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一月的第六天。
万物即将复苏的清晨。
对少女来说,早晨并不是一个令她愉快的时段。她能够容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硫磺味——多半是霾——也能够接受周日却不得不去学校上课补习的处境,却唯独不能容忍一件事。那件事是一个梦,一个从一周前开始就一直在纠缠她的梦。
“清晨吗……真让人不快……和那个该死的梦一样。”
究竟是清晨本身和梦一样能让她不愉快;还是不愉快的梦搅乱了她的清晨。答案只有她自己清楚吧。
少女——刚刚从被子里钻出来没多久的叶馨园压低着声音嘟囔道。
被那一如既往来临的暧味梦境所困扰的她在只有自己一人的冰冷房子里清醒过来,意识到放在枕边的手机和昨晚相比起来没有一丝变化的她拉开窗帘。旋即让她察觉到凛冬将至这一征兆的并非是急骤降下的气温和于昨天十一月五日时提前到来的供暖通知,而是一夜之间让周遭的世界变得朦胧不清的白色雾霾。
一片雪白。
像牛奶一般浑浊。
雪白——或者说是乳白,她看到的是被乳白与雪白侵染的世界。
叶馨园从乳白色的视野中看到的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熟悉世界,这副光景在她十七年来的岁月里目睹过不止一次,今年和往年也没有不同之处,她想到。不,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想起了被关入监狱的父亲,这个冬天或许是她即将度过的第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的冬季。
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披上经过多次缝补的绒衣,叶馨园小声说着,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为了迎接崭新一天——又或者是未知的冬季——叶馨园用放在浴室化妆台上的廉价实用的洗漱用品开始维护修理脸庞。尽管在感叹自己变重的黑眼圈,悲哀即将用尽的牙膏,以及犹豫护肤品的选择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但当她准备收拾被她用红色水芯笔标记过的报纸时,古老而厚重的黑色钟表上的时针也不过才刚刚逾越数字“6”。
这是最近起的最早的一次;总算回到了正常的作息。二者中,叶馨园选择了后者作为感想。她最近为其他多出来的事情糟蹋了宝贵的休息时间。叶馨园觉得自己昨晚丢下报纸没整理而上床是正确无比的选择,虽然她也知道自己会那样做只是想躲在被子里等待失去联系的某个人的回复。
她把边角褶皱得让人难以想象是昨日买来的报纸叠好,放在同它一样,全是被红笔标注过的纸张堆成的小山里。换做以往,她会把这些报纸放进柜子里,但自从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后,叶馨园便再也不用担心会有其他人践踏——双重意义上的——自己的劳动成果。
随后叶馨园在属于自己一人的客厅里看到那张被封在相框里的黑白色照片前已经没有燃着的香烛,于是便从下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打火机——那是她父亲用过的,如今已经属于她——与一支细细的香。伴随升起的缕缕青烟一并出现的是一道来自与少女有几分相似的女人眼瞳中的视线,少女似乎从女人半开的嘴唇中听到了已经去世的母亲说过的话:
“你会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妈,你说的没错。少女心中默念,她希望母亲能够听见自己的话。我很幸福,之后也一定会——必须幸福下去,她一边咬着嘴唇,感受着眼部来自泪水的刺痛感,一边祈祷道。
接着,是出门前最后的步骤——她想,这和以往的顺序不同,但不管如何,都不能少了它
于是她试着第一次在不依靠镜中自己的帮助下,凭着一把梳子,和一张相片,以及必不可少的红色绳子系好了头发。
双马尾。
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从小学时期就沿袭至今的发型。
少女的挚友,一名唤作小琴的女生曾经劝过她不要用这种老土的发型,现在的高中生已经没几个适合这种发型了。然而她总是会在旁微微一笑,不做回应。她自己也清楚,双马尾并不适合自己——甚至不适合现代女生——但她心中有一个历经千万劫难后都没有被淹没的声音在告诉她——【试下双马尾吧】。
那就试给你看吧,她仿佛是在与谁斗气,像是要把眼珠子压破一般,用纹路清晰的掌根拭去眼角的泪水。叶馨园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泪水从自己下颚处滴落,哪怕只是为了不让刚洗完的脸被泪水弄花也不能。
“我——出发了。”
她呼吸着温暖干燥的暖气与清冷萧瑟的冷气,开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裹挟着奇怪气味的空气没能让她产生缩回屋内的胆怯念头。叶馨园离开在她离去后就会变得一个人也没有的家——她甚至不知道那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02
最初的时候,叶馨园并没有注意到她。
仿佛混沌初开的世界——又像是在电影里见到过的十九世纪的伦敦,叶馨园漫步在白雾茫茫的街道上,她提心吊胆,总觉得随时都可能会有一只形象可怖的怪物从雾霾中冲出,怪叫着袭击她。即便没有怪物,她也有必要担心在雾中迷失方向的汽车,假如真的有,那将会是比怪物要更加可怕的怪物。
在如此提高警惕的情况下——处处细心的助手型少女仍旧没能察觉到雾霾中存在着第二个人。
“——呀……”
走到距离那个人不到半米的时,和以往比起来要迟钝许多的叶馨园才看见除她以外的第二位行人。
当然,叶馨园认为自己没能更早发现她,不止是雾霾天,自己变得迟钝的五感造成的,更多的责任要归咎在那个不起眼的体型上。
那人有着和叶馨园见过的中小学生相差无几的幼小体型。她只穿着几乎能看见衣下肌肤的纯白运动背心,而下身则只穿着让人牙根打颤的牛仔短裤。最初发现她的时候,她是背对着叶馨园的,因此叶馨园不知道她的长相——直到对方似乎也注意到叶馨园的靠近而用让人产生疏远感的微侧身子的姿势来观察叶馨园时,少女才看到了她的相貌。
那是一张与中小学生体型相称的稚嫩脸庞,如果没有那双即使乳白、雪白的霾也没能让其褪色的幽绿眼瞳,叶馨园多半不会对这名小女孩留下什么印象。然而被那双如猎犬一样危险的绿瞳盯上时,叶馨园只觉得背脊上有着不输给这冷天温度的冷汗渗出。
“哈——”
女孩貌似愉快的笑了起来。叶馨园发现她的皮肤是褐色的,是一种与雾霾天格格不入的肤色。这肤色与笑容结合在一起,本应产生的像是太阳的暖意却在那双眼瞳下荡然无存。
“今天是十一月六号呢。”
她的声音比叶馨园所知的任何一次冬天都要冰冷。
“距离约定之日——只剩下两天了呀。”
小女孩正在自言自语。
叶馨园原以为小女孩的说话对象是自己,却发现对方说话的时候已经移开了视线。接着不是刻意,而是出于学生的本分,她算了下两天后的日子——也就是十一月八日。
“欸……?”
在她尝试着去思考这个既不在法定节日又不在日历表上有特别标注的日子意味什么的前一刻,女孩就消失了。
灰发绿瞳的身影从少女眼前抹去。
如同有橡皮擦拭过,甚至还要干脆,连一点残余物都没剩下,好像在告诉叶馨园先前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幻觉。而那份过于真实的幻觉留下来的印象使得少女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同学,那个永远一副自卑自怨地笑着的微笑男生——她相信两个人之间不存在着联系,只是那份若隐若现令人神经麻痹的危险气味令她感到不安——即使灿烂的笑着,他们也会给人带来恐惧。她本想尝试着去追逐那份惧意的源头,但当她抬脚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竟然几乎与地面焊在一起。
是恐惧,她想。正是那股仿佛让她深陷迷宫的惧意使得她双腿无法动弹。于是,身为普通学生的叶馨园在寒风中呆立了将近五分钟,才茫然沮丧地朝学校前进。她好几次在岔路口上下意识想要往某个男人的住所走去。这绝不是自己的主观想法,叶馨园做出自认为尤为明智的结论。
在结论得出后的几分钟,她走过了许多条以前未曾走过的小径,弯弯曲曲,犹如迷宫,然后来到了某个男人——李少辉的家门口。
“真是受够了啊——!”
于是,冠名为“自发地义务性整理堕落男人卧室”的令叶馨园脸上蒙羞的行动今天一如既往地顺利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