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楚晗宵是在深山里长大的孩子。
是那种在生活背景上符合人们常识认知的，传统的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在农田里干活，徒步从山上走到山下上学，几乎没有怎么接触过电子产品，衣服总是破破的。从这些普遍特征来看，楚晗宵确实很像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
不过，她和一般的孩子有些不一样。
比如说，
她没有家人。
不管是血缘上的，还是名义上的家人，她都没有。她没有哥哥，没有姐姐，没有弟弟，没有妹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能让她用家属的称谓去称呼的人，一个也没有。
她只有师父。
一个终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总是戴着人脸面具的男人，他让她称呼他为“师父”。
“师父”让她去农田里干活，却不是在种植小麦稻米之类的农作物，而是在培养药材。而培养来的药材，则会成为她洗澡时的“料”。
而她徒步上山下山上学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学习——她当然有在学习知识，但那是次要的——她的主要目的，是“学习如何扮作一个正常人”，也就是常被提到的“观察人类”。
楚晗宵当然是人类，她是一名纯粹的人类，但是她的师傅不希望她成为一个人类，但又希望她了解人类。为了将来打算，她的师傅才让她去观察人类的。
观察幼年的人类，观察少年的人类，观察成年的人类，观察中年的人类，观察老迈的人类。
然后，为了能够杀死人类，为了能够让她掌握杀死人类的技术，一直在锻炼她的技艺。
衣服上的破痕并不是日积月累形成的，而是被一刀刀地——每一个使她迫近死亡的斩击造成的痕迹。用直面死亡的方式来学会这门“技艺”。
这一切是为了造就出一个，能够不被发现地融入到人类之中，并且视人类为一种待宰之物的，没有感情没有破绽不会动摇的——完美的“杀人魔”。
“完美的杀人魔”。
这便是这个在深山长大的孩子的，
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
“只杀掉了其中一个吗——”
现在，这位成长到二十岁，同时以一名学生身份进入这所大学的杀人魔，不带感情地注视着错愕的李梦。
“——在死前最后一刻推开了她吗。作为人类而言，算是不错的反应了。”
或许之前直视前方的缘由是确信两人会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被自己杀死吧，
现在，因为李梦出乎意料地活了下来，这使得楚晗宵慢慢转过了身。
两人对上了眼神。
“————”
不知道在那一秒钟的时光里发生什么的李梦，似乎丧失了一定程度的语言机能，她的视线很快从楚晗宵身上移开，落在七零八落的赵玉鱼身上。
然后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从指端到掌心，覆满鲜红温热的血液，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呕——”少女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前不久在飞机上吃的东西被尽数吐了出来。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大脑因为处理不了这一系列事件带来的信息而过热烧焦了。
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吗。
楚晗宵从赵玉鱼身上嗅到了不祥的，令她不安的，危险的气味。于是她把首要目标定为赵玉鱼，次要目标则是李梦。所以虽然出了点意料外的状况，但赵玉鱼还是不出所料地被她杀死了。现在看来，这是正确的。眼前这名少女光是因为看见尸体就丧失了战意，变成了一具只会呕吐的行尸走肉。
“………………”
楚晗宵正在思考。
思考要不要杀死对方。
本来，她身为完美的杀人魔，在杀人这件事上是不该存在疑虑的。
即使没有什么理由，她也可能会像呼吸一样地屠杀人类。
但是现在的她犹豫了。
在一段不为人知的时光里，完美的杀人魔因为某个人的存在与话语，出现了一丝破绽。换而言之，现在的她具备了一定程度人性。
“我给你一个选择。”
她问，
“要是以前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但是现在有点不一样了。我会给你两个选择，就这样离开这里，不要向任何人说出这里发生过什么，或者带着这里的秘密，陪她一起去死。”
这是一种仁慈。
在处理掉最大的威胁之后，给没有威胁的弱者一条生路，这是杀人魔的仁慈。
李梦没有回答。
这位在楚晗宵眼里没有一丝威胁性的普通少女，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鲜血的主人就在地上，但她只是看着双手。
过于害怕而无法沟通了吗——算了，丢在这里不管她，也会有人来处理的。
楚晗宵再度转身，并且抬起了脚。
但是，
“…………”
抬起的脚，却没有落下。
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无法目视”的东西拦在了她的去路上。
“为什么……”
声音低沉得不像是女孩子能够发出的声音，
少女颤抖地开口了，
“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情……为什么，要杀了院长？”
“………………”
楚晗宵稍微回过头，用余光观察战栗不已的少女，
“是吗，你是那类人吗。‘拥有才能的同时却未能拥有能与才能匹配的觉悟’，像你这样的人，偶尔也会出现。”
“回，回答我！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我们，我们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吧！”
“…………………………………………………………”
面对这个大声质问的少女，楚晗宵无声地转过身，
“‘理由’之类的很重要吗？即使你在这里得到了答案，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还是说，心中的困惑就如此让你不适，以至于不解决它就无法前进吗？”
哦，原来如此。
楚晗宵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朝少女伸出了右手。
“原来如此，你也不是正常人。看到同伴死去，产生的情绪并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困惑——既然是这样，那就值得我去杀了。”
听到她的话，少女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认定她是在害怕的楚晗宵，
“不用害怕，痛苦只是一瞬——不，现在的我，大概能够不让你感受到一丝痛苦的死去。没有什么好怕的。死亡是人类必然的结局，能够不带任何痛苦的死去，对你而言是一件好事。”
说出了安慰少女的话。
然后在刹那间行动了。
她的速度完全超出了寻常人能够做出反应的范围。试图去躲避，或者去防御的话，大概会在肢体刚有反应的瞬间被先制——杀死吧。
尽管楚晗宵看上去手无寸铁的样子，但死亡的气息却尤为浓重。不管是谁，都不会质疑她拥有在一瞬间夺去他人性命的能力。
所以李梦没有招架、闪避。她也没有那个能力做出如此奢侈的选择。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
旋即楚晗宵停了下来。手悬停在李梦的脸前，仅有一寸的距离。强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这样的形容，对两人都是一样的。
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中间。
不能深入，否则自己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虽然无法目视到那个东西，但是楚晗宵凭借直觉，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但是，那个东西并未移动，只是停在少女的面前，发挥了盾牌的作用。楚晗宵难以相信这个刚刚还在阻拦自己去路的“不可视之物”仅仅一瞬就越过自己来到了少女身前。
“………………”
楚晗宵踩在从赵玉鱼躯体上流出来的血液，发出啪滋啪滋的响声。
她后退了，
“这就是你的能力吗……看不见的话，的确很麻烦。真是的，一开始的二择选错了吗，应该先把你解决掉吗。”
面对看不见的敌人要如何应对。
在师父的指导里，也模拟过这种奇怪的状况。所以，楚晗宵虽然看不见挡在李梦身前的“那个东西”，但她却能凭借超出五感的第六感注意到对方的存在。无法目视却能感受，那么剩下的就是如何“杀死”了。
楚晗宵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若寻常的物理攻击无法对那看不见的事物奏效，那她将会无计可施。最糟的情况，可能会演变成落荒而逃的情况。
就在楚晗宵思考的时候，少女却没显现出分毫追击的意图。光是站着也就算了，她却像是完全无视了楚晗宵的存在一样，蹲在地上，凝视着那滩血，那些躯体。
“我，我不是在害怕。”
李梦反驳了楚晗宵先前的判断，
“我，我不是在害怕！是在生气！院长在我面前被，被，被——被杀了！”
只是说出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显得如此艰难，显然少女并不是一名战士。
她没有为了什么去战斗的觉悟。
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却没有使用它去战斗的觉悟。
“但是，哥哥说过，生气是没有用的，抱怨是在浪费时间。所以，我想寻找原因。我想要知道，为什么你要做这么过分的事。只有弄清楚原因，我才能接着行动。”
少女已经气到发抖了。
对杀人魔的惧意甚至被怒意压制住了。
她从最初对事情一无所知的迷茫，到现在的愤怒，期间没有一丝留给“惧意”生成的空隙。
对，
楚晗宵总算是注意到了。
这个少女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她产生过类似害怕的情绪。就连对上视线的时候，也只能感受到困惑。她正是因为只能够感受到困惑，才会认为少女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类。
但其实这是不对的。
她并不该因为“只感受到困惑”就认为李梦不正常。
她连“只感受到困惑”这一点都是错的。
李梦最初仅是因为不了解发生了什么，就连“赵玉鱼的死”都没意识到，所以才会只存在疑惑的情绪，在了解到发生什么之后，她的困惑便化为了怒意与伤感。楚晗宵错在她过于先入为主，而忽略了少女的情感变化。
但是楚晗宵的结论没有错，错的是她的论据。
她早该发现的，看见被四分五裂的人类，看到杀死身边的人就在眼前，明明如此却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惧意，这才是最奇怪的事。
……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如果不能轻易靠近的话，那么就用远距离手段……
“————！”
在楚晗宵无法看到的世界里，那个不可目视的存在向她逼近了。她刚生出的攻击念头，在尚未付诸行动之前就成为泡影。她不得不狼狈地在狭窄的走廊里进行立体式的弹跳移动，借此避开看不见的攻击。
珍惜的事物差点在那一刻永远地失去了，虽然不清楚缘由，但楚晗宵有这样的感觉。
这时，
“能……”
少女低沉地开口，
“能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吗——为什么，能够这么随意地杀死别人呢。夺取别人的性命，对你而言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吗？”
值得一提的是——楚晗宵并不知道这里的少女，舍弃了自己的口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