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与在班级里并不怎么起眼(至少在我爸爸的事发生之前是如此)的我相比,周紫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角色。我下课后喜欢到处乱窜,而她在校的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桌位上,鲜有离开教室的时候。迄今为止的一年多同班生活里我未曾一次在厕所、食堂这类地方见过她。
她寡言少语,就连我也是在上次事件才与她有了第一次交流。虽然会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但从不搭理上来询问她难题的同学。她的一切话语都已经透过写黑板字时凛冽美丽的背影表达出来。
可能正是因为她不善言辞(或者说是吝啬言辞)的形象与能够俯视众(女)生的相貌完美地符合男生心目中“冰山美人”的形象,她的人气一直居高不下,甚至到了仅凭一句话就能让全班男生乖乖安静的地步。
我推测小琴口中的“校花评选大赛的第一名”一定就是周紫荆。
真令人羡慕——倒不是羡慕她能拿第一名(我一点都不稀罕那个,绝不),我只是在羡慕她的生活。
从同龄人的角度去看,我没办法不对她生出一丝恶毒的嫉妒。她的人生一定是顺风顺水,几乎不可能有遇到难题的时候吧。这一点和我过山车——应该说是飞艇冲浪一样的人生经历对比起来,已经不是会让人潸然落泪,而是流下血泪的程度了。
不过这已经是老掉牙——懵懂幼稚自以为是的那个时期的狂妄认知。。
上次事件结束,我们建立了羁绊。(我由衷希望这不是自作多情)我与她达成共识,合作解决学校里发生的不可思议事件——事实上就是学生自杀事件——那次事件里,我了解到她有着两面性,或者说两重身份;她在学校里扮演的或许是一个超然物外的女学生一角,在校外,则是一个不知为何忙碌于超自然现象的女生。她的艰苦似乎远超我的想象,关于她的流言实则比我预料中还要多。也许——她背负着我所不能理解的苦难命运,这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说我和她之间存在着共同点,那么这个共同点想必就是这同样为了某件事而忙碌起来的人生吧。
对了,
我们同样抱有对李少辉的憎恨。
02
听到我的声音,或许只是单纯对自己的名字起了反应,我无法判断,但总之紫荆转过了身。
“……馨园?”
她与我一样,不知道对方会出现在这里。她于第三节课的大课间休息时从学校里消失了踪迹,自然不会清楚我之后的遭遇。我亦是如此,我未曾想过会在这种地方与周紫荆相遇。
紫荆咬了咬唇,眉毛皱得更紧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啊。
“……各种各样的原因啦。”
我说,
“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
“各种各样的原因,你呢?”
“各种各样的原因……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的。”
我想让对话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而非卡顿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我环顾四周,找到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那是旅馆放置在大厅角落里用来给客人暂坐休息的沙发。那软乎乎黑乎乎的外表,简直像是一块方形的蜂蜜蛋糕。若是坐在上面谈话,即使是关乎世界存亡的危机,也一定能找到解决方法吧。在我这般尽可能施展脑内妄想的时候,紫荆却先我一步坐到上面。
坐在蛋糕——沙发上的紫荆身边环绕着能把万物转化为与自身相反的正极的磁场。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女王伸展自己修长的双脚。
不对,她不是女王,她是周紫荆,是我的同学。
但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身处自己的城堡里,自己是这片领域的主人。我望了一眼被冷落在柜台里的接待人员。她的表情和我相似,是一脸不知所措和忐忑不安。如果这时候我和她换上同样的服饰,认识我的人看见了,铁定会以为我是在旅馆做兼职。
总之,
我在紫荆旁边坐下。
“我之所以会来这里……”
千分之一秒(我胡诌的约数)的瞬间,我脑子里一闪而过那露着虎牙大笑的绿瞳女孩。她形迹可疑,话语暧味,让我深感不安。只是现在好像没有提到她的理由,于是我出于应有的谨慎,没有提及她的打算。
“……是因为委托。有一条短信发到我手机上,说是深受鬼屋——这件旅馆的怪异现象的困扰。她想要寻求我的帮助。”
她听了我的话,向我伸出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让我把那条短信给她看,可我不想——也不能这么做。
“我删了。”
我撒谎道。
这是一个笨拙拙劣劣等等于摆明了说自己是在撒谎的谎言。她轻点脑袋,和刚才一样,若有所思。她打量我的目光让我背后发寒,尽管她没有当面说出来,我却觉得她一定知道了我是在撒谎。
我不是有意在撒谎。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她看到那些可能是李少辉发来的短信——这番举动若是招致误解,铁定会加深我对李少辉的恨意。
“但是我还记得。”
“……”
她又点了点头。
得到她的同意,或者说指令,我开始叙述自己看到的那篇文章——即某个人留下的委托。我的记忆自从上次事件后一直都有着缺陷——可能只是单纯心理阴影作祟——总之不能完整地复述文章内容。不通顺的文章在我镶嵌的词汇衔接下变得完整,但是记忆里那个深闺大小姐的形象逐渐发生变化,微妙地,可能是微观上的,与眼前的气质凛然的黑发少女重叠。
“不是我。”
我说完后,她的评价给的很快。
不仅答复快,答案背后的思路也很快。
“……?不是……你?”
先不讨论“是不是你”,我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你啊?你在说什么呀。
“你觉得短信是我发的吧。不要急着否定。你转述的口吻里分明有一些是我的说话习惯。你有意无意地在把我往委托人的形象上推——尽管我知道我的出现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巧合,但也只是巧合,不要随意解读背后的真相。”
她说。
是……这样吗?我潜意识里已经怀疑起紫荆是委托人了吗?
“总而言之。我明白了,有人委托你调查旅馆,但你也不知道对方身份——对方却知道你的名字,而且可能十分熟悉你。既然这样,你会觉得我是委托人也情有可原,毕竟上次也有过类似的事……”
“嗯……”
“但不要误会了。我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如果我需要你的帮助,当然会亲自向你开口,而不是用藏头露尾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
周紫荆宛如印刷一样的快速发言让我没时间组织语言。我一个劲地点头,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的方法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既然如此。”
就在某个时刻——或许是我刚完成一个点头循环,准备开启下一个循环的节点——她故意挑准了一般,刻意地停顿了一会,说道:
“你来帮我吧。”
我点头。
倒不是同意。我当时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提不上同意或者反对。我的点头更像是一种惯性,一种刹车都来不及,一股脑让我冲下悬崖的可怕惯性。
人果然要好好听人说话。
“——欸?”
我发出了像是漫画,也可能是动画,总之不符合人设的惊呼。当时,我的表情变化的程度就像是正在被人用手蹂躏的奶油蛋糕。而坐在我左手边的黑发少女,则露出了胜利一般的微笑。
“等一等,紫荆,你那句话的意思是?”
“字面上的意思。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委托,就和上次一样。”
紫荆慢条斯理的模样和红茶(可惜现在没有)十分相称。她微转头,平静地看着我。
“可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接受?你说的委托是什么啊?”
“我可以告诉你。作为交换条件,说了之后你就要同意。”
“你这强盗逻辑……那我不听,不接受。”
“可你刚才点头同意了。”
“那只是不小心的而已。”
“我也是突然才想委托你的。突然和不小心,不是很搭配吗?”
“哪里搭配了啊?”
“我和你很搭配。”
她说,
“我们会是搭配的搭档。”
“……你变得比以前要伶牙俐齿多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句。
“如果人没办法从过去的事吸收教训,得到成长。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有价值的人。”
“我有拒绝的选择吗?”
“你当然有权利拒绝。只是——”
寡言少语,可能还没学会如何和人正常交流的黑发少女顿了顿,
“——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请求,馨园。”
“……”
我断定周紫荆没有交涉的才能。她无法把握用词的尺度及力度,声音里缺乏情感。会把官腔用在不合适的地方,谈话时高高在上的态度也会惹人不快。
但,
这并非周紫荆的本意。她缺乏与人沟通交流的经验。她在谈话的技巧上只是一名刚刚学着走路的婴儿。这些话已经是她的全部。笨拙而又带刺的话语就是她的极限。
她说,人要学会吸取教训。我喜欢这句话,因为这句话我去世的母亲也说过。
她说,我是她的朋友。这句话用在最后面,实在是有拿来当作杀手锏,压箱底绝活的嫌疑。我不排除她是故意想利用我的性格来迫使我同意的可能。可就算是故意这么做的,我也无可奈何。
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嘛。
“我接受。”
我答道,
“你的委托,我接受了。”
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她的打算。
因为周紫荆显然是需要我帮助的。我说过我会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
而我也同样需要她来帮我一臂之力——不然才不会叫住她。
这是交易——是互惠互助。
03
我原本以为同意之后紫荆会立即解释她的委托内容是什么。可惜她没有这么做,而是让女接待员端上了两杯茶(可惜不是红茶),以及一些甜点。我正疑惑为什么旅馆的工作人员会这么听她话时,她就立即竖指于唇前让我安静。
我要说一个故事,她说,这就是她让我收声的理由。
那是一个发生十八年前的故事——总之故事以这样老套的开头开始了。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女人。
一个年轻且漂亮,成熟性感,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家境优渥,几乎囊括所有褒义词的女人。她看上去既像是被藏在城堡里的公主,又像是低调出行的明星。只是她比公主要多几分世故,比明星要少几分庸俗。无论走到哪,都会让周围的人赞叹她的美丽,并按捺不住冲动想要了解她的内心又是怎样的美丽。
不知为什么,这般优秀的女人正带着一位年幼的女孩四处流浪。当然,虽说是流浪,但跟一般的穷游,或者居无定所不同。即使是最愚笨的路人也能看出来,看上去并不缺钱的女人是出于什么原因,有目的的在四处流浪——我们通常把这叫做旅行。
有目的的四处旅行的女人偶然——或者是受到某种牵引,再度拜访了我的家乡。女人很熟悉这里,因为她是第二次来这里,上一次来她从孤儿院里领走了一名女孩。是的,正是陪伴她旅行的女童。她陪同女孩祭奠(相当微妙的用词)了不知为何变成废墟的孤儿院,然后就离开了。有趣的是十几年后的某一天,长大成人的女孩依靠自己的能力重建了这所孤儿院,当然,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故事的重心还得回到我们的主人公身上。
女人本意是想离开这座城市,毕竟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使命等待着她去完成,但最后还是没能离去。她告诉她的养女(即那名收养的小女孩),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女人要在剩余的时间里找到答案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于是她需要一个接班人——也可以是两个。
女人还告诉小女孩,她要么是她的第二个接班人,要么根本就无缘于接班人——换句话说,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女孩当作唯一接班人的想法,尽管她从未说过接的是什么班。
再过了一段时间,留在这座城市的女人和一名男人结婚,生下了一名女孩。自产下胎儿后,女人的身体就愈发差劲,别说是旅行了,即使是走动也很困难。养女担心接班人的事,女人却告诉她接班人已经找到了。
当时女人想着,既然已经不能旅行了,那么就趁着自己还能走动,就多做点有意义的事吧。所以,她干了许多称得上是“任性”的事,也就只有那名男人能够包容她那些任性的举动。
那些任性之举中,有两件事值得一提(或者说被提到)。第一件事,女人买下了一栋位置尤其差劲的老式公寓楼,然后租借给“某些人”(似乎是有条件地筛选租客,但是紫荆没说条件是什么)。时至今日,公寓楼依旧健在,只是比十多年前看起来要更破旧了。第二件事,女人买下了一栋规模较小一些的房子,并将房子无偿租借给了一名中年人。
她与中年人达成了某项协议,女人是这样解释给丈夫及两个女儿听的。不过就算如此,仅仅因为这种原因就花费大量的存款,丈夫和女儿们也只能苦笑吧。
任性举动带来的效应,或者说后遗症从现象来看既复杂又微妙。
与自己的理想比起来,称得上身无分文的男人凭借着女人的协助(房子及部分现金),办了一家私塾——可能用补习班称呼更加通俗。
男人有着才华(讽刺的是他的才华在这之前没能让他赚到钱),还有着没被磨耗尽的热情与上进心。他一个人购买授课用具,一个人置办教室,一个人做宣传,一个人授课。他头发掉得越来越快,鱼尾纹越来越深,而结果就是慕名而来的家长与学生越来越多。
男人很高兴。他把赚来的钱用在招揽更优秀的教师,更换更先进的教学设备上,自己几乎不用。被他聘请来的兼职教师(少部分是在读大学生,大部分是兼职的教师)问他理由,他只说自己无福消受钱财。人们只当他是在强调自己的清廉,男人自己也只是笑笑不做争辩。
事业蒸蒸日上的状况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五年左右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男人好几次登上报纸。知名度远非之前籍籍无名的落魄男性能比,居住在这座城市的人大多都知道他。事业无成的男性以他为榜样,嫌弃自己丈夫的女性们则终日在丈夫旁边嚷嚷男人的名字。假如说这便算成功,那男人度过了一段相当成功的人生。
然后某一天,
男人死了。
毫无铺垫,也毫无征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去世了。
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衣衫整齐,表情安详。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处理完的最后一批文件,左手边是一个杯子(他是左撇子)。杯子里本应装着咖啡,只是已经被他喝完。女教师(第一个发现他去世的人)打开桌子的抽屉,在里面找到了签好字,有着男人红指纹的遗嘱。
他预先知道了自己的死亡——这很不可思议,但和他四十岁之前一事无成,四十岁之后事业大成的人生比起来,也没有那么不可思议了。
人们在男人的葬礼上见到了那个改变了男人一生的,不可思议的女人。她和五年前比起来几乎没有变化,这一点和成为尸体后,人们才发现已经是一嘴假牙的男人形成了诡异的对比。不过细心的人还是注意到,女人需要她丈夫在身边才能行走——原来女人早已失去视力。
失明的女人在葬礼上待了一天后就离去,随同她离去的还有补习班——规模能算是私立中学的补习班的辉煌成就。
人们遵从男人的遗嘱,没有让补习班(男人始终不认为自己在办私立中学)就此荒废。老师们正常上班,学生们照旧上课,家长们的赞誉依旧绵绵不绝。
只是,
这样的状况大概维持了五年。男人死后的第五年,即现在的八年前——很突然地,补习班倒闭了。
没有任何征兆,如同它的创立人一样。在建立后的第十年,没有人察觉到征兆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关门了,并且永不再营业。
这之后,女人回收了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再次拜访这里的女人比起五年前更加憔悴,只能依靠轮椅出行,上半身依旧美丽动人,而下半身已经萎缩,别说是行走,大概连站立也是不可能的事。
重新拥有这片土地的女人,把使用权再度交给别人。
那个人没有重蹈覆辙,或者说没有做相同的事。
他开了一家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