问道,“那你觉得这个男孩,能跟骑士王抗衡吗?”
“啧,这可不好说,虽然在与甲胄的适应性上,楚洛轩跟小蒙斯克相差无几……”
艾利斯顿随手拿起实验剩下的苹果塞进嘴里,嘴里含糊不清地招呼起其他工作人员。
“进入最后一个环节!”
“还有吗?”
尼克斯愣了愣,他看到楚洛轩对甲胄的掌控越来越熟练,仪表的数据也一直维持在正常数值,他以为实验已经成功了。
“是的,还有最后一步,最重要的一步。”艾利斯顿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喊叫,“激发器启动,二十倍功率!急情处理小组进行待命!关闭实验室大门!”
尼克斯还没反应过来,现场的气氛陡然转变,玻璃隔间内的柱状水晶光芒四射,空气仿佛也随之变为浓郁的红。一片红光中,数名身着黑衣手持火铳的人出现在二楼平台,列阵而待。身后传来轰鸣的黑铁大门的闭合声。
场内的楚洛轩突然发出厉声的哀嚎。他表情异常狰狞,双手死死捂住头部,声音凄惨撕裂,像是丛林中愤怒的野兽。
声音充斥着整个实验场地,在铁制的试验场四壁久久回荡,渗人心魄。男孩痛苦地半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颅内炸裂,全身痉挛地颤抖。他抬起头,怒视面前二楼不断调整仪器的工作人员,瞳孔仿佛散发着红光。
二楼仪表盘上的指针失控般摆动,艾利斯顿面前的铜板上,灯光在绿光与红光间不停闪烁。
“你在干什么!你想杀了他吗!”
尼克斯怒不可遏,揪住艾利斯顿的衣领。他本不该如此激动,可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不希望这个男孩就这么死在实验室里。
“命运,这就是他必须经受的命运。陛下需要的是能够摧毁巨炮利刃的战士,不是只会操作甲胄的废物。他必须先战胜他自己。”
“什么意思?”
“你以为战场上那些炼金骑士是怎么疯的,他们的愤怒,他们对杀戮的渴望,这些负面情绪使得红水晶像恶魔般吞噬他们的心智。他们无法控制住自己。”艾利斯顿指向场内的六棱柱水晶,“激发器可以让他最大程度地感受到内心的愤怒与恐惧,他必须控制这些情绪,否则他必然会被陛下毫不留情地抹去,陛下不需要不稳定的双刃剑!”
尼克斯无力地松手,他比艾利斯顿更加了解西米利安。在来这里之前,西米利安已经告诉过他,如果楚洛轩无法成为炼金骑士团的一员,那么当场处决。
“如果他没能控制住情绪,你们会怎么做。”
艾利斯顿一口气将酒喝光,从腰间掏出一柄短铳。
“崩了他。”
楚洛轩发现自己站在庭院里,周围是盛开的繁花。年轻的男女在中央的竹林里嬉戏,两边是青砖黛瓦。弯曲的屋檐挂着红色的灯笼,门外传来喧闹的人声。
这里是哪?
“怎么了?我的小少爷?”
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妇人半蹲下身子,将手轻轻搭在楚洛轩的头上,笑容可掬。
她是谁?好像认得我?
楚洛轩回头,他看到庭院后面是木质的屋子,很大,不时有家仆忙碌地进进出出,身着绿色丝绸襦裙的侍女站立一排,屈身恭迎。有些则忙着往门上贴对联。
这里是……明国?只有明国才有这样的建筑,这样的风俗。
楚洛轩似乎想起来了,这里是他的家。但记忆太久远了,他有些模糊了。
“行啦,我的小少爷,别站在这。新年我们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好,走,我们试新衣服去。”
妇人笑着牵起楚洛轩的手。
是了,她是自己的母亲,虽然记忆很模糊,可他却无比确定这一点。
“晚上父亲就回来啦,今天他还要检查你背书呦。我是不懂那些四书五经啦,不过你要懂这些,以后才能帮父亲。”
是的,自己还上过私塾,自己很不喜欢那个手拿戒尺的白胡子老头,总是阴沉着脸,扭着脖子重复那几句枯燥的话,什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谁知道他说的什么。
“你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不高兴吗?又跟姐姐吵架了是不是?”
是的,我还有个姐姐,那个总喜欢把流浪的小猫小狗往家带的小姑娘。每次被父亲责备都会倔强地嘟嘴,楚洛轩似乎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突然停下脚步,不再向前走一步。
“怎么了?我的小少爷?”
妇人神情一愣,随即露出微笑。
“母亲大人,父亲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楚洛轩抬起头,灰色的瞳孔黯淡无光。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什么禁忌的开关,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渐渐化为空虚的白色。妇人的笑脸就此定格,随即破裂成一块块碎片,逐渐消散。
画面突然转变,漫天的火海出现在楚洛轩眼前,一切都被燃烧。
他迎着火光走上前去,鬼魅般跳动的火苗中,无数黑影手持利刃,肆意屠杀。不断有人在自己身边倒下,鲜血溅湿他的衣裳。炽热的气浪一阵又一阵炙烤他的脸颊,耳边不时传来老人孩童凄厉的叫喊。
楚洛轩一步一步向前走,显得漫无目的,像是行尸走肉。
火焰点燃他的衣服,很快烈焰冲天,他的肌肤被灼烧得发黑干裂,但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他停了下来,在庭院的门口站立不动,他的面前是健硕的战马,马上坐着持剑的男子。
他想起来了。
“朝廷中有人想对付我。”
“这次被皇上招去,怕是除夕方能回来。”
“夫人,大事不好,老爷没有回来,门外全是官兵啊。”
“洛轩,快跑,和你姐姐快跑!”
破碎的画面与言语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有个男人,他毁了自己的一切。
这个男人,他必须杀死!
“楚……天……舜!”
楚洛轩嗓音嘶哑,眼神似是燃烧火焰,眼角却有泪珠滑落。
“心率异常增高,超出正常数值百分之二十!”
“体温升高,超过104华氏度!”
“神经信号紊乱,初步推测火元素开始反噬!”
……
“教授,红灯亮了!”
人群中有人高喊,艾利斯顿立刻奔到仪表前,与信号转化器连接在一起的绿灯已经变红,这表示神经侵蚀已经不可逆转,楚洛轩很快会被拖入仇恨与愤怒的深渊。
“切除一切连接!急情处理小组准备处理!”
艾利斯顿流畅地发布命令,但很快他大惊失色。
“为什么?为什么抑制装置没有启动?”
“什么?”
“炸弹啊,他脖子后面的炸弹没有引爆!”
艾利斯顿一下子慌了神,抑制装置内的炸弹与信号转化器绑定在一起,温度异常升高,信号急剧紊乱,它都会被引爆,但现在,它却失灵了?
“所有人不要接近,你们处理不了那家伙!”
在炼金骑士失去一切行动力前绝不要贸然接近,这是枢机处的铁律。即便是最简陋的炼金甲胄,它所爆发出的力量都不是常人可以匹敌的。
楚洛轩此刻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像是被激怒的猩猩,疯狂地捶打玻璃隔间的四壁。这些玻璃很结实,即便用转轮火枪抵着它开火也不会被击穿,但此刻它却被楚洛轩捶出了蛛网般细碎的裂痕。
“所有人,来二楼。火铳装填准备射击!”
没有完整的甲胄保护,火铳对于楚洛轩还是有致命威胁的。工作人员们一字排开,半蹲着举枪,将枪口对准楼下狂暴中的楚洛轩。艾利斯顿将自己的短铳举在胸前,整个手臂不住地颤抖。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了?”
尼克斯急切地大喊,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东方男孩在自己面前死去。
“没有了,失控的炼金骑士就是非人的怪物,假如他现在穿着完整的甲胄,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跑不掉。”
“寒铁呢,有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
尼克斯还想再争取争取。
这一次,艾利斯顿没有再理会尼克斯,他示意所有人做好准备,一旦楚洛轩突破玻璃隔间便开枪射击。
剧烈的撞击声不断从楼下传来,难以想象,一个身形消瘦的东方男孩能爆发如此惊人的能量,尼克斯感觉自己所在的平台都在微微颤抖。
“等等,教授。信号检测器是绿灯!”
不是所有人都在举枪瞄准,有人和尼克斯想法一样,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挽回局面。
“给我看看。”
艾利斯顿并没有让众人放松警惕,因为玻璃隔间里的楚洛轩看上去依旧疯狂。但信号检测器上确实显示的绿灯。
“怎么回事?”
艾利斯顿开始检查其他仪器,正常,所有的数据都显示正常。
之所以抑制装置没有启动,是因为楚洛轩的数据在接近临界值时突然回复至正常值。然而当时场面过于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过程。
“楚洛轩……他恢复正常了?”
“你觉得像嘛?”艾利斯顿努了努嘴,“这是从未见过的新情况……意识没有紊乱,体态全都正常……但他却依旧疯狂。他似乎完全凭借本能在行动。”
“艾利斯顿,你去过东方没有?”尼克斯突然激动起来,“我想起来一种名为‘死狂’的东方武学,是一种假定必死而疯狂求死的战斗状态,他们称之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玻璃破碎的刺耳声响,紧接着数支火铳同时开火,火光乍现,刺鼻的硫磺味充斥四周,场内弥漫着硝烟。
结束了,都结束了,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十多支火铳的同时射击,没人能躲过去。
尼克斯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是他将楚洛轩带到这里的,是他对楚洛轩说要用獠牙咬穿命运的手。如果楚洛轩进了炼金骑士团,他还会送楚洛轩一辆私人的弗拉米机哩——他是这么承诺的,因为楚洛轩进了炼金骑士团,他就是贵族啦,贵族老爷出门自然要有专属的车辆,和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一同参加宴会,还可能获得姑娘们的青睐哩。可现在倒显得他把楚洛轩推向了命运的深渊,自己成了刽子手。獠牙断了,并没有咬穿什么。
“继续射击!目标未丧失行动力!”
惊呼声中,一道黑影突然破开烟幕,楚洛轩身中数弹但他并没有倒下,他浑身鲜血腾空而起,直接跳上了二楼的平台,这是甲胄理论设计的极限值。
这意味着他已经与甲胄完成了百分百的契合!
“射击!射击!”
人们慌乱地后退,手忙脚乱地往枪管里填充弹药。这种老式火铳近距离的情况下威力巨大,但射速是它的硬伤,即便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也至少需要近一分钟完成填装。楚洛轩不会给他们时间。
鲜血顺着楚洛轩的双腿流下,他身上伤痕累累,然而却没有一处致命伤,他用某种方法避开了那些致命的子弹。
“有地方可以逃跑吗?”尼克斯冲着艾利斯顿失声吼叫,他拉着艾利斯顿尽量往平台后方跑。
“没有,实验室已经被封闭了。失控的炼金骑士绝对不能从监牢里放出来。我本以为用火铳就可以解决他了,过去的无数次实验都是如此,可这家伙,他,他表现出的战斗力超出了甲胄设计的理论值!理论上他连玻璃隔间都突破不了!”
艾利斯顿同样慌张,他只是科研人员,遇到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物,他比谁都要恐惧。
“别理论上了啊混蛋!你意思是咱们要为国捐躯了?别开玩笑了!”
“是啊,我他妈也不想开玩笑啊!”艾利斯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楚洛轩开始向着人群冲锋,突然激起的气流海潮般吹散弥漫四周的硝烟,铁质的平台发出轰隆的声响,身上的血液被激流拉伸成血线,密布全身,怒吼的咆哮声中,楚洛轩看上去像是地狱的修罗。
尼克斯突然想起来,那天的竞技场,楚洛轩也是这样。漫天的烟幕中他破开一切,人们看不清他的轮廓,却宛若君王。
人群被巨大的冲击力撞散,楚洛轩从自己身上扯下残破的金属部件,将其作为武器,他将人们高举过头顶再狠狠砸向墙壁,金属的残肢插入那些人的内脏,肆意破坏。人们甚至没能发出痛苦的哀嚎,楚洛轩用自己的双手掐住他们的头颅,发力拧断了他们的脊柱。
火铳并没有作用,且不说根本没时间装填弹药,楚洛凡鬼魅般穿插着人群,速度快到根本无法瞄准,那些黄铜的枪管被楚洛轩夺走,在手中拧成麻花状的物件。
几分钟后,平台上不再有惊恐的叫喊,人们相继倒下,楚洛轩踏着他们的尸体,无声地逼近平台的角落。
尼克斯不再奔跑了,他停下脚步,默默点上了一根雪茄,看着眼前暴虐的屠杀场面。
没办法,已经无路可逃了。按照他看的小说里的说法,剩下的时间应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说声“我爱你”。可他毕竟上了年纪,老婆也不在这,有心无力。
“如果还有酒的话,我真想喝一点。”艾利斯顿将酒罐倒过来,无奈地摇摇头,“人生还剩下几分钟,你有什么想说的不?”
“没有,所以我打算抽根烟,希望在死之前能吸完。”尼克斯嘴唇跟双手不住地哆嗦,雪茄试了几次都没送进嘴里,“妈的,不抽了。”
“你很少说脏话。”
“是啊,可再不说没机会说了。”
尼克斯望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东方男孩,苦笑着将脚底下的烟头踩灭,闭上眼睛引颈受戮。
前几分钟自己还想着怎么挽救这个东方男孩,现在对方就操纵着炼金甲胄意图取自己的性命。人生啊,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他和艾利斯顿站得笔直,想要让死亡看上去更有尊严些。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面前男孩急促的呼吸声。突然楚洛轩的呼吸声平缓下来,地面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尼克斯下意识睁眼,却看见楚洛凡跪倒在地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他的身后是流淌的血河,尸体被堆叠在一起,他的身边是半圆弧状的铁片,紧握在手里,握得那么紧,手上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可此刻他的表情却那么安恬,他闭着双眼似在沉眠,呼吸缓慢得像是刚出生的婴儿。
强烈的反差营造出极强的怪异感。
“人生啊,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嗯?”
尼克斯诧异不已,他扭头望着艾利斯顿,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都写在你脸上呐。不过这该怎么处理……”
艾利斯顿无力地瘫坐在二楼平台的尽头,很是头痛。命是保住了,可他该怎么跟上面解释十多名科研工作者全变成尸体的事实。
“楚洛轩……你怎么看?”
尼克斯想掏出一支雪茄,可空空如也的口袋让他的手悬在半空中。
“完美的炼金甲胄操控者,假如不是因为这难以解释的暴走现象的话。”
“行了,那就有保住他的理由了。”艾利斯顿还想说些什么,但尼克斯突然很有底气地站起身,“实验报告由我来写,日后出了问题也由我承担。今天的事由陛下负责压下去。”
尼克斯突然压低嗓音,在艾利斯顿耳边低语。
“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啧啧,看来国家图书馆又要多几份“黑色文件”了。
艾利斯顿的额角冒出几滴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