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想说——不,我要说的故事,已经说完了。”
她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杯子里的茶恰好在故事的尾声喝完,她中途也甚至不惜牺牲故事的流畅度,也要把茶喝完。看来她打从心眼里不在乎这个故事。
如果她在乎,现在一定会兴致勃勃地问我听完这个故事后产生的感想。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个故事吗?”
这我上哪知道去。
我两眼干瞪着她。
“你真的不知道吗?”
“与其说是不知道,不如说是不想知道——实话说吧,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去思考跟‘故事’有关的东西。无论是现编的故事还是早就准备好的故事,又或者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故事。”
我想起那些不知所以然的短信。
接着想到了短信上那些不知所以然的事情。
事情——那些虚构荒诞滑稽的故事。
“我现在不愿想故事。”
光是想到那些,我的心情就会变得郁闷。头皮开始发痒,忍不住想要挠。呼吸堵塞,想要放声尖叫。
“你的表情——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了吗?”
紫荆突然靠近了我,
“……是我的话刺激到你了吗——虽然不明白我哪里说错了,但我道歉。”
她表情认真,看不出一丝玩笑或者揶揄。话音刚落,她就朝我微微屈身,语气诚恳地说道:
“对不起。”
“……”
我捂住脑袋,这次头疼。
“不,你什么都没说错。有问题的是我——不,也不是我,是那个人的错,是那个人脑袋有问题。”
“那个人?”
“……一个恶心到不能再恶心的人?”
“你是说李少辉那样的?”
“对,就是他那样的。”
事实上就是他。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刚才的表情会那么难看。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
她可能觉得这样还不够深切,于是补充了一句:
“感同身受。”
我刚想附和两句,她却忽然脸色一变。
“等一下——不对。”
“……什么不对?”
我吓了一跳,以为她看出我在说谎了。
“——同李少辉一样恶心的人,根本不存在。”
“……对,只是相近而已。他那种级别的,是独一无二的。”
我不得不承认她比我还要讨厌李少辉。我愈发好奇她与李少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就算在这里问她,也只会自讨没趣吧——毕竟我也不愿意提及他。
回到正题。
“刚才那个故事。”
因为中途打岔,有些地方我记不清了。我说完话停顿少许,回忆故事的内容。
故事并没有传统的一波三折,起承转合也很平淡。故事本身很离奇,但叙述者的措辞和语气却让它普通不少。紫荆漠不关心的态度让我觉得那不像是一个供人欣赏的故事,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实。
对——
就是这个——
并非虚构,而是事实。
“故事里的主人公……那个成熟漂亮,收养了孤儿院的女孩,又生下一名女孩的女人……就是你的母亲吧。”
其实,这连问题都算不上。
一目了然的事。
我见过周紫荆的姐姐。那是一位比起成熟更适合用性感形容的美丽女性(这令我生恶)。她的形象就如同玛丽莲梦露,是每个男人的梦中情人。如果评选当代最性感的人,她一定是强有力的竞争者。
而她也正如故事中那名女孩一样,是一个被周紫荆的母亲收养的养女。她现在——正在经营一所——发生了让人不堪回首,甚至会激发呕吐反应的事件——孤儿院。
完全重合。
一模一样。
连隐喻都算不上,说是象征也太过美化。比作绘画的话,那便是连克里斯蒂安也要称赞的现实主义画派啊。
就算是笨蛋也能看出这个故事在说什么。
“对——那个故事,实际上就是我母亲的亲身经历。为了方便你理解,中间有删减修改的部分,但总体是可以完全相信的。因为那就是真人真事。”
“那……该不会,我们脚下这家旅馆,就是你们家开的?”
“不是。我们只负责租借场地,开旅馆的人另有其人。我们只负责收租金。”
“只收取租金……租金……对了,故事里的另外一栋被你母亲买下的公寓楼,难道就是……”
“是的。就和你想的一样,就是李少辉住的那栋。”
她声音当真有着和冬天比起来不逊色的冷意。我缩了缩身子,主动远离了靠近的她。可她不依不饶,又靠了过来。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把自己的感情真切地表达出来。
“我的母亲买下了两块地的使用权——其中之一用来当作租给某些人居住的公寓楼,另外一个便是前身为补习班的现旅馆。”
果然如此。
我点了点头,算是接受这一离谱的现实。同班同学的家庭是一个母亲光凭任性就能买下两栋楼的古怪家庭,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不过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为什么接待员会这么客气——紫荆某种程度上是她上司的上司。
“对了,除去它们是我母亲名下财产之外,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就是我会出现在这里,你会来这里,并且像现在这样聊天的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促成这一切发生的根本原因。
那个委托……
这时候,我终于把因为沉浸在聊天中而抛到脑后的委托想了起来。
“它们两个同样有着人们不能理解的‘奇妙现象’——最近才流行起来的‘鬼屋双子星’就是指他们。”
05
在遇到李少辉的那个夏天访问前,我是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
母亲生前曾用鬼故事恐吓我,我当时不以为然。母亲死后,我不过是把那些故事当作宝贵的回忆看待,并未心存惧意。传统的清明节,七月半,我也只是秉承尊重传统及尊重死者的想法才没有怨言。(实际上,最近几年都没有祭祖,问题出在我的父亲身上)
要让那时的我相信世界上真存在着不可思议的能力,那请先让我的母亲不再是一张黑白照片吧。
这份能让钢铁都屈尊向我请求是如何炼成的意志及信念,在与李少辉见面后,便日渐瓦解。在最近已经结束的事件彻底发酵后,我已经无法再直身面对同样是无神论者的同志们拷问的目光。
我就如同看到自称顺应天理的敌军势大,便开始在阵营规划上摇曳不定的无名将领。之所以还没有投敌,可能只是不值钱的面子(甚至算不上“尊严”)在阻止我吧。
在教室里第一次听见紫荆关于鬼屋的流言时,我只做了象征性地反驳;在旅馆里,也就是现在,第二次听见紫荆聊关于鬼屋的事时,我的表情不再像先前那般不在乎,或者说不当回事。
我——又动摇了。
又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坚持没有意义的“无神论者”。(自称)
“鬼屋双子星——这个名称真的很蠢。”
我只敢,也只能做出这样不痛不痒的点评,
“最近流行的?我认为这种庸俗的外号铁定是十年前遗留至今的烂俗文化。”
甚至不愿去探究它的真假。
明明——我就是为此而来。
某个人委托我,让我帮她免受怪异现象的困扰。
对,现在不是避重就轻的时候——必须要我自己主动深究怪异。
“紫荆……他们口中的‘奇妙现象’是什么?”
“你觉得会是什么?”
“呃……比方说,幽灵一类的?”
“说不定。”
“……”
我可受不了那种东西。
我是无神论者,所以绝对不是害怕。只是要是真遇上那些东西,我会产生生理上的厌恶——不是恐惧。千万不要误会,本人叶馨园绝不是一位谈鬼色变的女生。
我发誓我不会害怕。
“你的脸色很难看。”
她说。
“那是因为我没吃中午饭。”
“你的手在发抖。”
“太冷。”
“这里已经开始供暖了。”
“那就是暖气强度不够。”
“强度不够的是你的心吧。”
“说到心,从刚刚开始我的心就在扑通扑通跳呢,是不是我太兴奋了?”
“不是兴奋,是你在害怕吧。”
“对了。”
我装作没听见她的挖苦。
“刚才说那个故事的原因,你还没告诉我呢。”
目的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也不完全是转移话题。我既不想让紫荆看出我对超自然现象的厌恶(这真的不是害怕,请相信我),又想知道那个故事的详情——直觉告诉我那个故事是关键线索。
“故事里的两栋楼是关键。”
她竖起两根手指,分别是左手的食指和右手的食指,
“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这两栋楼都会发生‘奇妙景象’。这件事虽然最近才变成人们公认的都市传说,但实际上,买下这两栋楼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已经知道了。”
“买下……那不是十八年前她就……“
”是的。她虽说是出于任性才买下两栋楼,但挑选的地方,并不是无意义的。她知道——应该说预见了十八年后的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才特意选了这两个地方。“
”预见未来——吗?“
比起幽灵怪诞,预见未来这样的事反而更好让我接受。类似于砍价时的落差心理,我反而能够接受周紫荆母亲预知未来这件事。
不过,
假如说她真的能,并且已经预见了未来——那不就是间接肯定了怪异现象的真实性吗?
“其实比起预见,预知,用‘预测’更加合适。贾母……我的母亲预测到了可能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所以采取了预防措施。她先是买下了这两块地,然后有条件地租给一些人使用。目的就是为了避免现在的情况的发生。”
预防措施——
预防现在这种情况发生的措施——
“那么,你的妈妈准备的措施是失败了?”
奇妙现象,
怪异灵异的事件,
这样的流言正在四处传播。
如果成功了的话——就不应该有这些流言蜚语。
“不。现在我们能这样轻松的谈话,能够把它们当作不管己的消息讨论,正是措施起效的证明。从实际情况判断,母亲的做法无疑是正确且有效的。”
她声音平淡,客观地评判自己母亲的对与错,
“只是凡事没有完美,天衣无缝只会是神话传说。就算我母亲在十八年间做了许多准备,有些‘东西’还是会利用空当出来。现在,人们讨论的现象,正是我母亲十八年前所不能顾及到的外泄现象。”
“呃……我可以理解为一直没有更新修复的系统漏洞被当作病毒突破口了吗?”
“对,漏洞被病毒当作入侵的入口,影响到了系统的正常运作。虽然系统本身就是为了防备病毒的,但并不完美,还是有空隙。”
原来如此。
换句话说,若是没有这层系统——周紫荆的妈妈十八年前做的那些预防措施,现在的情况会变得更加严重吧。我把这个猜想说了出来,紫荆点了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想。
“不过,虽然母亲没有办法在十八年前就杜绝这一现象发生的所有可能,但她还是做相应的准备。”
我想,我已经明白紫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她妈妈的故事说给我听,同时也明白了紫荆来这里的目的以及委托的内容。
“若是把现象比作病毒,那么我就是专门杀死病毒的杀毒软件。我之所以会来这里,就是为那些‘奇妙现象’负责的。我想委托你的内容,就是协助我找到‘现象’的正体。”
“现象的正体……”
我没有点头同意。因为我早就已经答应她会接受委托。我现在更加关心的是这项委托的具体内容。
“那些现象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她摊开双手,脸上的表情对她而言尤为罕见——无奈。
无可奈何。
对于现象的正体,一无所知。
不是不知道,而是一点都不知道。
“我就是为了查清楚这件事,所以才来的。”
“那么弄清楚之后,就能解决了吗?”
“或许能,或许不能。一般情况下,我一个人就能解决;特殊情况的话,可能需要真正的专家——像是我母亲那样的人才行。”
真正的专家,
她妈妈那样的人。
“……”
我脑海里浮现一个尤为糟糕,甚至能引发脑内大爆炸的景象。戴着帽子,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模样。身上穿着的是名贵的长裙,脸上抹着化妆品,皮肤白皙的像是初雪的人。然而,这个人却长着一张和李少辉一样的脸,不,不如说那就是李少辉。
我快吐了。
“真正的专家……吗……”
李少辉说不定是真正的专家。虽然他大部分时间吊儿郎当的样子,但从最近两次事件判断,他无疑有着一定的真才实学。就连现役警察中也会有人向他求助。如果说他是骗子,那也一定是专家级别的骗子。
“总之。”
紫荆从沙发上站起。
“一直坐在沙发上是得不到结果的。只有行动起来才能抓住良机。不管是一般情况,还是特殊情况;无论是我能解决的问题,还是只能依靠专家解决的问题。这都需要我们用双眼去判断。你觉得呢,馨园?”
“说得对。”
我在她之后也站了起来。室内的暖气过热(刚才真的不强),所以我脱下了校服。和紫荆不同,我里面并非是保暖衣,而是由我自己亲手编织的毛衣,舒适程度仅次于上一件毛衣(那件毛衣送给了一个该死的男人)。
“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