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少辉走进地下街的时候,他立即闻到了空气中那股不祥的气息。那并非是由什么物品、东西散发出来的气味,而是具有更加抽象模糊概念的某种存在散发出来的气息。

  那股气息的正体是——氛围。

  李少辉仿佛一个误闯大型会议现场的学生,与他自身气质格格不入的氛围在他闯进来的那一刻,就像是化为一条条匍匐着前进的,阴险狡诈的毒蛇。它们的尖牙咬在男人的教坏上,含有毒素的唾液从牙齿吐出,进入李少辉的血液。毒素通过血液循环流转全身。身体无法动弹,强烈的麻痹感让李少辉变作一尊石像,呆立原地。

  让李少辉麻痹的毒蛇——氛围的正体,是人群。

  像是只有人与人的邂逅才能形成故事一样——只有人与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氛围诞生。

  令人窒息,

  让人麻痹,

  使人——想要从这里逃走 。

  “啊——”

  他发出不具备语言功能的声音,这既不是在与人交流,也不是在呐喊。

  无意义的声音,不过如此。

  “——喂,灵使。你下来的时候——”

  “当然没有!”

  马尾在轻微颤抖,灵使的身影变得更加虚幻。李少辉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眼中的灵使看起来是一副快消失的样子。

  “要是知道下面会是——会是这么多人的情况,我怎么可能让大叔你这样下来呀!”

  “这可不是用‘这么多人’就能敷衍了事,简单概括的状况。”

  人类。

  拦截住李少辉前进道路的人类。

  通往各个区域的三个岔口上,几乎挤满了人。他们并不是有条不虚地站着,更像是被人粗暴塞进书架里的书籍, 互相挤压,相互磨蹭,把身体的一角都磨坏了,以这种没有人情味的方式堆积在李少辉的前进道路上。光是这样就好了,李少辉打从心里这样想到。如果只是想要用人群堵塞李少辉前进的路,让李少辉知难而退,另寻他路,带有警告意味的堵截——真是这样的话,李少辉也不会觉得太难受。

  只是,这群人看到李少辉从阶梯走下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望向了他。

  不善的目光。

  冰冷的眼神。

  仿佛要——把李少辉生吞活剥。

  连骨头都不会放过——就连骨髓也想要吸干,就是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视线。

  “灵使,你说……”

  即使情况恶劣,李少辉还是露出打趣的笑容。

  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要是我跟他们说,现在举行签售会,他们会不会疯了一样的涌过来。”

  “会的。”

  灵使深信不疑地点下脑袋,

  “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相信他们会扑过来——扑到你身上,把你推倒,扒光你的衣服,从你的脚底开始咬起,吃掉你的身体。”

  “真讨厌,听上去像是在说生化危机。”

  “吸血鬼。”

  灵使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胸,瑟瑟发抖着,

  “像是岚说的一样,他们是——吸血鬼。像是吸血鬼一样地,不停地增加自己的同伴。”

  小女孩回过头,眼神中带着哀求,

  “大叔,我们走吧。这样下去——我们是在和一座城市为敌。”

  “听起来不错。”

  李少辉说,幸灾乐祸的笑容逐渐收敛,

  “还挺帅的,虽然比不上和整个世界为敌,但和一座城市——和自己的家乡为敌,这种感觉还挺有趣的,我不讨厌。”

  “这种时候就不要——”

  “况且,就算想跑……”

  李少辉打断灵使的话,手紧紧揪着自己腹部的右下方不放。

  “……我也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跑了。”

  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李少辉看了一眼灵使的表情,决定把这句话压下来。

  

  

  

  

  李梦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遇上这样的事。

  和哥哥久违地再会,没有时间好好体会这其中的喜悦,就发现哥哥的身边接二连三出现陌生的女人——哥哥已经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大人,身边有女性环绕,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反复告诫自己,警告着自己,不要因为这种理所当然的事生出多余的情感。

  多余的情感,负面的情感,不必要的情感,该被人唾弃的情感。

  这样的情感,还是冒出来了。

  然后遇到了,被人趁机而入了——被人利用了。

  成为兵器。

  不仅被人利用,袭击了自己一直以来憧憬着的哥哥——还对此毫无自知之明,当成一场梦,故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用“那个人并不是我”这样的借口糊弄自己。

  然后,还像现在这样,操纵着怨灵,操纵着人类负面情感的积蓄物,应该消失的残渣,残渣中的残渣——不应存在的灵与人战斗。

  遇上这些事,是李梦出生至今,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即使是小时候做过的,关于魔法少女的梦,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切实际。

  “就算不切实际,那也是现实。”她这样对自己说道,然后与人开始战斗。

  与那个与她遭遇同样事情的女人战斗。

  其实她应该清楚的——即使不用岚的那些说明,她也清楚,自己会被人盯上,正是因为心灵有着空隙。

  肉眼可见的空洞。

  因为哥哥的事,而衍生出的,令人作呕,仿佛十年前用来灌溉农田的粪便一样恶心的情感,那便是让她心灵出现缝隙的原因。

  那么,她眼前的这位,正在与她战斗的,桃发红瞳的女人,又是因为什么才出现的空隙。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就算问我,我也不可能回答你的,人类。”

  站在李梦身边的银发少女这般说道,

  “因为我也不知道。”

  银发的少女,帕萝丝面色冷峻,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这些伤口看上去不足以让她动容。这和李梦不同,李梦并不是战士,也从来没有向除了自己哥哥以外的人施予暴力。从小到大,她甚至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逢年过节时,看到那些被割下头,却仍然能短暂活命的鸡,她就会害怕得全身发抖。

  因为那看起来就像是幽灵。

  令人畏惧的幽灵。

  只会伤害别人——除此以外什么用处都没有的幽灵。

  “如果不想战斗的话,就赶紧离开这——你和那个男人一样,只是普通的人类。人类就只要继续做人类就好了,不要去做不知好歹的事。”

  帕萝丝大概是真心地不希望自己掺和进她与桃发红瞳的女人之间的战斗,李梦明白这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她不希望去做勉强自己的事。自己的本职是学生,不是战士,战斗的事情交给其他人做就好,自己只需要陪在哥哥的身边,解决一些自己擅长应付的麻烦就好了。

  就像那时候说的一样——

  ——哥哥不想做的,不愿意做的,不会做的,交给我就行了。煮饭,打扫卫生,买家具,买衣服,这些我都可以做的。

  那是“我”说过的话,李梦想,只要做哥哥不愿做,而自己刚好能做的事就行了。

  满足于这样的事——就足够了。

  “不,我要战斗。”

  但是不行,李梦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在沉迷在那样的幻想中。自己的哥哥已经步入人类不能涉足的地方,自己却还希望他能够回到自己的身边,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那样的事是绝对不行的。不仅从现实角度上是做不到的事,还是李梦想都不敢想的事。

  砰——!

  空气爆开的声响。

  一直静观着两人的——桃发红瞳的怪物行动了。

  阻拦在她周围的黑雾似乎想要去堵住她的身体,但是失败了。怪物即使没有飞翔的能力,但仅靠锋利的爪子,强大的脚力,也能在建筑物的表面行走自如。区区数十米的马路宽度并不足以成为她的障碍,她反复跳跃着,在马路两旁的建筑物间来回穿梭,用这种只能在电影院的大屏幕上看见的行动方式,一点点地接近在地面上的李梦与帕萝丝。

  空中留下她桃色的影子,那既是幻象也是实体,在想办法与她接触前是无法断定究竟是哪一个。

  嗖——让人耳朵生疼的空气爆鸣声,宛如有人正在用一年没有剪过的指甲从左至右地划过全新的黑板。李梦不由得用两根食指保护住脆弱的耳穴,如果不这么做,她想自己说不定真的会两孔流血而死。

  “蹲下!”

  银发少女下达指示。

  动作比声音还快。

  帕萝丝挥舞长枪,径直粉碎掉制造爆鸣声的物体——怪物从商厦上挖下的混凝土。碎裂的石子像是飞溅的雨滴,从李梦身边掠过。少女本想蹲下,但等到她想要对自己膝盖下命令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代价是受伤。

  没能及时蹲下的后果,是她的脸颊被一颗棱角锐利的石子划过。那绝对不是浅浅蹭过的地步,是硬生生把脸颊上的一小块肉带走的恐怖程度。大概事后伤口恢复,也不可能不留下疤痕吧,李梦不禁冒出悲哀的想法。

  但现在不是沉浸在感伤的时候,她甚至顾不上伤口处以最短距离向神经中枢传达来的疼痛,眼珠以骇人的速度四处转动,只为了早一步捕捉到那个桃发怪物的身影。这一刻,仿佛时间流动的速度都变慢了,视野里捕捉到的画面被切换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快,两相比较之下,产生了速度流逝变慢的错觉。

  但是,找不到,天空中,建筑物上,哪里都没有看见那个怪物的踪影。

  “哇啊啊啊——”

  路人满含恐惧的尖叫声引起李梦的注意。她循声望去,干涩的眼球经过最后一次转动,目睹到那一幕——践踏着停在马路上的车子,飞驰而来,仿佛女武神一样美丽飒爽的桃色身影。她已经把爪子收起,洁白如玉的手掌上捏着不知道从哪辆车上撕扯下来的金属门。

  银白色的车门反射早晨的阳光,耀眼的像是让时间加速到了正午。李梦让还在慢悠悠行动的怨灵加速赶来,但已经无力阻挡踏破空气与车辆的怪物。小型的飓风在怪物的身边诞生,金属的车门很快就飓风撕碎。不断旋转着的金属门正在向李梦与帕萝丝飞来,怪物把车门当做投掷用的武器丢出。

  双腿颤抖,牙齿打颤,那高速旋转着的车门化身为杀鸡时的菜刀,对此感到畏惧的李梦则是任人宰割的肉鸡。待在原地会死的——逃跑也一样会死,既不是战士也不是运动员的李梦毫无疑问会被铁门以腰为分界线斩断,那会是一个比用尺子画出来的坐标轴还要规整的切口。

  “所以说——”

  清脆嘹亮的声音与滋啦滋啦的,类似电波杂音的声音同时响起。

  像是绞肉机的声音。

  铁门被夹扁、挤压,变成一团看不出原型的废铁。从银发少女白皙透明的后背处伸展的羽翼,从左右两侧把车门挤成一团。

  “——人类没有必要战斗。”

  从帕萝丝身上散发出让李梦毛骨悚然的声音与气势。干脆放弃战斗吧,反正你刚才已经帮到哥哥了,吊在悬崖上的她好像找到了一个能够让自己安心坠下的落点,不由得开始想要放弃挣扎。

  然后,像是抓住这个空隙,之前被忽视的疼痛以黑云压城的气势,把她遍布裂痕的心灵层层围住。

  “————”

  意义不明的女声。

  李梦与帕萝丝——两人身边的空气忽然在一瞬间暴走。一瞬间缩短十米距离的桃发怪物从车上跃下,握成拳的手向前挥出,正是这一拳,搅乱了原本趋向平稳的气流,让空气变得更加暴躁。

  银发的少女架起长矛,收回羽翼,想要挡住这一拳。事实上,她可以选择避开,也可以用其他方式应付——但她有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自己拖了后腿,这一瞬间,李梦通过帕萝丝摆出的架势,意识到了这一点。

  嘎嗒,砰——骨骼的响声,地面碎裂的声音。怪物的拳头并没有击中帕萝丝用来防御的长矛,而是命中地面。帕萝丝站立不稳,身子倾斜,从陡然下沉的地面传来的震动摧毁了她的平衡重心。用来抵御怪物突袭的姿势瞬间出现破绽,这恐怕就是怪物的目的。

  “——!”

  然而,怪物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去攻击帕萝丝。

  因为它的目标——是比起帕萝丝,要狼狈十倍不止的李梦。

  李梦跌坐在地上,被破坏后,变得凹凸不平,甚至有些地方媲美刀锋的路面甚至刺穿了她的裤子。突然袭来的强烈震感让她以为自己正在亲临从未体验过的地震现场。她想要试图站起来,但无论是从脸颊上、从臀部上,还是从脚踝上接踵而至的疼痛,都在全力以赴地修改她的命令。

  放弃吧,不要再战斗了——她又听见了陌生的声音。算上自己的话,这是第三个声音,李梦不禁笑了一下,她惊讶于自己还有余暇去计数。

  她很快——快得能用毫秒当做计数单位——就笑不出来了。

  被怪物盯上了。

  笑不出来的理由,是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处境。

  “眼神会杀人吗?”如果换做以前有人这样问,李梦多半会认为对方是在开玩笑。就算是恐怖片里那通过特效夸张后的眼睛,也只不过是让人觉得可怕而已。光凭眼神这种只能让人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对方怀有某种情绪盯着看的东西,想要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死亡——这样的事就连“荒谬”都没必要说,是根本不值一提的笑话。

  但她现在不会这么想了,准确地说,是被怪物盯上的那一刻——她就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把“眼神杀人”当做用来逗笑旁人的笑话。

  皮肤——被扒掉了;血肉——被吞掉了;裸露出来的骨头——被啃掉了;暴露在空气中的内脏——一点不剩地吃掉了。其他的,头皮也好指甲也好,肮脏的污秽物也罢——在这瞬间就被粉碎成了原子。

  这样的画面——以比梦境还要真实万倍的错觉形式粉墨登场。

  李梦想要逃走,想要从这个不是梦境,却要比梦境还要可怕的现实中逃走。先前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勇气,在哥哥面前装腔作势的勇气,在怪物——桃发女人的目光下,顿时消散。那是当然的,临时背诵知识点而获取的自信,在真正的大考中自然会被摧毁殆尽。

  女人伸出手。

  马上就能逃走了——以死亡的方式退场。

  “混蛋!”

  戾气从声音里溢出的责骂。

  长矛贯穿女人伸出的手。帕萝丝倾斜着身子,拿捏着长柄的尾端,推动着即将倒下的身体,把长矛送出,刺穿了怪物伸向李梦的右手手掌。

  原本已经被摧毁得看不出原型的地面再度下陷,裂缝中隐隐可见地下的风光。长矛刺进裂缝中,被钉在地上的手臂似乎已经失去威胁李梦的能力。

  怪物面无表情地转动眼睛,她在这刻想着什么,李梦不得而知。她唯一知道的是,在这刻过后,帕萝丝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一百八十度。

  头脚互换。

  失去平衡。

  “咕哇!”

  从银发少女张开的嘴中喷出鲜红温热的血液。她的头颅右侧有着能被肉眼看到的凹陷,那大概就是让她的身体逆转,口吐鲜血的直接原因。

  从脸颊上传来热热的温感,李梦明白这是少女吐出的鲜血落到自己脸上的缘故。她转动脑袋,恰好看到面无表情的桃发女人用一只手在地上倒立,高抬双脚的身姿。恐怕,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立即用被贯穿的手臂当做支撑点,以倒立的方式踢出右脚或者左脚——其中的一只脚命中了帕萝丝的太阳穴吧。

  这是人能够做到的事吗?李梦不禁反问自己,然后她立即得到答案——这是怪物,不是人,她当然能做到。

  身体被逆转,握着枪的手臂扭曲,然后折断,身体像是被熊孩子折腾后的芭比娃娃,伤痕累累的帕萝丝摔在了地上。原本银色亮丽的头发失去色彩,沾上不洁的尘埃。本身难以被注意到的瞳孔已经没了光泽,失去聚焦,仿佛死掉的潭水。

  万事休矣。

  李梦并非悲观的人类,但当她试图站在曾经名为王倩的怪物面前时,从灵魂开始就被迫地染上枯朽树木的颜色。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踏入深渊,便是这般可悲的下场,她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去战斗吧,为了哥哥去战斗吧——虽然心中隐隐还有这样的声音,但已经明白继续去战斗也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李梦,确实,的确,已经不想继续下去了。

  “你要放弃了吗?”

  “不放弃的话,还能怎么办?”

  “是觉得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吗?”

  “……我下了决心,但是,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真没用啊。”

  “我……一直都这么没用。”

  “所以你才会被哥哥抛弃。”

  “对,正是我什么都没能为哥哥做——所以才会被抛弃。”

  “再度被哥哥抛弃,和在被哥哥抛弃之前死去——这两个,你决定选择后者了吗?”"

  “……我还不想死……前面的选项已经黑了。我连被抛弃的资格都没了——只能在这里死掉了呀。”

  “对喔,你死定了,我死定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对吧?因为是没办法的事,所以只好这样了,对吧?”

  “……对啊,没办法啊……”

  “所以,在这之后,哥哥死掉,也是没办法的事,对吧?”

  “……”

  ……

  ……

  我……只能战斗了吧。

  

  

  

  

  

  

  “灵使,提问,一个已经连站都快站不稳的人,该怎么面对数以百计的敌人。”

  “那根本是做不到的事!这种时候就不要逞强了!”

  灵使不留余力地否定李少辉的问题。然而,即便被否定,李少辉也没有露出遗憾的表情,他压根不在乎灵使会不会给他提出有用的建议,也不在乎会不会同意他的想法。他只负责提问,却不负责改卷——答案如何,与他无关。

  “放心,我才没有逞强。不如说,我现在感觉自己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了。”

  李少辉绝不是在逞强——他是这样认为的。虽然说出来也不会被其他人认可,但他的的确确地没有觉得自己在逞强。虽然身体状况很糟糕,但男人认为只要自己再坚持一下,再透支一下,马上就可以成功了。

  “别忘了,我是不会死的。”

  “才不是什么‘会不会死’的问题!”

  灵使大声地说道,

  “大叔,你真的是疯了!不会死并不意味着一切,即使是永生也不会为你们人类带来胜利,更何况你只是最低限度的‘不会在今天’死亡而已!”

  “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足够了——李少辉打从心里这样想到。

  “如果我失败了,我就在今天自杀。用尽一切手段在今天之内自杀。”

  “……你在说什么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没成功,那我就自杀。让李少辉的意识消失,让李少辉的身体灭亡。”

  “大叔,这……这种时候不要开性质恶劣的玩笑!”

  “开玩笑吗?”

  李少辉轻轻念着,然后摇了摇头,

  “我才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在这瞬间——

  他义无反顾地朝着人群冲去。

  “我已经和人约好了,如果我失败了,如果我妹妹出事了,那么我就立刻去死。如果打定主意不让我现在死掉的话,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成功——和谁约好的?当然是那个擅自规定我不会在死期到来前死掉的混蛋啊——!”

  说出自认为帅气,自认为有趣的台词——多半会令听到的人尴尬,但偶尔有机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坏,他想。

  挥着拳头,驱使着笨拙的身子向拥挤的人群发动袭击,这是跟自杀无异的举动。

  奔跑的过程中,脚踝在痛,跟腱在痛,半月板在痛,就连覆盖面积最广的肌肉也一样在痛着——男人的下半身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同时向李少辉发出最后通告。

  如果再不停下来,你的身体就会崩溃。

  那又怎么样,李少辉试着模仿刚升上小学时候看的动画片里的角色台词。不过喉咙干干的,嘴里泛着像是刚起床时的苦味,难受的滋味让他放弃这一打算。

  噗通——结果在冲到人群之前,他就摔倒了。

  以狼狈滑稽的姿势,摔倒在地上。

  下巴撞击在排水口的栅栏上,薄薄的肉和骨头塞进狭小缝隙里后的挤压感让李少辉头脑发懵。接着他被包围了,看到目标冲来而发起攻势的人群,他们像是电影里的丧尸一样从各个角度围了过来,唯一安全的地方只剩下李少辉的后方——既是入口也是出口的楼梯。

  “万事休矣咯。”

  他说,乐呵呵的态度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笨蛋,大笨蛋!这时候后退一下又怎么了!反正也不急于一时吧!况且你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大叔!你的幽灵呢?用幽灵的话,不就可以——”

  “我并不厉害。”

  李少辉用两只手护住自己的脑袋,蜷缩在地上。他打算用这种方式防御接下来可能会遇上的踩踏。

  “我并不是厉害到,可以随意地漠视别人性命的人。老实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比较好。虽然现在说可能已经晚了,还有点人物崩坏的嫌疑——不过呀,我真的,一点都不强大。”

  我只是一个不怎么正常的正常人,他说。

  不正常——但终究还是正常的人类。

  “如果用幽灵去袭击这种状态下的他们——大概,可能会死吧。不,就算没死,也一定会有严重的后遗症。遗忘掉重要的回忆,失去重要的情感。丢失人类最重要的东西,这样的事情,并不好。”

  咕——架起来的手臂被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踩了一下,鞋跟刺在李少辉的小臂上,让他产生一种自己骨头都被碾碎的错觉。

  “真是无聊啊。真是没意思啊,真是糟糕呀——”

  他的脸庞完全扭曲,已经看不出原来的他是怎样的人。

  “——我为什么非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不可啊?”

  在乎别人的感受,考虑别人的想法,为别人的生命安全去担忧——这样的事,不值得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去做。

  无聊的事情就不要去做,这是他给自己制定的规则。

  只是,他没办法践行自己制定的规则。

  不正常的——正常人类。

  本质上还是一个人类。

  一个会因为别人的痛苦而难过,会因为别人的幸福而不自觉露出笑容,已经被名为人类情感的污秽物沾满全身,却安于现状,不想要改变——已经失去改变契机的正常人类。

  既没有改变自己的欲望,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理由——所以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没办法笔直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会因为中途的景色停下——所以才会成为败犬。

  因为没办法贯彻绝对的正确,所以才会被其他的东西拖累——所以才会遇上这样的绝境。

  只要舍弃不必要的东西,坚定不移地朝着自己规划好的目标前进,不优柔寡断,不为别人着想,只要做一个他给自己贴上的标签——完全不顾虑别人想法的李少辉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只要——从一开始就丢掉这副游刃有余的狂妄姿态就好了。

  “只要老老实实利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就能挽回现状。明明对手不过是轻轻一碰就能解决的人类而已。”

  从某处响起曾经听过的声音。

  “所以我才说,一介菜鸟而已,就不要装作一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

  身上的人,被无情地踢开。那就像是被摩托车正面冲撞了一样,可怜的样子就连快失去意识的李少辉也想露出同情怜悯的表情。

  “端正好自己的态度,竭尽全力地去应付。明明只要这样做,不管是头,还是李少辉你,都不会遇上这种险境——哈哈哈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永远会高估自己,轻视别人?即使想着重视别人,也不过是觉得只要自己重视别人就能够占据优势,说到底还是在抬举自己。”

  一度见到过的男人。

  岚的随从。

  爱说闲话的司机。

  拥有白嫩脸庞的男性。

  他牙缝里卡着着不知道是从哪里摘下的狗尾草,像是看不懂空气一样地哈哈大笑着。

  “怎么样?埋下的伏线,在这种意想不到的时候回收的感觉挺好的吧?李少辉先生。”

  “一般般吧。”

  李少辉放下酸痛的手臂,

  “看吧,我赌赢了。”

  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