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兵器鏗鏘作響的戰場上,無數士兵互相向著對陣敵軍盡情撕殺,夾雜吼叫和嗚叫,彷如煉獄。
汗水與鮮血,全滲在這片綠意盎然的土地上,每當風勢掀起,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飄到待在後方本陣的將士鼻腔裡,都會惹來精神上的強烈排斥。
畢竟沒人能猜想到,在接著飄來的下一陣風,會否夾雜自己死後流淌的血味。
將士們心裡都懷有奢侈的夢,就是端看明天清早的晨曦,證明自己在兇殘的撕殺中活下來了。
同時也有心理準備,皆因明日迎來的可能是無盡的黑暗,與家鄉再無相見之緣。
唯獨作為長年在各個戰役闖蕩的老將軍,對殺戮已釋然,絲毫未受影響,在營帳與指揮官相討下一步戰略後,掀開帳幕,從營帳中徐徐走出,冷眼督看營帳前整齊排列的各個部隊,並對著其中一個騎兵部隊的領頭一指,示意出征。
這個部隊中的其中一員,不久前還在鄉下被國家徵召前來的少年,身穿由國家發派的盔甲,盔甲上滿佈箭頭和劍刃劃過的痕跡,恐怕是前人留下的戰績。
國家不會分發給臨時編成的民兵部隊精製的裝備,這套盔甲戰痕斑駁且與他瘦弱的身軀不合,即使戴上護手肩甲,還是露出一定面積的衣物,可見其質量參差,應是士兵戰死後被重新分發了,說到底平民在戰爭期間,也被國家視為道具。
少年不禁長嘆,感慨生於這個悲哀的時代。
「小子,不用這麼喪氣吧,這可是出人頭地的大好機會啊。」
身邊一個表情愉悅的壯漢出言,即使其盔甲已比常人要大一號,但也無法隱藏那魁梧的體態,清爽的黑短髮,臉有連鬢鬍,年齡看似三十左右。
少年聞言只能一笑置若︰「送死罷了。」
領頭指揮手下,讓他們準備策騎出擊,少年把佩劍綁在腰間,戴上頭盔,騎上一匹老邁的戰馬。
少年繞望周遭,果不其然,身邊騎著的都是已經中過箭傷或是上了年紀的老戰馬。要是可以選擇,少年倒想跟隨一旁待命的炮兵部隊,在後方支援。
這支部隊,領頭所作的唯一指示︰「穿好你的盔甲,抱緊你的戰馬,跟著我。」但由組成到出征前亦沒做過一次訓練且沒告知過作戰目的,只希望他們甚麼都不要想,為國家獻出性命,當光榮的死士。
他的心中默作準備,穿著爛盔甲、騎著爛馬和跟從爛領頭。
假如在戰後建立了英雄紀念碑,刻列諸位英勇戰死的正規軍名字後,最下面的空餘位置能刻上他的名字,也算是無愧了十七年人生。
對於在鄉村出生的其他年輕人來說,一介平民在戰爭歷史中留下偉名,足以謝天謝地。
但當前站在前線的這位少年,卻絲毫挑不起半點高昂的戰意。他從徵兵期間便一直想辦法迴避會被劍刃和箭矢擊殺的命運,即使別人都因出陣而開始想念家鄉的安穩日子時,他的心坎中仍藏著逃跑的念頭。
領頭手持長桿戰旗在最前帶領部隊,其後以每列兩人的排陣組成長狀隊形,並聽從軍令指揮下手執韁繩策騎出動。
嗚!
本陣角號吹動瞬間,馬匹隨即拔腿跑動,整支騎兵部隊一同起步的規模相當壯觀,踏過的路徑揚起一陣塵沙,氣勢逼人。
少年策騎出陣不久,已經可以見到戰場的情況,由兵力劃分成三個各自戰鬥的區域,正中間的主戰場聚集了數千人的步兵團交鋒,附近的左右翼副戰場則各有數百人在作戰。
雙方兵力相近,在沒拉開優劣勢的戰況中,兵士們都必須動用身上每處肌肉與敵軍拚命撕殺,即使臂膀被砍斷,也要用僅餘一條手臂握劍盡量殺敵,冒求為友軍爭取那微不足道的戰力差,直至在一次又一次的刀劍交接間戰死。
在混亂的戰場中,雙方兵士相互參雜,四周遍佈殘肢斷體,血肉橫飛的情況無時無刻都在發生。少年在行進過程的視線中,只能目睹這種慘況。
「衝啊!」
話語從前方領頭喊出,此時少年才驚覺自己的部隊已衝進如此血腥的主戰場中,騎兵隊陣型受到地上屍骸的阻礙而四散開去,同伴皆拔出腰間長劍,各自向著敵人起勢斬殺。
混入到難以分辦方位的戰場,端看周遭面相猙獰的友軍攻勢,不僅因騎兵隊突襲而慌亂的敵軍盡露醜態,連少年也被血泊飛濺的場景嚇得不知所措。
就在少年呆愣之時,一名士兵從交鋒人群中冒出,從少年右方挺劍衝刺,少年眼角捎到兇悍的士兵來襲,卻忘記自己還未拔出佩劍,為抵擋攻擊而放開韁繩,慌亂地扯斷劍鞘的繫帶,直接連劍帶鞘的右斜放擋著士兵的上刺擊。
鏗!
少年雖以側身姿勢擋下刺擊,卻穩不住座姿,從馬匹上摔下來。
在無支撐下摔倒的狀況,少年被逼以左臂膀作墊板,狠狠撞上堅實的土地,立刻由手臂傳來強烈的痛楚。
還好戰馬夾在少年與士兵中間形成阻隔,不然少年倒地瞬間就會被士兵補上刺擊。
少年趁著阻隔的空檔時間艱辛地爬了起來,並抽出長劍棄掉劍鞘,士兵也以腳踢的方式趕跑了馬匹。
雙方視線再度對上,亦已持劍對峙,但以墜馬帶來的傷勢和初次上陣的新兵經驗來說,足以分出勝負。
即使大有優勢,對方仍做好赴死一戰的覺悟,相反少年卻怔忡不安。
——我不想死……
就算少年已半腳踏入鬼門關,他依舊抱持不想喪命的想法。
驀然,一個友方騎兵及時衝過來救援,策馬奔騰進入攻擊範圍時,以長劍畫出一個下弧線,俐落的斬擊準確切削敵軍頸部,旋即濺噴出大量血液,倒地斃命。
少年這才注意到救他的人就是那名壯漢,壯漢伸手道︰「上來。」
見到自己危機化解,少年未加思索,便接手上馬,與壯漢前後並坐,壯漢抽動韁繩,再次奔跑起來。
稍為定神,少年即想表明謝意,要是方才沒人相助,他早成刀下亡魂。
「這位大叔,謝了……」
「剛巧而已,是說你這新兵到現在還維持完整無缺,蠻好運氣的,其他人要嘛穿腹斷臂要嘛就已經掛了,哈哈哈哈——」
聽著壯漢的調侃,少年無以回應,也就暗自慶幸自己命大。
壯漢拉索韁繩左右轉向,斬殺擦身而過的敵軍兵士,劍法熟練,手起刀落毫無猶豫,劍身沾染著亡者的鮮血,一輪接一輪洗刷著壯漢的長劍。
就算少年再使勁壓下身段,血總是濺滿他身上,原本灰黑色的盔甲,盡數染成赤紅,血液滲入所有覆上護甲的地方,手背、手臂、腰間、大腿和小腿無一倖免,血液不但令內衣物變得黏稠難耐,其腥臭異味亦從他的盔甲內揚漫開來。
顯然,少年的感官還接受不了目前如此噁心的狀況,胃內隨即翻騰亂搞,接著把胃中尚未消化的粥水給嘔出來,在行進過程中灑遍後路。
「喂喂,你怎麼在吐了,還是不是男子漢啊。」
「血味……太難受了。」
「你也該有所覺悟了,這裡就是戰士託付生命的地方,要是無法習慣長期鮮血淋漓的狀態,那你離死也不遠的事了。」
「我知道,我已經很努力在嘔……」
壯漢一聲哼笑,把注意放回眼前,但鞭策馬匹的方向從主戰場中繞跑改為跑向外圍側翼戰場,少年似乎察覺到甚麼,抹去嘴角的涎沫,一副虛弱的神色問道︰
「怎了?」
「對方也放出騎兵回擊了,不能留在主戰場了。」
壯漢舉劍指去敵方本陣的方向,一隊騎兵部隊鞭策戰馬,全速奔來這邊的主戰場,與少年所屬部隊不同的是,不僅持有長槍作衝刺突圍,全身由密佈的板甲填滿,甚至連戰馬也置上馬甲,其裝備精良的程度,是他們無法比擬的重裝騎兵。
壯漢眺望對方的裝備後,思慮片刻,再吐言︰
「我就納悶為何民兵部隊要配備盔甲,看來我們被用作仿正規騎兵,衝到拉鋸中的戰團打破僵局,繼而引誘敵軍主力騎兵前來掃蕩。」
「嘖,早說了是來送死。」
「雖然不太苟同這種做法,但確是不俗的策略,至少說明我們後方的指揮官還是動著腦子,不過……就這樣?」
「大叔,我們這支民兵部隊已經被當作誘餌了,你還想怎被擺佈?」
少年的發言充斥怒意。因他看出壯漢擁有豐富的戰鬥經驗,但作為士兵再怎樣忠於指揮,也不能置自己生死不理。
「我們已身處在這場戰爭中並化身成棋子,指揮官每個策略,士兵每個舉動,日後都會刻寫在名為『歷史』的書卷,這種親臨戰場見證偉大決策的機會,可不是人人擁有。」
「我的性命才不是給指揮官建立功績的墊腳石,而且死了向後世炫耀的機會也沒有,有啥意義?」
「也是啦,畢竟要把這些經歷傳揚出去才有意義,哈哈哈哈——」
為免與敵方騎兵隊交鋒,壯漢選擇逃離主戰場,他們可沒受到殊死作戰的命令,而那名靠著氣勢帶他們衝往戰場的領頭,早被敵軍騎兵亂斬分屍,用長槍穿刺頭顱高揚在戰場中,展明其戰力懸殊。
壯漢心知他們已無影響戰況的戰力,搖頭慨嘆。
「看來這場戰爭不能助我成名,留在這再無意義了,小子,有意一同成為逃兵嗎?」
「我等了你這句很久了大叔!」
少年聽到壯漢打算開溜,內心狂歡大喜,他恨不得盡早逃離這個地獄,哪怕一分一秒。
「哈,很好,那就趕緊逃命吧。」
壯漢說畢,加緊鞭策馬匹跑離戰場。但事與願違,後方的指揮官既已派他們充當誘餌,故此肯定附有後續。
在騎兵隊出陣過後,下一隊受命備戰的便是炮兵部隊,士兵辛苦推移底座帶有兩個圓輪的火炮,搬動到適當的位置,放入炮彈,靜候領頭指示引燃,然後——
轟轟轟轟轟轟!
十多發炮轟以秒作單位鄰接連響,大炮發動時巨大的響嗚傳遍戰場各處,緊連震動士兵們的耳膜。
炮彈在空中劃飛,迎來軌跡頂點後,隨著高速飛行帶來的呼嘯聲下墜在戰場上。
轟隆!轟隆!轟隆!
炮彈接觸地面的瞬間,內藏的火藥因撞擊而燃點引爆,只要在落點附近的士兵皆受爆炸衝擊波及,輕則造成失聰、斷手斷腳,重則爆炸時身首分離直接死亡,而最虐人的是爆炸火焰燃起身上的內衣物,在沒有水源的環境下只能怔然被焚燒致死。
無止境的悲嗚和無助的絕望,參雜在惡夢般的炮火聲當中。
要是從天空鳥瞰戰場,那副景象彷似把數之不盡的小石子拋到魚塘中,擊打水面牽起的漣漪,跟炮彈炸裂引起的爆風所差無幾,士兵如同驚慌的魚兒,在魚塘中懵然游移。
停在原地的士兵會被炸到,但就算四周跑動,終會與無法預知的炮軌落點相接。
無論選哪個,若不離開主戰場,只要後方炮兵隊以不間斷的模式密集轟炸主戰場,絕對可以把尚留在主戰場的倖存者通通轟殺,雖然炮彈有限,但要撐過一波接一波的轟炸,直到耗光所有炮彈,相信能全身而退的亦無幾位。
炮火集中在主戰場內,顯然這波攻勢是針對敵軍的重裝騎兵而發動,將其誘導進入主戰場後再撲殺,因此在炮火範圍的己方士兵也無一倖免,慘遭殺害,與敵軍一同成為陪葬。
少年一眾早已從側翼逃出戰鬥區域,要是剛才沒選擇離開,恐怕已被炸得粉身碎骨,壯漢回看身後的爆炸影響,對戰略的執行怒斥︰
「混帳,不僅我們,這裡全部友軍都被視作棄子了,我可以理解犧牲民兵的行徑,劣兵換精兵最為划算,但牽連己方正規軍,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下策啊。」
「我早就說是送死!」
「我撤回對指揮的讚賞,這指揮明顯是胡來,更不值我們送命了。」
炮轟停歇後,主戰場存活的敵我士兵均減剩三份一。
敵方騎兵隊大受重創,領頭高持旗幟召集餘兵重整隊形,可是其中兩名騎兵困在煙霧散漫的環境中,無法看到領頭的指示,眼線餘角卻恰巧瞟到在戰場外的少年身影,於是策馬繞過被炸開的坑路、跨越四散的屍體,衝出了主戰場。
由於少年奔走的路徑並非戰鬥區域,附近沒有其他移動中的騎兵,敵方騎兵鎖定少年後,便毫無阻攔地追在他們身後。
在馬匹素質的差異下,雙方距離逐漸拉近,少年眼看追兵貼在二十米內,心中焦急起來︰
「就不能再快點嗎?快被追上啦!」
「這匹馬已經全力在跑了,一人溜走綽綽有餘,二人能撐到現在也是奇蹟,你這小子不想被踢下馬就別吵了!」
聽畢少年嚇得緊閉嘴巴,但內心的不安無處宣洩,只好蜷身垂首,用頭頂撞向壯漢的背鎧甲。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少年心坎的話語彷彿想透過碰撞去傳達給壯漢知道。
鏗鏗鏗鏗。
從未間斷,且力度越加增大,少年想要用痛楚去掩蓋驚恐。
壯漢感到煩躁,卻不忍心責罵少年,因他熟悉這種情感,尚年輕之時,他首度加入傭兵團執劍殺戮,只見地上一遍血海,數十人的屍首堆疊,已經嚇到他動彈不得,手抖不停,劍卻沒揮過一次。
換作以前的自己,恐怕在看到數千人的生死戰役時,應該早被腥紅一片的景況、惡臭嗆鼻的屍體嚇暈。
誰都有初為新兵的時候,而這場戰爭,就是對少年的考驗。
只要活過去,這個經驗足以讓少年跟未曾戰鬥的新兵劃分一大段距離,他體驗過生死懸危,即使再度踏入戰場,在亂局之中也能覓見一點生機。
壯漢暗示祈許少年醒悟,與已年過三十的自己不同,少年的人生才剛起步。
不知不覺間,他們快馬飛馳到附近的森林區域,追兵依舊緊隨其後。
「小子,前面就是決定我們能否脫離的最後機會了。」
聽畢,少年抬頭挑望眼前無邊無沿的大森林,雖然他不知道壯漢有何方案,但面臨險境他無從選擇,以「嗯」回應壯漢。
壯漢深深吸一口氣說︰「要進了。」警示少年注意周遭,自己亦作定神,在林間移動,視野收窄後,路徑的障礙也得格外費神留意。
比起在戰場屍體遍佈的環境,實際上一棵棵樹木如木樁般立在視野範圍內,要更為險惡。
壯漢扯動韁繩,施展其馭馬技術,指揮馬匹在樹林中穿梭,避開阻擋前路的大樹,時而左傾時而右側,讓少年看得入神。
跟隨其後的兩名重裝騎兵追入樹林後,反而逐被拉開距離,因身穿重甲、戰馬亦置上馬甲,整體負重比少年二人乘馬要高出許多,雖在平路靠著馬匹素質佔有速度的優勢,但更換成斗折蛇行的林徑,其負重劣勢便體現在轉向的機動性上。
「大叔你有夠猛的,這下子說不定真能逃呢。」
「哼,我可是要成名的男人——」
緊接話語,壯漢上抽韁繩,打算跳過下方橫倒的樹幹,然而馬匹慢了一拍,頃刻,馬前腳順利落地,但馬後腳勾到樹幹,失衡向前仆倒,少年和壯漢猛地從馬背摔出去,翻滾數回才得以停下。
對情況還懵然不知的少年摸著曾撞傷的左臂站起來,大嚷︰
「大叔,我才讚你幾句,你不用馬上犯蠢吧!」
壯漢以手腕輕拍後脖子,檢查有否扭傷頸部,並督看癱倒的馬匹,只見牠氣喘連連、筋疲力盡,壯漢亦知曉馬兒以其素質,把他們送到這裡,實屬不俗。
「我的馭術沒問題。不巧的是這馬耗光氣力了,接下來要靠我們自己了。」
「不是吧……」
朴躂朴躂朴躂朴躂!
不消一會,後方傳出了馬匹踏步聲。就這一下的拖延,追兵便大幅縮減距離,與他們二人尚欠數棵樹距。
「跑!」
壯漢疾呼催趕少年,然後回首輕拍馬身,掌心感受著來自馬兒腳足微顫抽畜的振動,說道︰「抱歉讓你獨留。」
不論單純視為坐騎,還是戰友,這匹馬盡了最大的責任,也助他們離開過險地,此處拋棄牠,壯漢心裡亦為痛心。
馬兒貌似聽懂般,附以一聲嘶啼、鼻子噴氣。壯漢卻聽不懂馬語,只好自顧認為是在道別,隨後轉身跟著少年奔走的方向,再度展開逃跑。
而他們皆沒想到,當步入這個森林之時,生命的沙漏已被反置,不已時日,終會面臨生死相隔。
屬於死者的物語,在此延伸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