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六点,天空的颜色比起灰色,更加接近于被黑色油笔涂完后的黑纸。
在这座城市里不可能看到满天繁星的星空,所以抬起头来,能够看到的只有皎洁的月亮和如人脸上灰斑一样不起眼的星星。
生活在这片天空下,人们还能够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可真是不容易。
虽然已经十几年了,作为本地人,我是不该去抱怨的,但就算如此,偶尔也会有想要抱怨的念头,尤其是看到不知是哪个专家排出来的全国空气质量排行榜的时候,想要抱怨的想法就更浓稠了。
“唉……”
既是对这个城市的不满,也是对自己的不满,我把用重叹的方式把肺里多余的废气尽数排出。
“要是一直叹气的话,是会变老的,脸上会有皱纹的!”
我望了一眼一旁故意做出鬼脸的小琴,嘴角微微一撇,算是对她的冷笑话做出反应。
这算冷笑话吗?反正我听起来有点想笑,再加上天气很冷,就当它是冷笑话吧。
“不要说这种不经过大脑的白痴话啦,才十七岁的少女怎么可能因为叹气就长皱纹。”
最终我还是没能忍住开口,这样看来其实我也挺傻的。
“就是因为你这么想,所以皱纹什么的才会趁虚而入,等你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呼呼呼!快点摆出笑脸吧!”
她翘起头,好似一只战胜对手的大公鸡,指着自己的脸颊说道。
看着她傻里傻气的模样,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对,就是要这样才行!”
小琴朝我竖起了拇指,露出了隐藏在唇后的虎牙。原来她露虎牙的样子这么可爱吗?以前都没有注意过这件事,我的观察能力果然还不够。
“什么这样不这样的,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才心情不好的啊?”
“诶?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少女好像把自己的无知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情,反过来用眼神指责我的不是。
“这全部都是——”
我把两只手抬了起来。
上面挂满了白色塑料袋,手指上勾着,手腕上提着,能够用来放东西的地方全部都被占满了。
如果只是塑料袋就好了,可塑料袋里面都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像是饼干、果冻什么的都堆在了里面。
“——你的错啊!”
把积在胸腔里的忿恨尽数通过这次咆哮宣泄出来,迫于我的气场,小琴不得不后退一步。
“为什么东西全部都是我来拿啊!?好奇怪啊,不是你提议要去的吗?为什么你一件东西都不拿啊!?”
“这个……”
她用手指挠着自己的脸颊上因为牵扯嘴角而露出的酒窝。
然后双手合拢,朝着我低下了头。
“抱歉!因为馨园看起来很可靠!所以麻烦你了!”
“这算是什么理由啊……什么叫我很可靠……”
这种话只会让笨蛋男生开心,我可不吃你这套。
我眯起眼,尝试用眼神把这个好吃懒做的笨蛋给吓哭。
然后——
“……你的手?”
从小琴因为双手合拢的动作而裸露出的手腕上,我看到一道长痕。
像是某种爬行生物在上面缠绕过一样,青色的痕迹深深地烙印在小琴的手腕上。
“啊?这个……嗯!不是什么事!”
她没有慌张,也没有惊讶,只是歪着脑袋,把稍微滑下的袖子拉扯回来,盖住了之前一直都被遮掩的痕迹。
“之前跳长绳的时候不小心被绳子打到手上了。我跟你说,超级痛的,当时我都快哭了!”
她浑不在意地说着。或许在她看来,这种留下淤青的伤并不是什么大事吧。
……会不会是因为受伤了,所以才没办法拿重物呢?
“受伤的话,就没办法了。”
我鼓足力道把高度下降的双手又一次抬起,趁着这股气势上来之际,再次呐喊出声,
“快点去吧!早点到的话,就可以早点解脱了!”
“噢!”
被我的呐喊声感染,小琴也高举起右手,用远胜我的音量喊了出来。
小琴的音色是天真可爱那一类型的。她所发出来的声音的音量和音调,也都达到了人类的极限,隐隐有要突破的趋势。
所以——
——之后,我们在周围人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下,灰溜溜地离开了这条专门贩售零食的街道。
“总算到了。”
小琴两手插着腰,面色红润,像是熟透的苹果。
“可真不容易啊!”
“不容易个鬼啊,一路上都是我在提东西好吗?”
我忍住把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都扔她脸上的冲动,继续强迫酸痛的手臂拿着它们。
目光向前移去,是一扇紧紧合着的黑色大门,差不多有四人高,在它的后面建着大大小小的楼房,比起福利院,这里更像是关押着犯人的监狱。
尽管我从来没见过监狱,但就是有这样的想法冒了出来。
或者说,这里和我想象中的监狱很像。
和那个人渣十分搭配,倒不如说,那种人渣就应该关在监狱里。
“很难想象这里是福利院……”
不知何时胸腔内已经到处都是暴躁的情绪,它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闹得个天翻地覆。直至我刻意去压制它,它才方肯罢休。
“是这样吗?馨园你认为福利院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小琴如同幽灵一般从我腋下钻出了头。
话说不要从那种奇怪的地方钻出来啊。
“应该是……”
黑色的大门缓慢地被门口的保安打开。
嘎吱嘎吱的声音从地面上传出,让人不禁担心这扇大门会不会突然倒下。
在大门敞开之后,我终于看到了除了楼房之外的景色。
——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连树都没有,只有麻灰的地面和茶褐的空气以及黑沉沉的天空。
死气沉沉的景象,只能让我想到【虚无】这个看似高深,实则没有半分内涵的词汇。
“颜色太少了啊……”
我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理想中的福利院,因为想要对眼前的光景做出评价的冲动太过强烈。
“因为这里是福利院,不是幼儿园。”
声线比起我印象中的小琴要低沉许多,不过脸上依旧是一张笑脸。
“小琴……?”
“没事啦没事啦!馨园应该是第一次来福利院吧?”
她又跑到了我的身后,用手推着我的背部。
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我不得不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
“以前有在幼儿园里工作过。不过,福利院确实是第一次来。”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不顺畅,便下意识仰起头望向上方。
目光所及的地方,是光线都被抹了去,只剩下宛如大空洞一般,漆黑的天空。
仅仅只是这样,就让我的内心笼罩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在这里,就连空气都漫溢着一股死气。这股死气让这里失去了生机,甚至在剥夺我的活力。
让人窒息,让人崩溃的压抑疯狂地冲刷我的身体,心脏处有一种被人揪住的痛感。
假如用颜色去形容,那这片地方便是介于黑与灰的中间。之所以没有用白,是因为这里离所谓的【纯白】相去甚远。
“呼——”
我有点不对劲,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景象而已,没有理由会这么难受。
于是我用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情。这种无论在何时都能使用的方法果然有效,心中的压抑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看。”
小琴用手指为我指出一个方向。
一名看上去不过六七岁大小的男孩,正在楼前的空地上玩着一辆儿童用自行车。
我注意到那辆自行车少了一个轮子,换句话说,那是辆坏的自行车。
不过那小男孩并没有介意这种只有眼睛浑浊的人才会去在意的小事。
“嗨?”
我朝那男孩招了招手,并且用上不习惯的温柔声线朝他打了一声招呼。
声音中的生涩感,让我有点吃惊。
“…………”
男孩远远地望了一眼。因为距离实在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也就不知道他此时怀有怎样的情感。
只是单纯觉得,他孤寂的身影,和这个天空很合适。
“好像……不太想搭理我?”
“因为这里的孩子都很怕生,而且……”
小琴的眼神移向了别处,看上去不愿意把话说完。
我刚想追问下去,却发现不远处有一名外貌成熟的长黑发女人朝我们走来。
她穿着黑色的皮衣和黑色的短裙,在裙子的下面是紧贴皮肤的黑色连裤袜。
全身上下都在往外流着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气息。
什么啊,这女人——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恶意。
“你不冷吗?”
女人刚刚靠近,还未说话,我就抢先一步开口了。
“这么冷的天气,还这种装扮,你不冷吗?”
“馨园?”
“很奇怪吧,现在可是快零度了,你还只穿这么点衣服,难道不觉得冷吗?”
小琴拉了拉我的衣角,想要让我注意到自己过激的言辞。
根本不用她提醒,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发言不对劲。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绪有多么暴躁,明明如此,却无法找到让我如此暴躁的源头。
——我明白了。
——是环境的错,不是我的问题。
——这里太奇怪了。这里不是福利院吗?这里不是给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吗?
——为什么这里,这么暗啊?
“小姑娘要冷静点哟。”
好冷。
冰凉的手指触及我的额头。
女人的指尖穿过发丝,正停留在我的额上。
“这么大冷天都不能让你降温,这可不正常呢。”
明明体温和我差不了多少度,却让我觉得自己是在被冰块触碰。
“啊!院长,抱歉!馨园她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才……”
小琴抱住了我的手,嘴角正抽搐着,露出饱含歉意的笑容。
“身体不舒服?看起来不像。”
她微微启开仿若蜜桃一般诱人可口,涂有口红的嘴唇,发出了似乎能穿透人心之屏障的声音。
“小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我——”
——我
——确实遗忘了
——某件重要的事情。
“……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