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接下来是后日谈。

当我从异空间离开,回归到现实后。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目瞪口呆的紫荆(学妹不在,我猜她应该是先走了)。她抓着我的衣服抓狂地问我都做了些什么。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如实把自己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了……馨园,如果我不是认识你,我一定会把你当做疯子,或者傻子。你真像——一个怪物。”

被当面斥责为疯子、傻子以及怪物。换做是之前,我可能会觉得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现在,我只觉得她说得很对。

这很贴切。

我并不正常。

我承认了自己的异常性,承认了既不是专家也不是普通人的我身上背负的异常。

当然也有人可能会对我说“你其实就是一个自作多情的普通人嘛!”,这种评价我也全盘接受。普通人的我,怪物中的怪物的我,这都是我——我不会否定它们中的任何一个。

总而言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医院处理自己身上以十为单位计数的伤口。虽然要记住罪状,但我也不太愿意用身体去记住它们。

学校方面的事自然用意外受伤来当借口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缺勤,反正身上的伤口就是最好的佐证。不过当我看到紫荆的做法时,我发觉自己还是太多虑了。她完全没把老师的质问放在眼里,只说了一句“我母亲会解释的”就让脾气好的班主任无言以对。从这方面来看她或许比我还要可怕。

从医院出来后已经是晚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一时念起,我选择走了一条早上才走过的小径的小径,弯弯曲曲,犹如迷宫,然后来到了某个男人——李少辉的家门口。

在那里——

我看见了名为犬守魂的女孩。

“晚上好,学姐。”

她向我打招呼,我回以微笑。

“学姐,你现在已经是怪物中的怪物了咯。”

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评价——我真想说一句这不是废话嘛。但考虑到她对我的恩情,我还是没有出言不逊。

“学姐,打一个比方的话。有一个棋盘;棋盘的左边是异类的世界,棋盘的右边是正常人的世界。而学姐你,则踩在了它们的分界线上;这样做的你既是普通人也是异类,所以才会是怪物中的怪物。”

是这样没错,我不太在乎地回答她。

“之前我对学姐说太‘理所当然’。实际上很多人都是理所当然地,不做思考的活着。要是把那些人也和学姐归类到一起,那就太失礼了。事实上,学姐你是思考了,明白了,意识到事情的本质了——却还是把它们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看待。”

是这样没错,我不太在乎地回答她。

“知晓异类,理解异类,然后依旧把异类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看待,对待,处置。正是因为如此,学姐你才让人忌惮呀。”

是这样没错,我不太在乎地回答她。

“学姐,你恐怕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事情吧。你不信任一切,对一切抱有怀疑。质疑真理,质疑真相,质疑常识。对学姐而言,那种‘苹果从树上离开后一定会往下掉’的常识是不存在的。正是因为学姐没有把任何知识当做自己的常识去相信,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你都能用令人诧异的速度去接受。你大概就是那种在关键时候被凶手救了一命,却在那一瞬间注意到对方身为凶手露出的破绽——那样的冷血侦探吧。”

是这样吗?这次我没有办法肯定。关于我到底有没有赖以生存,能够让自己信任的常识,我无法肯定。或许有过,曾经有过,但现在可能如她所说,那种东西并不存在。如果想要坚强地活下去,我就不能把自己交给那种自以为的“常识”。

那么——她应该没错,我不太在乎地想到。

“那么,学姐——关于你的本质问题,到此打住。你肯定有想问的问题,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是这样没错——我点了点头。

终于等到我说话的时候了。

“学妹——”

我望着那双幽绿色的眼瞳,

“你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真相了吧?”

面对我的疑问,她未露一丝窘迫,像是早有所料地回答:

“对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噢。我不会否认这点的,因为我从来不说谎,也不开玩笑。”

是基本上,我替她补充道。

“你肯定是早就调查过我了。所以才会在早上偶遇我,在中午的时候碰见我,那时候多半是在确认我的反应吧——我收到那封由你寄来的委托书后的反应——而之所以住进那家旅馆,是想近距离地观察我吧。”

“不对。住进旅馆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那个旅馆和学姐的关系。我想要了解学姐的心情没有强大到让我特意挑选那里。况且想要观察的话,我可以住到学姐的旁边。归根结底,我会住进那里,只是因为学姐你和那里渊源颇深罢了。”

原来是这样,我了然地点头。

“我想也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没办法解释你那些意义不明,混淆视听,暧昧不明的戏言。那是只有洞悉真相,洞若观火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顺带一提——就连‘知道那件事的人都会被卷进异空间’这种事也在你的意料之内吗?”

“嗯。虽然我不是什么灵异事件的专家,但也多多少少有点了解。不过一开始还是有点吃惊的。多亏学姐那么镇静,我才能把所有事情想通。”

多亏了我,才能把事情想通。

这样的话,我可不能当真。

“我能得救才是多亏了你——谢谢。”

“诶~为什么要道谢呢?我可什么都没帮你喔,学姐。”

“嗯。你的确什么都没打算帮我。因为你做的一切事情都不过是加快进程而已。话虽如此,你帮到了我——是事实。我不会否定这一点的,哪怕你心怀不轨。”

“诶~讨厌,居然说憧憬着学姐的学妹我心怀不轨。学姐你的偏见也太重了。”

我的确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

毕竟失忆后的李少辉也说了——我是那种决定了就很难悔改的人。

“不是偏见。我可以肯定,你是怀着别的目的才接近我的,绝不是憧憬我什么的。”

我回忆起学妹的一举一动,接下来的判断更加充满自信。

“你的目标,其实是李少辉——不,是王倩吧。”

“……”

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消失了,但很快就恢复成我熟悉的那个学妹。

“嗯?那是谁?我不知道哟。李少辉也好,王倩也好,他们是谁我可不知道哟。是两个男人?还是两个女人?”

“是一男一女。”

我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

“就是你在中午时无意间说的‘一个瘦弱的男人与一个红发的女人’。你会调查我,接触我,实际上就是冲着他们两个人来的吧。”

“啊哈~露馅了。”

“什么叫露馅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隐瞒吧。故意出现在我面前,故意观察我的反应,故意对我说出各种诱导性的话。你一开始就打算让我揭穿你吧。”

那么明显的提示,要是我想不明白的话,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就是因为知道犬守魂的目标是李少辉——所以我才始终无法相信她。

即使被她帮助了,也还是对她怀有过分的戒心。

一直都有——即使在异空间里陷入绝境时,也始终因为她的目标是李少辉和王倩而存有芥蒂。

“意思是学姐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从看了短信——看完李少辉发的那些短信后,我就明白你的身份了……你是来追杀——追捕王倩的吧。某种意义上的确算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没错喔。我确确实实是冲着王倩来的,并不是为了学姐,而是为了王倩。”

“……不用特意强调不是为了我吧。”

“吃醋了吗?学姐有在吃醋吗?”

“没有。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吃醋。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谈,我没有功夫吃醋。”

没错,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难道是劝我不要对他们两个下手吗?不行喔。我已经约定好要在后天之前把王倩抓走的。只是因为有个银头发的小姐姐一意孤行,销毁了李少辉和王倩的资料,我才不得不接近你的。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附属——学姐你的话就回心转意呢。”

 “我没有资格劝你,我也没有那样的口才。无论你接下来对李少辉做什么,我都不会管的。我不会帮李少辉,绝对不会帮他。”

我不会帮那个自己讨厌的人。

绝对不会——再为了他而牺牲自己。为了一个留下那样的短信,也不问别人同不同意就擅自自杀的人牺牲自己宝贵的人生,也太可悲了。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我要用自己的方法去做事。

“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啊?学姐,你在说什么呀。我是怎么想的,刚才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想要通过你来了解李少辉与王倩的动向,抱着这个目的才接近学姐你的。”

不对。

不是这样,

我不相信这是全部的真相。

“那样的话,为什么会在那时候鼓励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温柔。”

我唯一想不明白的事,是犬守魂是因为什么才行动的。假设她的目的真是王倩与李少辉,那她的行动中也充斥着太多的多余与无谓。她的行动基准,也太过暧味了。

“只是想要得到情报的话——明明有更加直接的方式才对。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根本没有能力反抗你。就算是放长线钓大鱼,也没有理由用那副姿态和我相处——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啊呀啊呀,所以说,学姐,你完全没有把我那句话听进去啊。”

理由什么的,

真相什么的,

根本不是那么值得说的事,

学妹如此说道:

“我基本上不说谎的,也从不开玩笑。就算出发点是王倩与李少辉,但就结果而言,我会这么拐弯抹角地待在你旁边,理由当然就是——我憧憬着你那过于耀眼的灵魂啊,学姐。对于我这类人来说,你的灵魂真是太美味了——光是待在身边,都能让我心动不已啊。”

我啊,

说不定想吃掉你呢。

学妹如是说。

“对了。”

她——在即将离去的前夕(那时我并未料到她会突然离开),用如同小学生一样幼稚,但纯真的表情朝我笑了笑。

“学姐,你现在真的是叶馨园吗?还是说——”

她故意停顿了下,

“你是怨念集合体?”

05

翌日,我与紫荆在我们最初结缘的西餐厅会面。这次我和上次一样,点了相同的料理。当我咀嚼着美味的意大利面时,紫荆只是用平淡,平静的态度品尝着咖啡。我猜她此时一定正在说思考我刚才说的那些话。

“这次事件的总结就是这些了吗?馨园,你真的没有隐瞒其他事情吗?”

她放下咖啡,用近乎威胁的目光盯着我。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我做错什么了呀。虽然想这么问,但我还是不好意思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学妹的事情暂且不论,关于那间旅馆的处理方式,我已经不是用“乱来”能够形容的了。

“嗯——我保证没有隐瞒。”

“……那么,你的身体情况如何?不,应该说是精神状况——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应该是叶馨园。脑袋里也没有多出什么奇怪的记忆,也注意不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的精神状况,应该很稳定吧。”

我不确定地回道。

“是吗……我回去会和母亲商量的。在你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或者说,从来没有人和你有过相似的想法。所以像你这样的事,虽然理论上可行,但从来没有人试过。你可真会制造意外呀,馨园。”

“只是碰巧而已——”

“正常人可不会因为碰巧,就让不干不净的东西和自己融为一体啊,馨园。这一点都不碰巧,我敢保证,你一定是因为有比谁都要坚定的心,所以才能制造出这么恶劣的结果。只是带着试试的心态,是不可能完成这种恶业的。”

哈哈哈……我发出理亏的笑声。

正是。

并不是碰巧。

而是有意为之。

从一开始,我就瞄准这个结局去的。

“我啊,当时想着,既然它们是因为我们人类才诞生的,那么它们归根到底就是我们人类的一部分,是从我们身上脱离下来的东西——所以,应该是存在能够让它们回到人类身上的方法。”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让它们——那个拥有你九岁时模样的小女孩进入了你的身体?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最糟糕的后果是什么吗?”

“呃……鬼上身?”

“错,是你们两个都一起消失。已经独立出去的东西哪有怎么容易回归,你们能够顺利结为一体完全是一次奇迹,用概率来说,恐怕一千万次里才会成功一次。”

“……”

突然,有点后悔。

因为把运气用在了——这种奇怪的地方。

可以的话,我更愿意中彩票。

我会不会把自己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在这上面了。我颤抖了。

“总之,这次事情的结果,就是那个地狱般的七天累积下来的怨念全部转移到了你的体内。说不定你现在和之前的旅馆是相似的。”

认真的吗……

人类和旅馆相似……

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怪物中的怪物这个评价更加好了。

“暂时看不出你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嗯,暂时——之后随时都可能发生异变。你要随时向我报告你的情况。在已经融合的情况下,最糟糕的可能就是它——那孩子还在你体内活着,并且伺机做一些什么事。”

“……不也挺好的吗……”

“完全!不好!”

咖啡洒了。

她扑倒了我的身上,咖啡也好,意大利面也好,这些都成为了她扑过来时的牺牲品。我心里骤然一疼,旋即因为想起这次也不会是我结账而稍微好了一些。

“我不明白馨园你在想什么。那种东西对我们人类而言是敌人。它们是我们人类的恶念形成的,所以它们全身上下都是恶,内在是恶,表现出来的也是恶。那种东西不是想着消灭,而是想着救赎,而且还是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去拯救——我不能明白啊。”

“……”

我扭开视线。

没办法回答她这句话。

紫荆的说法是正确的,我怎么想都想不出能够在这时候反驳的话。就算用我那套理论去说,也只是自讨没趣。我也不觉得自己是对的,甚至认为是错的。

“……算了……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发泄也没用。”

紫荆恢复了冷静,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但洒出去的咖啡,被糟蹋了的意大利面,以及她漂亮的衣服都不会变回原样了。我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句真心话。

“回到正题。馨园,你刚才说自己毫无隐瞒,但实际上,你不是有没有说的地方吗?你真的没有隐瞒吗?”

“嗯……没有说的地方?有吗?我应该说清楚了才——”

“不,你没有说清楚。这次事件最大的谜团,你并没有解释。也只有你能解释清楚,因为只有抵达了那里,亲眼目睹了那一场景的你才能说清楚——虽然查过去的新闻也不是查不到,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亲口说出来。”

亲口说出来吗……

亲口说出亲眼目睹的场景。

我——在什么时候,目睹了什么?

“第七天啊。关键的第七天——你在第七天,私塾的终焉。那一天,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想想看吧,就算一个学校具备了倒闭的所有条件,也不意味着它一定会倒闭。就像一个人有杀人的动机,也不意味着他一定会去杀人一样。还缺少了最关键的一环——所以那一天,你究竟看见了什么。你所看见的景象,才是它之所以倒闭的根本原因。”

“我——”

那一天。

噩梦般的七天中的,第七天。

于那一天,九岁的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你说你是在赎罪——但却没说究竟是赎什么罪。你——在第七天,一定看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想要忘记那时候的记忆。而那份记忆逐渐复苏的现在,才会产生想要赎罪的想法。”

为什么想要赎罪。

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愧疚,令人自责的景象——所以才想要赎罪吗。

“我——”

我,

确实。

看到了。

“有人,在我眼前死去。”

我想起来了。

应该说是被迫地想起来了。

那个决定性的瞬间。

那个使我和那间私塾产生连钢丝都不具备的韧性的联系的时刻。

“第七天的时候,我在五楼的一间厕所里,看到了与人争吵的校长——然后,我在旁边,毫无反应地,如同一个断线的人偶一样呆站着,目睹了那个第二任校长走向死亡的全部过程。”

是自杀。

还是自杀。

自我了断。

与自杀——有不解之缘。

九岁的时候,我目睹了人类的自杀。

“我当时——是知道的。知道那个人在自杀,知道那个人会死。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并不是吓傻了,我绝没有那么脆弱。只是觉得——如果他死了,说不定这一切都会结束。所以,才什么都没有做。默默地,静静地,看着他在厕所里用刀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是能够让生命发出叹息的深度——手腕上的伤口,就是那么深的一道口子。”

然后,结束了。

如九岁的我,那个能够冷漠地看着人类在眼前死去的小学生所料到的结局一样。私塾结束了,彻彻底底的结束了。不同于第一任校长立下遗嘱的自然死亡。在第二任校长什么都没有交代,什么都没有叙述的死去后,补习班的结局当然是能够料到的。

“可以说,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那是叶馨园的罪。

绝对不能够被别人知道的, 卑鄙无耻的,肮脏阴晦的,能够让人重新审视叶馨园自身人格的罪。“她还只是一个孩子”这种恶心的话是没有必要说的,我当时犯下的罪,比起杀人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啊。”

听完了我的话之后,紫荆艰难地发出声音。

她会因此而讨厌我吗——会吧,绝对会吧。正是因为被别人知道了就会被厌恶,所以我才故意遗忘了这件事。

“抵达这‘死亡’的第七天……原来是这个意思吗。第七天发生的事情,是‘死亡’吗……”

她声音中满是叹息。悲哀的情感从那双缓慢合上的眼眸中流出,直到她合上眼睛,悲哀才不甘心的消失。我无法想象紫荆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害怕去思考她在想什么。

“人类的恶,人类的——毒。”

“……”

“我们每个人都身怀剧毒。只要丁点毒流出来,都有可能置人于死地——只要我们还生存在这个世间,就会被那人类产出的无名毒素侵染。”

“宫部美雪的《无名之毒》。”

我如是说道。

“嗯。以前看这本书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触——不,现在也没什么感触。我不太能理解一般人的想法,但假如把她说的话当做真的。那么这次事件,也可以理解为是一场互相用自身的毒素伤害对方,最后酿成不可挽回后果的悲剧……应该说是闹剧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站起身。

“这次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下一次——不,不会有下次了。我不会再让你做出像这次一样乱来的事情了。你是普通人,你应该过普通人的生活,馨园。”

“嗯,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你的话。

但是。

和声称“绝不会说谎”的学妹不同。

我其实挺擅长说谎的。

我的人生,已经回不去了。

正常人的生活——已经无法接纳我了。

“我不会再以身涉险了。”

立下承诺,

同时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