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绝不是一个顺利长大的孩子。

母亲在我年幼之时就因为一场车祸去世。那惨烈的景象被在幼儿园门口翘首以盼等待母亲接走自己的我尽收眼底。目睹了母亲去世时的一切,我多半在那个瞬间就已经被命运女神下了不会改变的裁决书。

所以我的命运之路才会坑坑洼洼。

要是我能够有着平凡人的命运,所走的道路平平坦坦。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不用遭受多余的苦难,不用背负超出年龄的责任。可要是那样的话,我说不定就不能遇上一些只有叶馨园才能遇见的人——那不是我所希望的。

也不会遇上那件事。

那件发生在八年前的事情。

八年前——年仅九岁的叶馨园,已经逐渐脱离懵懂的孩童时期。

或者说,她的孩童时期比一般的孩童要短暂得多。

所以她才注意到了自己那个不成气候的父亲有多么痛苦。

一边为自己的颓废而自哀自怨,一边又受着良心与责任感的折磨,不得不照顾亡妻留下来的孩子。

尽管那个父亲的结局是可悲的,并且愚蠢的。可那个时候的他却是能够肯定。他会因为自己爱人的死而颓废,而不是过几天就抛到脑后另寻新欢。从这一点上来看,他有值得褒奖的地方。

正是因为他有着不符合自己能力与内心强度的责任感,所以他才会痛苦。明明只要抛弃那个害死了他妻子的女童就好,明明只要装作没有抚养能力,丢弃到孤儿院就好。他却没有选择那些,一意孤行地抚养着自己亡妻的女儿。

要是那时候他做了正确的选择,也许他的结局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沦为阶下囚,迎接法律的审判。

他总是在做错误的选择。

这一点上和我一样——应该说我和他一样。父亲赠予女儿的遗传因子显然是有效的,他的女儿也一样愚蠢。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却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选择,这就是他们在基因上的共通性。

然而错误的事情始终是错误的事情。不会因为自己没有察觉到,就会变成正确的事情。

所以那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管教孩子的他,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别人。

托付给了一个即将在七天后倒闭关门,却从始至终名声在外的补习班。

补习班虽然名义上只负责学习,但要是给钱的话,衣食住行也一样行得通。换而言之,男人既不用背负把孩子遗弃的罪名,也可以让自己的孩子有更舒服的环境,学习成绩也可以提高。在男人看来,自己一定是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被丢进那七天里的女童,

经历了那个七天的我,

“我早该知道的——写下那本日记的人,就是我啊。”

我望着眼前的那个女童,咬牙切齿地说道。

十七岁的叶馨园,

九岁的叶馨园,

互相对视着。

“明明在进入旅馆的时候……就觉得有熟悉的感觉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啊!”

我冲着她——冲着那个面无表情,仿佛人偶一样没有生气,似乎是凭借着惯性才保持站立的女童毫无风度地咆哮。

那个七天——明明就是我经历的事实。

正是那个七天倾泻出的恶意,才制造出了这个异空间。

明明是这样,我却到了这种时候才发现。

我到底有多愚蠢,我到底要犯多少错才能醒悟。我的人生难不成从一开始就一直走在错误的方向上吗?那我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人的施舍,他人的善意,他人的蒙骗,凭着这些才苟活到现在的吗?

“因为你忘记了。”

她说。

声音和我如出一辙——明明是个孩子,却发出了和十七岁的我同样的声音。

“之所以到现在才发现,是因为你忘记了。在这之前,你把那七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忘记的事情当然不可能知道。”

“……没错,我忘记了。”

那段记忆,

丢失,模糊,不再愿意想起。

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无论是谁——都会有忘记的事,和不愿意记得的事吧。

那时候经历的,在孩童眼里和地狱一般可怕,却比地狱还要难以捉摸难以理解的事情,理所当然被孩童遗忘了。

如果不是母亲的死太过深刻,想忘也忘不了,那么我恐怕也会忘记母亲的事——事实上,我已经记不大清母亲都对我说过哪些话。那些说是记得的话,说不定只是我临时想出来的。

“我忘得一干二净。”

带给我痛苦的记忆,

无论如何都不想记得的记忆,

理之当然地——被我遗忘了。

绝对不想回忆起,绝对不愿想起来,那段记忆因此被尘封了。

“既然这么讨厌的话,那么你就不该来这里。”

她依旧是面无表情,

却字字诛心,

“你明明有选择的权利。在那时,你明明可以选择不回忆起这些事。把这些事继续尘封起来,当作一段不曾发生过的事看待,你那时候有这样的权利。”

“……”

没错。

紫荆也好,学妹也好,就连那个魔女也说过——只要待在原地就好。

明明紫荆都说过“你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明明学妹说了“就当成是这样吧”。

她们都给过我忠告,无论是否知道内情,她们都提出了对我而言绝对正确的建议。

然而——

“你把那些选项都否定了。”

“是的。”

置身事外的选项,

平安无事的选项,

继续尘封这段记忆的选项,

我全都没有选择。

所以我才说自己是在做错误的事。

而理由,也十分单纯。

“有些时候,即使是错误的事情——也不得不去做。回忆起这段往事,揭开这段尘封的历史。我必须要做这件事,非得去做不可。”

“为什么呢?”

她问,

“为什么——你要去做错误的事呢?”

为什么坚持做正确事情的叶馨园,会特意做错误的事情呢。

这个问题——称不上问题。

用李少辉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无聊透顶的问题。

“你对正确的事情和错误的事情如何看待?”

我反问了她一个问题,并且没有留给她回答的时间,

“起初我也找不到逞心如意的答案。紫荆妈妈说的‘永恒的正确是不存在的’对我来说实在太远了,我的人生只有十七年,是没办法深刻理解那句话的。那个失忆后的李少辉则说‘正确和错误根本不存在’。这就更加不可能合我心意了,正确的事和错误的事是绝对存在的,我是不可能接受他的观点的。两个人的观点我都无法接受,但不可否定的是,他们为我指明了道路。”

“道路……?”

“对,道路。对于尚在人生道路上摸索的我来说,正确的事情和错误的事情其实都不是‘非得去做’或者说‘绝对不能做’的事情。我要在意的不是这件事是正确还是错误,而是去思考这件事的结果。这不是多么高深的理论,只是一个简单的道路——道理罢了。”

你的重点应该放在结果上呀,叶馨园——梦里的李少辉,是如此告诉我的。

我其实自己早就知道答案。

自己不该为这件事是对还是错,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而畏首畏脚。重点是要先去弄明白这件事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然后再去思考该不该做。

有些时候——错误的事情也能得出正确的结果。

正确的事情也可能会导致恶果。

魔女自认为成功的方法在十几年后依旧尝到恶果。

为事业付出一切,本意是善意的那个男人在临死前的决定造成了那地狱般的,钩心斗角的七天。

比异空间还要异类的是人心。

恶意不一定形成恶果,善意不一定形成善果。

好心办坏事是常有的事,误打误撞的事情也比比皆是。

“不过是狡辩罢了。”

“的确是狡辩,但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要秉承的理念。”

“因为这种事而遭受这些罪——你真笨。看来长大的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大人。”

“不合格的孩子是不能成为合格的大人的。话说回来我还未满十八岁呢。从年龄上来看,我甚至不是大人。”

我逐渐浮现出笑容。

那是对自己肯定的笑容。

“你看到这副场景还能笑出来吗?你不会以为回忆起了这件事,事情就能解决了吧?大人的我,你太天真了。”

她终于有了表情,那是模仿我而出现的笑容,

“这个异空间是怨念形成的——经历过那段七天的人们制造出的怨念形成了这个异空间。并不是说你回忆起了那件事,认可了那件事的存在,就会消失的。”

怨念无法消失,

恶意不是光靠承认就能简简单单消失的。

“我从来没有说过要让异空间——让你消失的话。”

由我说出的这句话,让我面前的她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这是罪证,是共同犯下那段罪行的人的罪证。如果它消失了,我反而会苦恼。必须要由人承受它才行,必须要由某个人来赎罪才行。所以这个罪证无论如何也不能消失。”

“……可是会有人受伤的,会有人因此而死去也说不定。”

“是啊……只要你们依旧存在,和那次事件有瓜葛的人要是误闯了这里——就会受伤,就会流血,甚至还会死。那样的话,也不是什么好结果。”

我不想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不怎么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

有弥补的方法的话——我就会去做。

“那么你只能消灭我们——不过,手无寸铁,毫无能力的你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想拯救别人的话就要消灭我们,你做不到。想拯救自己的话,乖乖待在原地就好,结果你却来了这。这就是你所说的‘做错误的事情’吗?真是幼稚——”

我看着九岁的自己朝我露出嗤笑的表情。

啊——相当苦涩。

感觉全身都浸泡在苦汤里。

传说中能让恨不得把舌头割掉的特浓黑咖啡也许就和这差不多。

自己没有办法认可自己,我想。我为此感到悲哀。

“你将会死在这里——”

她如此断言。

对此,

我没有摇头。

用尽全力地——点下脑袋。

“可能吧。”

要说死的觉悟的话,我没有。为了某个人去死,为了拯救什么人而牺牲自己,像是这种高尚的牺牲精神,是没办法从我身上找到的。拒绝死亡,否定死亡,我绝不会因为别人而去死。

“无视你们,就会有其他人牺牲。不想其他人牺牲,就不得不消灭你们——最终只有一方能够得到拯救,然后幸存下来。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怨念的集合体。

并非是人类。

甚至不能算是生物。

但是,它们——的的确确是因为我们才诞生的。

所以它们是我们的孩子。

为了让自己得救,而抹杀自己的孩子——这样的事,也太过分了。

所以我——想拯救它们。无论是人类,还是它们,我都不愿意放弃其中一方。

圣母——不,并不是那么高尚,或者讽刺的意味。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被罪恶感折磨而已。

“……你是在同情我们吗?”

她能直达人心的声音称得上是人类的噩梦。实际上她本身确实是我的噩梦。她——它们的存在无疑会带给人痛苦,因为它们本身就是痛苦的聚合体。面对这样的聚合体,我。

我、我、我、我、我。

“是的。”

这般说道。

温柔地,

亲切地,

不带一丝恶意地,

看着她。

“我——不想因为你们会伤害人类,就因此制裁、消灭你们。因为我同情你们。同情你们降生于现世的目的就是为了向我们复仇的宿命。同情你们的存在毫无意义这件事。”

“你在小瞧我吗?”

我觉得她大概是生气了。笑容变得模糊起来,那不是单纯地“笑容消失了”,“笑容变得狰狞”就能描述的变化。准确来说,她的脸庞变得不是那么清晰。

“我可不是人类,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你不会因为我用了你那时的形象,就对此产生了多余的情感吧——哼,不过无所谓。无论你怎么想,都没有意义。因为你是弱者,是弱到没有一点反抗能力的弱者。当你抵达这‘死亡’的第七天时,你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结局已经注定。

当我选择了通往此处的路线时,命运就已经开始收束。

死亡。

会在此处死去。

因为我不自量力地——来到了这里。

“我看你不是不想,而是根本不能制裁、消灭我们。”

她说。

“不是的。”

唯独这点我要强调。

我不想让别人太过轻视叶馨园。

打倒她的方法,我是知道的。只要我老老实实地蹲着,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等待紫荆和学妹的救援,我就不会有事。那样一来,专家的女儿和来历不明的学妹一定能够顺利地消灭她。

正确的攻略方法我是知道的。

要是不知道的话——我就不配一直和李少辉合作了。那家伙,对自己不严格,但对自己的合作伙伴却苛刻得要命。为了能够让他哑口无言,我才拼命得提升自己的综合能力。

“我是为了拯救那些有罪的人,以及你们,才会来这里的。”

“哼,一派胡言——”

“所以——”

我朝她开口。

“如果你不想死,如果你有一丝想要活下来的愿望。那就——相信我吧。”

“……”

“我不是在求饶。我是发自真心地想要救你们。就算我在这里被你杀死,你们的结局也一定是被消灭,被紫荆,或者被其他人。那样的事情,不好。我不想见到那种结局——即使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

“所以,拜托了——我不是为了能够让自己活下来才这么说的。我想拯救任何一个人,即使对方不是人。我不想让这句话成为一句天真的戏言。我想让这句话实现,哪怕为此付出再多也没关系。我不想被人说‘这个女孩只会嘴上说说,完全不付出行动,典型的圣母婊’啊。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想拯救你们。”

“……”

她不说话了。

她模糊的脸庞变得清晰。贝齿轻咬嘴唇,露出的门牙就和崭新的一样白净,阴暗深邃的眼睛中流露出的不善比起刚才有所收敛。我端详着她的表情,心中祈祷她能有所改观。

“这——就是你故意犯错的理由吗?”

“是。”

“……哼。”

她趾高气扬的态度和九岁时的我如出一辙。

“这哪叫什么‘错误’。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而已吧。”

“……”

“无聊。错误和正确,你之前居然为这种事困扰——真是个小孩呀,十七岁的‘我’。你跟九岁时的自己比起来,不是一点都没有成长吗?”

听到她这句评价,我不由得移开眼神。自己到底有没有成长,我也不清楚。也许叶馨园真的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一点长进。自以为的成长不过是自以为,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原地踏步——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想怎么做呢?”

“我——”

我为她回心转意感到高兴。她会这么问,说明一定是同意了。那么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要做的事情并不难。只要我的猜测没有错的话,这应该能行得通——就算行不通,也还有其他办法可以想。只要不展开厮杀,事情一定能够和平地,以不牺牲别人的方法得到解决。

于是,我说出了自己想好的办法。

听完了我的话,她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是的,她一定是不由自主的,因为她绝对不会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荒谬的方法。

她——如此问道: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到这一地步。不止是为了实现自己那句话那么简单吧。那种理由也太苍白无力了。”

我毫无自知之明,所以说出的话只能是无根无据的推测。

我不想为了某个人去死。

我不想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

置身事外的选项,

平安无事的选项,

继续尘封这段记忆的选项,

故意舍弃这些选项,直奔着对自己而言最糟最恶的结局,会做出这种和拒绝死亡完全冲突的事,理由只有一个。

我——会为了自己,而牺牲自己。

“我大概,只是想赎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