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暗啊……”

  这里是昏暗宽敞,仅仅只有一盏电灯照明的房间。显而易见的是,这不知用了多久,又或者多久没有擦拭过的电灯,并不足以支撑起照亮这间近五十平方米的大房间的重任。

  房间里有着供幼儿玩耍的迷你滑滑梯和跷跷板,以及堆着积木的桌子。

  四五台积满灰尘的风扇挂在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模样让人没办法不时时刻刻都去注意它。

  在房间的一角,还有着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不像是幼儿读物的厚重书籍。

  我对此感到好奇,并且因此产生一种想要翻阅它们的欲望。

  手指抹过触感粗糙的封面,洁白的指尖染上一层日积月累的污秽。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书……”

  疑问的韵味尚未完全表达,我就不得不把目光移向别处。

  啪的一声,我感觉自己的小腿被人用什么东西轻敲了一下。

  并没有吓我一跳,因为实在太轻了,轻得像是风儿卷起碎纸屑落在我的身上。

  “姐……姐……”

  稚嫩而又干涩的声音从我的下方传出。我循声望去,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八岁大小,穿着脏兮兮灰色棉袄的短发小女孩。

  头发和皮肤上都有着一层灰,她的两颊是扁扁,深深地凹陷着。本应乌黑的眼珠里却是浑浊不堪,看上去很是疲惫。

  她骨瘦如柴的模样让我不禁心生怜惜。

  “怎么了吗?”

  我握住她正在捏着我裤脚的手。为了能够更加靠近她,我下意识俯下身子。

  好冰,明明是在室内,却比我还要冷。

  “糖……我想……吃糖……”

  八岁的孩子理应能够流利地说话,哪怕说出来的是一些天马行空的胡话。

  可眼前的小女孩,却是咬着手指,只能够说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话。

  似乎说一个字都是一件难事。

  “糖的话,在那里哟。那个姐姐不是在发糖吗?”

  我朝着不远处被一群孩子簇拥着的小琴伸出手指。

  在小琴的身边,尽是一些平均年龄在七岁左右的小孩子,他们有男有女,有高有痩,最大的不超过十四岁,最小的甚至看上去在二到四岁之间。

  “碰不到姐姐。”

  小女孩的眼里正在蓄着泪花。

  “碰不到?啊……抱歉。”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要让一群孩子有秩序地排队领糖果是不现实的,他们毫无秩序地围在小琴身边,里面的孩子出不去,外面的孩子进不来。

  留在里面的孩子无止境地索求着糖果,被堵在外面的孩子只能够干巴巴地看着。小琴可能也明白这一点,皱着眉毛苦笑着轻推开旁边的孩子,想要把糖果递给外边的小孩。

  不过往往会在递出的途中就被其他孩子抢走,就跟想要过独木桥的旅人被河流里跳出来的大型食人鱼吃掉了一样。

  “真是的……大人都去哪了?”

  如果有福利院里的大人来维持秩序的话,就不会出现这么混乱的场面了。

  理应待在孩子们身旁的保育阿姨却不知道跑去哪了。

  我憋着一肚子的火,拉着小女孩走向小琴。

  “啊!馨园!过来一起帮帮忙吧!”

  出了一头汗的小琴看到我走过来,就跟看见救星一样大声叫喊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手上还拿着东西,想必她一定会朝我招手。

  “为什么我也要一起……”

  没有办法把这句话说完,因为我看到了许许多多双眼睛。

  大大小小的漆黑眼瞳里,闪烁着光芒。那道光并不是无名之光,它有着自己的名字。

  ——它的名字叫做希望。

  “……扔几袋过来吧。”

  

  

  

  “真是累死了啊。”

  小琴坐在了原本用来给小孩子坐的小板凳上,脚没办法好好伸直的她只能够做出怀抱双膝的少女动作。

  孩子们见我们已经发完了糖果,便早早散开,分散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玩耍。

  “是啊,而且因为某个家伙,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累得快死了。”

  坐在小琴旁边的我撇着嘴,拐弯抹角地讽刺着她。

  本来给一群没有秩序可言的小孩子发礼物本身就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再加上有一些年龄特别小的孩子还得我和小琴主动帮他们剥开糖纸才懂得吃。这无疑增加了我和小琴的劳动量。

  但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

  “还有那些孩子……”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静静坐在角落里吃着糖,玩着积木的男孩身上。

  他看上去差不多有十二岁,只比我小五岁而已。换句话说,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在外面上小学六年级才对。

  只不过因为他并不是普通的孩子,所以才会待在这里,没有去外面上学。

  我会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理由是,他的右腿和正常人不同。

  直接地说,男孩的右腿自膝盖以下什么都没有。

  他是一个身体有残缺的,沉默寡言的男孩。在刚才发糖和果冻的时候,只有他是静坐在角落,没有理我们。

  “那孩子……”

  我抿住了嘴唇,心中开始酝酿起复杂的情绪。

  “他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就遇上了车祸,右脚被截肢了。”

  不知什么时候,又或许是在我们分发糖果的时候,总之刚才见过的女人坐到了我们的对面。

  “他的双亲也在那场车祸里……?”

  “不,他的父母还好好的,虽然算不上身体健康,但也活的好好的。”

  女人撩起发梢,眉眼之间流露出一股难以抗拒的成熟魅力。她的身材要比我好的多,不过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值得让我去羡慕。

  我只有十七岁,还是个少女。我和这个奔三的老女人不同,还有着发展的潜力。

  “我十八岁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哟。”

  “你在回答什么啊?”

  我瞪了一眼突然开口说出一句胡话的女人。

  “既然他父母都还好好的,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馨园……”

  小琴的声音比起往常要弱气很多,拉扯着我衣服的手也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

  不过她想让我别追问下去的意思却传到了。

  可我不想就这样停住,我必须要问清楚这件事。

  “大人也有大人的难处啦,这孩子遇上车祸之后,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不管是他的父母,还是老师,跟他说话,他都不会回答。”

  女人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应该是某种名牌香水吧?

  “父母给他找过心理医生,可惜一点效果都没有。他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到最后甚至不愿意和人对视。严重到了这种地步,肯定没有办法在学校和同学一起玩耍。他的父母也很忙,一年下来也不会有几天假期。就因为如此,他被送到了这里。”

  “就算这样……这也是不被允许的吧?明明父母都还在……”

  “都说了啦,大人也有大人的难处。理论上双亲建在的情况下是不能够把孩子送到福利院的。只不过……既然会出现这种事,就代表存在这样的事是合理的。稍稍体谅一下他的父母吧?也许有你不知道的困难呢。”

  女人把纤细白皙的手指竖在唇前,眨着眼睛请求道。

  为什么要让你来替他的父母求情啊……真不爽。

  “……这里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吗?”

  我看了眼小琴。她肯定知道点什么,这是从她刚来这里时的态度推断出来的。

  小琴没有回答我,而是眼神移向地面,避开与我对视。

  “你想的没错。因为这里是福利院,不是幼儿园。”

  女人替小琴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们大多数患有先天性疾病,要么是视听障碍,要么是轻度智障,又或者是轻微的肢体残缺,更严重的甚至有有着脑瘫。就算偶尔有几个生理上正常的,也极大可能患有心理上的障碍,像是自闭症什么的是家常便饭。”

  她一脸平静地解释着。平静得让我害怕,让我生出一种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

  “他们是被遗弃的孩子,不仅被父母所遗弃,甚至被世界所遗弃。如果没有福利院的存在,那么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们就是多余的。”

  无名火突然从心里最深处燃起,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点燃了全身的血液。

  女人还是很平静,像是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一般,继续说着话。

  为什么她能够这么冷静啊?她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混蛋话吗?

  “在这里,他们没有办法过像普通孩子一样的生活,吃不饱,穿不暖,对他们来说与其说是常态。不如说融入到血液、骨髓里的一部分。”

  “智力水平远低于同龄儿童,不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不懂得和他人沟通,就算接受素质教育,也没有办法理解老师们在说什么。这样的他们被丢到外面的世界,甚至连一天都活不了。”

  “童年是灰色的,这就是他们对童年的认知——并不是空白,而是灰色,你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冰冷,仿若没有一丝人性存在的话语从她的嘴里一段接着一段冒出来。

  “被关在这里的他们,想要认知到外面的世界,除去我们之外,就只能从偶尔会来这里的志愿者身上汲取……说到志愿者,你们知道的吧?这里是郊区,是郊区的福利院,不是市福利院,会来这里的志愿者,也许一年就那么几个吧。”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是冷嘲热讽的表情。

  ——是对我们的嘲讽。

  ——是对外人的嘲讽。

  ——是对世界的嘲讽。

  “你——”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不知为何冒出来的愤怒冲溃我的理智。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扑在了女人的身上。

  她被我压倒在满是灰尘的地面,身上的黑色皮衣也被我的两只手牢牢攥着。

  周围的孩子呆呆地看着我们,从嘴里滴淌出透明的津液。

  “你不是这里的院长吗——照顾好他们不是你的责任吗?为什么你能够说出这种话啊……为什么,这里的环境这么差,你都不管管啊!”

  面对我发自内心的,满含情感的咆哮,被我压着的女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说出了让我永远都忘不掉的话。

  “因为这里,是福利院。”

  

  

  

  室外的空气一如既往的糟糕。

  我站在敞开的黑色大门外,只是稍稍地吸了口气,便有一股灼烧嗓子的痛感冒出。

  无处不在的冷风撕扯着我的身子,身上穿着的黑白校服根本无法抵御这份不知是来自寒风,还是来自内心的寒意。

  啪嗒啪嗒,踩踏在满是沙尘的地面上发出的脚步声响起,小琴从门里面跑了出来。

  “抱歉抱歉!因为还要登记什么的,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没什么好抱歉的……说到底这些工作不是应该在进去前做的吗?出来时才想起,这是他们的责任。”

  我把手从秋季校服的口袋里抽出,朝着小琴招了招手。

  “这里的院长可真是一个混蛋。”

  “馨园……你误会院长啦。”

  小琴走过来时拍了一下我举起的手,不满地瞪着我。

  “那个院长是个好人啊。”

  “瞧不起那些孩子,还不给那些孩子好待遇的院长是个好人?拜托,小琴你是不是发烧了?你也跟我一样不对劲了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那个院长只是不喜欢把话说清楚而已。当时我就想解释的……只是馨园你太冲动啦。”

  小琴用手指着我的鼻翼,话里责怪的意味格外强烈。

  我承认,当时我确实太冲动啦。在别人的地盘上把对方BOSS扑倒在地上这种事,确实很冲动。我应该反省,应该在没有人的地方把她解决掉的。

  “什么叫我冲动……如果不是小琴你拉着我,叫我赶紧离开这,我当时肯定就往她脸上挥拳了。”

  ——实际上是做不到的。

  我一边说着,却一边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说法。

  那个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已经把我的身体冻得失去控制了。

  虽然不太明白,但话里的让人窒息的情感足以让我这个高中生受到冲击。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我在心里如此想到。

  “那样不是更糟糕吗!?馨园,你先听我说,实际上院长……”

  小琴特意减缓了自己说话的速度,并且在“院长”这里停顿了一秒,像是在给我做好心理准备一样。

  “……原本就是这家福利院的孩子。”

  “她?这家福利院的?你是认真的?”

  我揉了揉眼睛,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震惊。

  “是真的……不过说是这家福利院也不抬对。现在的福利院,实际上是前几年才建出来的。”

  “小琴……把话说清楚点!什么叫做现在的?”

  我那不可理喻的求知欲又一次出现了。

  “实际上,这家福利院……不,应该说是孤儿院,那个时候这里还叫做孤儿院。它曾经被迫关门过……大概是在二十年前吧,孤儿院发生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那次事情的影响十分恶劣,那家孤儿院也因为这个事件废弃了。”

  “直到前几年,刚才那个院长才回到这里,一手创办了现在这家福利院。这里的一切既是新的,也是旧的。”

  我眨着眼睛,努力地去理解小琴说的每一个字。

  “也就是说……这里的设施会这么破旧,会这么简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虽然有相关部门和基金会的补助,但不管怎么说仅仅靠院长一个女人,是没有办法管好这里的,她已经尽力了啦。如果不是有好心人的资助,这里早就开不下去了。”

  小琴望着雾蒙蒙的天空,愁眉苦脸地说道。

  “院长就是那家被废弃的孤儿院的孩子,在那次事件发生前就被人收养了。同样是孤儿的她,肯定比我们这些学生更加理解这些孩子遭受的苦难。正因为比谁都理解,所以她才会比谁都要痛苦,不然也不会自己一个人花大笔钱来建一家福利院了。”

  原来……是这样吗……

  这么说,果然是我太冲动了?

  但是,她说的那些话……不,仔细想想,她说的话都是实情。她只不过是把实情说了出来,让我这个外人能够明白而已。

  会生气,会愤怒,会想要伤害那个女人,只不过是因为我——太丑陋了。

  “……我果然不太像个女孩子。”

  “没有这回事!馨园你做的很好了!已经很棒了!刚才真的很帅气!很有正义感!而且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院长也说了类似的话,那时候的我比你表现得还难看!已经指着院长的鼻子在骂了!”

  小琴慌慌张张地摆着手,身为友人的她一定是在担心我因此对自己自暴自弃吧。

  “可是小琴现在不是很受院长信任了吗?我肯定做不到这一点的。老实说,就算明白了这些,我再一次看见院长,也肯定会对她生气的……我做不到小琴这样啦。”

  我只是个普通的人,心里有着黑暗面,被戳到痛处就会生气,只是这样的普通人。

  哪怕我已经知道了院长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可她说过的话却不会因此消失。不如说恰恰相反,因为小琴说的话,院长的形象一下子就在我心中变得高大起来。

  与她相比,我就是卑劣的小人。一个被戳到伪善痛楚,就会跳脚的小人。

  没错——因为院长说的那些话而生气的我,毫无疑问,是一个伪善者。

  “诶?有吗?我很受院长信任吗?”

  小琴没有看出我复杂的内心独白,而是傻乎乎地指着自己脸颊问道。

  “这是当然啦,刚才我们发糖果的时候,不是只有我和你在吗?不管是她本人还是其他保育阿姨都不在,这不是证明了她很相信你吗?”

  我觉得小琴肯定不会明白这种对她来说太复杂的世故,便捏着自己的马尾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她相信着小琴一定也明白那些孩子的痛苦,所以不会伤害那些孩子,才不在现场的……我是这么想的。”

  听小琴的话,那个院长不像是一个不负责的大人。既然如此,她不在那间屋子的理由就只有这个了。

  不过,小琴好像不这样认为。

  “明白他们……我吗?诶……我觉得没有父母说不定是件好……嗯嗯,不,没什么!好啦!不要想那么多啦!”

  小琴把手握拳重击在另一只张开的手上。

  脸上的笑容里盈满了喜悦。

  “总之,馨园你能够理解院长真是太好了!改天一定要找个时间跟院长道歉哟!”

  撂下了这一句话,小琴便正对着我,慢慢地后退,一步一步地远离了我。

  “时间也很晚了,馨园也快回家吧,我也要回宿舍了。虽然晚课不用上了,但内宿生的晚自习没有取消!嗯,我先回去啦!”

  “嗯,要我送你吗?”

  “不用啦!到是馨园要我送吗?馨园的家离这里挺远的吧?一个人回去会害怕吗?害怕的话就跟我说一声吧!哈哈哈!”

  “我怎么可能需要人送,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好啦好啦,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夸张的笑声没有引起我的反感,反而让我心里暖暖的。

  有一个朋友陪伴在身边的感觉真的很好。这么想来,前不久想要抛弃世界的一切,妄图自杀的我,真是一个大笨蛋。

  幸好这件事没有被小琴知道——嗯?

  仿佛一道电流击穿我的大脑,被清理干净的脑干里似乎有什么陈旧的东西被发现了。

  可继续深究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

  抬起头,发现小琴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里,不管什么地方都找不到她的踪迹。

  啊……糟了,忘记跟她说了……本来还想明天和她再来这里一趟的。

  算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之后说就好了。

  我打算明天上课的时候,和小琴说这件事。

  ——原本是这么想的。

  

  

  

  

  不知为什么,

  第二天,

  她没有出现在她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