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继廖小琴之后,第二位来找我聊天的人是周紫荆。
周紫荆是高二(2)班里唯一一个即使缺勤也不会有人担心学业的女学生。她上课认真记录着连不爱学习的学生看到了都会心动的娟秀笔记,即使课上寡言少语,却也从不拒绝老师的请求,以一张没有表情的冰脸写下难题的解答过程。那在黑板前站得笔直,仿佛军人一样的背影格外迷人。据说曾经向她倾诉心意的书信里就提过这件事——当然,最后被她用比表情更冰冷的秀丽字迹回绝的彻底。
周紫荆本性实则比表面还要寒冷。她奉行的实际主义,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会被她区别对待。要是有人知道她的本性,多半就不会对她抱有遐想了吧
她于第三节课下课后的大课间休息时来到我的旁边。此时的廖小琴已经因为例行的课间操而下楼,而我则因为手上的伤留在了教室。虽然内心是很想和他们一起下楼享受那已经淡了些许的雾霾以及若有若无的寒风,但既然受伤了,那就没办法啦。
不过——
“——为什么你不下去?”
我问她。这名长发的少女只是摇头,并未回答。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她不想下去,所以才没下去。紧接着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和以往冷冰冰的模样有些不同。换做往常,她就算主动过来找我,也是一副趾高气昂,居高临下的态度。即使是有求于我时,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现在则是眉毛与眼睑一同垂下,紧咬嘴唇,典型的欲言又止。
她反常的表现引起我一系列的浮想。
比如说,她现在说不定是耻于开口问我索要手纸去厕所解决不雅的事情;也有可能是某个特定的生理期来了,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当然也可能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却又顾忌别人的眼光——不管如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现在的模样十分反常,大概——是在犹豫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又把手指横放在上嘴唇的上方。指尖轻颤的频率几乎和秒针滴答滴答转动的速度达成一致,她的嘴唇愈张愈大。就差一点,我想,再差一点就能听到她的话了。
终于,
“我有件事想问你。”
她总算是开口了。
我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快问吧。我什么都会回答的,磨磨蹭蹭的,一点都不像紫荆你的作风。”
通过上次的事件,我和周紫荆——这个在班级里几乎是主动孤立自己,疏远别人的宛如紫玫瑰一样高不可攀的奇妙女生结上了羁绊(但愿不是我自作多情)。虽然我和她不一定是挚友,但的确是共同经历过生死危机的战友(朋友)。既然是朋友的问题,我当然是知无不答啦。
“好,那我就问了。”
“问吧。”
“那个男人现在在哪?”
“——!?”
“李少辉去哪了?”
“——天知道!”
“呃……你昨天不是说——”
“我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那家伙去哪了,我才不知道!”
“……冷静一下,馨园。你现在就和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
她没有被我突然暴躁起来的情绪吓到,而是用光是听着就能让心脏慢半拍的声音冷静地说道。大概,是亏了她独特声线的福,我的情绪也在她说完话后稳定了。我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活像一只刚刚蹦跶完的猴子。
“……我昨天说了,他回老家去了——他现在应该在其他城市吧。”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我怎么知道……他不回来拉倒。不回来最好,就这样消失吧,永远不要再出现了——”
“冷静。”
“……他之前没说过什么时候回来,但应该这几天内就会回来吧,如果没出意外的话。”
“能通过联系确认他的行程安排吗?”
行程安排。
这种东西……不如说这两个汉字词语真的有好好存在他的脑袋里吗……那个男人,我觉得转眼把自己住哪都忘了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行不通的,从昨天下午开始——应该说从他离开后,我就基本上联系不上他了。发给他的短信石沉大海,打过去的电话也永远都是单调无味的铃声,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死了呢。”
死掉了。
这样的事,绝对不是没可能的。
昨天下午遇见的那个少女——如果是她的话,也许真会把李少辉杀掉。
我并不担忧李少辉的安危,说句难听的,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不会为他流一滴泪。只是让人发疯的是,把李少辉的去向告诉那名银发少女的人正是我。如果李少辉死了,那么就等于是我一手造成的。正是因为我的错,所以才害死了李少辉——这样的事,光是去想,就已经足以产生胜过“李少辉本人死掉”千万倍的焦虑。
“没办法联系,也就是失联吗?那样就麻烦了。那个不管什么时候都闲置在家里宁愿出去花天酒地也不愿意交房租的渣男人竟然会回自己的故乡……不如说这种人居然还记得自己的故乡……遇上这样的事,我真是太不幸了。”
没错。
正是太不幸了。
摊上李少辉——这确实是不幸。
如果不是因为不幸让我们变得不幸,我们就不会碰上同样不幸的李少辉。命运拿着灰色的绳子,用让人嫉妒的娴熟技巧把我们捆在了一起,丢进了台湾海峡。
“真不幸啊。”
我附和着她的话不停点头。不过,回过头来好好品味她说的话,我却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疑问——虽然不愿意开口,但这个问题我总归还是要问的。
“对了,你找他什么事?是房租吗?那就不用找了,他现在一点钱都没有。”
她给出否定的答复:
“不是,房租不过是我用来赶走他的借口,他要是交上了那么奢侈的房租费,我反而要怀疑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违法犯禁的事。我找他是有其他事……算了,可能只是我想多了而已。”
说完,她又陷入苦思,留下我一个人在那里思考“奢侈的房租费究竟是多少”这一没有意义,且浪费人生的问题。
“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馨园,你听说过鬼屋——就是李少辉那栋老式公寓楼——的事吗?”
鬼屋——公寓楼。
关于李少辉那栋公寓楼的流言,我确实有听过。
“啊……有听说过。我听对面的老奶奶说过,这附近一带有两栋很著名的鬼屋,其中一栋就是李少辉住的那栋……”
那都是类似都市传说一类的荒诞无稽的流言吧,我想,不过要真是鬼屋,倒也和那个男人身边的氛围很贴切。
“嗯——是的。虽然从来没有真正被人知晓过,不过这个区域确实是存在着真正的鬼屋。李少辉居住的,就是那样的屋子。”
“真正的鬼屋……哈哈哈,我可不信那种东西。难不成只要他喊一声,就会从地底里钻出一大堆幽灵什么的?”
呵呵,怎么可能。
“对,没错。”
“……我以为你不会开这么没意思的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那栋公寓楼,是货真价实的鬼屋。是幽灵的聚集地,最不适合生人居住的地方,只有死人和白痴才会住在那。”
“原来如此,你就是想拐弯抹角说李少辉是笨蛋嘛。没有必要,直接说出来就好了。我最喜欢听别人说他坏话了。”
要是哪天举办一个说李少辉坏话的宴席,不说完之前绝对不能醉倒的话,想必我一定是最后一个保持清醒的人——我对他的怨言,可是多到说都说不完的地步。
“我并不只是想骂他是笨蛋。”
她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唔——打扰了,关于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馨园你别在意了。他那个是货真价实的,另外一个应该……是假的吧。”
“假的啊……”
啊——听到她这句话,我趴在桌子上,呼呼地吐着气。悠扬却让我觉得不舒服的音乐响起,我脑中浮现出来的景象险些让我吐出来:一个个戴着李少辉人皮面具的假人在音乐下翩翩起舞,嘴里还哼着模糊不清的歌曲。
——今天真是烂透了。
就这样,我与紫荆的交流到此为止。这之后,我也没在第四节与第五节的课堂上见到她——我确信,她一定是瞒着我去做什么事了。
04
十一月六日和这几日似乎没有区别——它也会是我心情郁闷腐烂发臭的一天。这件事似乎从今早上醒来没有看到来自李少辉的未接电话或者短信就已经注定。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始终是牵挂着李少辉的。但这绝不可能是像小琴说的那样。我不是在乎他才牵挂他,只是他的安危关系到我人生是否会又多上一个污点,所以才如此放不下心。心情变得差劲,眼前的世界是灰白的,走路聊天的时候都心不在焉,思绪会飘到其他地方,这些行为都和李少辉了无音讯有着莫大关系。
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事情是否会顺利进行。我的心情始终被焦躁感占据着,没办法像往日一般正常地思考。情况甚至已经糟糕到我听见放学铃的那一刻也没有第一时间想要起来离开教室,而是像个傻瓜一般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发愣。我估摸着应该有其他人(比如说小琴)叫我一起走,而我大概是漫不经心地让她们自己先走了吧。
接着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万籁俱寂,连一根牙签掉在地上也能分辨它是优质还是劣质品的情况下,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干嘛啊!”
来者显然是被我过激的反应吓到了,后退了一小步。可这都是因为他一声不吭地从背后接近我造成的,和我无关——大概吧。
“哈喽——”
来者——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说道。他脸上带着笑容,只是笑容里带着恐怕只有知道那件事的人们——比如我——才能察觉到的忧伤。
“——你看样子心情不好的样子。”
“托某人的福……我现在心情是有点不好。”
“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着,还以为你发生什么事了。只是心情不好吗?”
“那真是劳烦好心肠的于天大哥哥担心了。”
“……喂,你是在故意恶心我吧。”
“我只是用这种方式回敬你对我的关心——从背后突然拍我一下——罢了。”
“我又不是故意吓你的。”
“我也不是故意恶心你的。”
“你承认你在恶心我了吧!”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啊啊啊啊——”
他发出无谓的呻吟。接着便与我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好一会,直到我眼睛酸痛,他的眼皮也开始打颤,方肯罢休。不识好歹的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囔着“你发什么臭脾气啊”,而我则发出哼哼的冷笑。
舒服了不少。
果然释放积压的负面情绪的最好办法就是欺负比自己弱的人。
“好了,既然你没什么事,我就走了——现在走,说不定还能一睹芳容。”
“一睹芳容?”
“转学生的。”
“转学生?”
“你不知道吗?”
他声音中充斥着惊讶。才被手指头蹂躏过的眼睛再度睁大,死死地盯着我,让我浑身不舒服。
“我当然知道。”
我说,
“怎么可能不知道,不就是那个最近才转进我们学校的转学生吗?听说还是个混血儿。”
小琴提供的情报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起到作用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谢她。
“我还以为你连这都不知道呢。”
他抖了抖身子,让背后的书包也骚动起来。他仿佛即将脱缰的野马,体内的血液可能都在沸腾着。只等我一声令下,他就会立即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我走了我走了,回见回见。”
不,根本不用我一声令下吧。
05
我不清楚以后于天会不会有幸见到他心目中的混血儿转学生,但至少今天上午他是没有机会遇到了——如果他没打算去厕所的话。
正如早上出门时一样,最初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她。我的本意不过是在离开学校前去一趟那搞不好花掉了剩余经费而努力过头建成的,外观上如一栋小型别墅的厕所。没有怀揣着任何主观上想遇见谁的期盼,我就如同一个盯着手上地图来找目的地的旅客,没注视着前方,而是看着自己下方行走。
偶然的情况下,我经过了一个不一定要经过的走廊。可以挑选的路线有很多,但我今天偏偏选择了这一条。我通过这不一定要走的走廊,来到了一个转角前,稍微驻留了一会。
然后,被人从背后叫住了。
“真巧。”
称不上熟悉,但至少是听过的声音。
“没想到你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啊,大姐姐!”
光凭声音,我并未想起是谁。
奇怪的是,仿佛应激反应,我身体兀自绷紧,一种不秒的预感从心头冉冉升起。在这一时刻,我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会在这时候叫住我的人,比方我那正在监狱里的父亲,或者是不知所踪的李少辉,但遗憾的是他们的形象都无法与这个声音匹配。
声音毫无疑问来自一名女生,我猜想她一定是一名可爱的女生。
转过身之后,我的猜测没有落空。那的确是一名可爱——不,光用可爱是失礼的,即使是幼儿园时期的我眼中的芭比娃娃,也远没有眼前的女生来的可爱。她精致的小麦色皮肤像是由技艺最高超的画家调出来的,小巧玲珑的身躯凝聚着世界上所有可爱的元素,至于五官——抱歉,我不擅长描述人类的五官,尤其是对方不过是一名看起来只有十二、十三岁的小女孩——我没办法贴切地叙述她的模样,只是觉得她的长相着实不像是人类。(请理解为褒义吧)她看起来像是混血儿,既有我熟悉的特征,也有我不熟悉的特征。
人类和人类的混血儿——吗?
我望着这般可爱的她——
——灰发绿瞳,露着虎牙笑的女生。
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莫名恐惧感迅速挤满我的身体。
“初次——不对,是第二次,我们早上见过面的,还记得吗?”
她身上穿着和我只有颜色区别的校服,以能驱散雾霾的阳光笑容面朝着我。
“我的名字是犬守魂,三头犬的犬,守卫的守,魂魄的魂。我是最近才转来这所中学的新生,今年初中二年级,多多指教,叶馨园——学姐。”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当面称呼为学姐。
真是差劲。
我都还没——做自我介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