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女生的温柔,
旧收音机里传来旧电台的老歌,头顶上吊着的电灯泡被电风扇吹的来回摆动。窗外是平静的蓝色河面,偶尔有一两尾鲫鱼跃出水面,鱼腹反射着太阳光刺中我的眼睛。
啊,袜子破了一个洞。
双手交叠在脑后,高高地翘着右脚在竹椅上乘凉的我,猛然看到了从脏兮兮的白色袜子中突破重围的大拇指——以及可怜的,被它撕开来的袜子。
糟糕了,老兄弟,我可从来没学过针线活啊……好在接下来就是夏天,你俩也不必每天跟着我到处走了。
一边跟着破旧收音机里电台正在放着的曲子吹口哨,我一边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脱下破了个大洞的袜子,与另一只还算完整的放在一起,叠好,然后打开吱吱呀呀的破旧橱柜,收了进去。
虽然颜色不一样,也是很棒的一对嘛。你老伴脚崴了,那就好好地照顾他吧。
默默祝福了这双被我强行安排了婚姻大事的袜子,我关上柜子,躬了躬身,心情颇佳地回到了竹椅上。
——其实是很那个的,
嗯,是那个啊,果然就是那个吧?
鬼才知道那个是哪个啊!
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年,我却还是不知道“那个”到底是哪个。不过这不能怪歌词写得太过模糊,大略是因为……
十七岁女生的温柔,应该是不会像她们的百褶裙摆一样,任人观赏的——而我显然不是那部分幸运儿中的一个。
没有品味过温柔,“那个”到底是哪个我当然也无从得知。
明天,我也将到达十七岁这个耐人寻味的年纪了。
五年前的今天,老头子走了——就像一个真正的拾荒者那样,堂堂正正地冻死在离家不远处的电线杆下,脸朝下埋在积雪里,右手还紧紧的攥着半瓶才打开的青岛啤酒。
“臭小子,真正的拾荒者一定得冻死在路边,”老头子满脸的胡茬,一脸严肃地对年幼懵懂的我说道,“哪天我要是没回来,第二天就把我的尸体捡回来烧掉,倒进这条河里吧。”
拾荒者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有种奇特的预感——那个冬天,我的确像捡其它的垃圾一样把老头子骨瘦如柴的尸体捡了回来,默默在桥洞下烧了。可惜的是,那个冬天的柴火正如每一个冬天一样稀缺,我只能烧了个大概便草草倒进河里,顺着水流往入海口的方向去了。
老头子走后,我才真正第一次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不,或许在我大概是亲生的父母抛弃我之后,那老头子捡到我之前,也有那么一段不可能太长的时间是一个人过的。不过那时还是婴儿的我显然没有记忆,也就没能记住老头子后来一直吹嘘的,他“年轻时帅气”的颜值。
记忆里的老头子,一直都是那满脸胡茬的颓废样,在桥洞和水流交界的地方洗脚,因为不小心撞倒了啤酒瓶而大声抱怨,仰起头把酒瓶里的啤酒倒到嘴里,然后将瓶子用力扔到水中。
那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对老头子的记忆了——五年过去,他的身影似乎也在桥洞下家里不断更替的“废”品中,像家门外不断被水流冲刷的岩石一样越来越稀薄:总还是有个大概的样貌在,不过细微的纹理自然是早已被水草模糊了。
“喵。”
“啊,金毛,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呢。”
我不经常这样陷入回忆,但每次总能傻乎乎地坐上半天——这次却被家里这只,换算成人类年纪,比我还老的猫给叫醒了。
金毛已经太老了,老到那双开始浑浊的眸子已经差不多是死鱼眼的样子,每天早晨例行的“喵。”也是越来越敷衍。
我也不懂为什么老头子非要给它一个狗的名字,但当时据理力争却仍然年幼的我显然无法推翻独裁者,只得勉强接受了这个连它自己都嗤之以鼻的名字。
金毛拒绝了我试图摸它头,闭上了嘴,从床头跳到地板上,肥硕的暗橙色身子抖了抖,慢悠悠地往门外走去。
真不明白这只拾荒者的猫,是怎么把自己喂得比家养的幸运儿们还肥的。
看着金毛颇为人性化地用前爪推开家门——也就是几根垂着的布条,然后门外传来了“扑通”一声入水的声音,我也只得站起来揉了揉脖子。
然后大大咧咧地套上人字拖(两只右脚的),抄起窗台上靠着的铁夹子和布袋,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嗯,没剪干净的胡茬和有点乱糟糟的短发倒是很有中年大叔的颓废气质,如果没有那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就好了。
为什么我看起来总有那么点沧桑呢?身为拾荒者,今年明明才
——过了三个十七。
身后传来收音机里的歌曲。
我呸,明明才刚要满十七。
我暗自不满着,然后推开了“家门”。今天外面的水流很平缓,很适合一趟悠闲又舒适的,又能顺便做完洗漱的晨泳。
***
拾荒是一种工作。
既然是工作,拾荒自然有自己的诀窍和独特的知识在里面——不要以为拾荒很简单,事实上,许多技巧都是拾荒者们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
换做普通人来拾荒,恐怕除了弄得自己一身污秽以外,忙碌一整天也只能收获凄惨吧。
双手环抱在脑后,头发湿漉漉的,我大大咧咧地走在路上,尽力将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个部位暴露在烈日之下,刚才从家里游到岸上的满身水渍很快就晒干了。
“小子,昨天的披萨有剩下吗?”走到行人桥右侧的居民区,我对着披萨店门口的小弟喊道。
居民区绿化相当好,四处可见林立的香樟树和路边没开的杜鹃树丛——倒也很正常,在富人聚居的地方,环境理所当然要配得上他们的身份和钱包。
“只有榴莲的,不介意就拿去吧!”这小弟一向很豪爽,用抹布擦了擦满头满脸的大汗,将拖把放在门边便要去取来。
这大热天的,这家小店也没有空调,他可真是够辛苦的了。
“免了吧,榴莲什么的。”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披萨和榴莲,八字不合的。走啦。”然后挥了挥手,前往下一个餐馆。
每天的第一站都是这家披萨店——每天打烊的时候它都会留下一些没卖掉的,或者是被客人订了却忘记来拿的冷披萨,也就正好便宜了我这样的拾荒者。不过今天运气很背,居然只剩下榴莲味的了……我可不喜欢那味儿。
这家店之后,还有好几家其它的餐馆。而除了这些餐馆,这一块居民区剩下的就是独门独户的别墅了,基本上都是在河对岸上学的学生们家里住的地方。
连续在几家餐馆门口受到挫败,我这才猛然意识到今天这糟糕的运道。
糟了,难道是被那女水鬼给弄坏了运气吗?没听说过这说法啊……
一边苦着脸埋怨着今天的运气,我慢吞吞地跨过栏杆,进入一户人家的后院,开始用熟练的手法翻动着眼前被弃置的物品堆。
铁夹子是拾荒者最有力的武器,使用得当的话能够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污秽,并且灵巧地找到有价值的物品——而使用长柄夹子则是每一名拾荒者的必修课。
“嘭”的一声,我所在那家的后门突然打开了。
这一带的居民大多很宽容,一般也没有人会来特意赶走拾荒者,但也不排除眼前这样有些危急的情况。好在这家人的篱笆不高,就算真的来赶我,我也完全可以翻墙跑路。
心中一声哀叹,那样的话,可惜了我刚捡到的旧mp3了。
就在我放下了手中的mp3,准备张皇逃窜的时候,打开后门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要赶我走的可恶家伙并不是一脸皱纹的吝啬阿婆,也不是一口黄牙的烟鬼老头,居然是个一脸急切的少女,手里还勉强抱着一个很大的方形东西。
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先观察情况看看吧。
Mp3对我的吸引力之大,让我忘记了上次被赶跑时的狼狈,反而正大光明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这一头淡金色的长发……看瞳孔的栗色,是混血吗?
感觉上像是个贵族小公主,一身学生的水手服整齐干净,此时却有些凌乱,多半是因为手中抱着的那个棋盘吧。
她看到我,漂亮的一双眼睛忽然一亮,语气居高临下:“喂!”
奇怪了,这一亮似乎不是野狼看到野兔的亮法,反而是看到救星的那种,欣喜的亮光。
难道这家伙有求于我?
那少女理了理鬓角汗湿的淡金色头发,露出右边可爱的白皙耳朵,抱着手中那一大块东西从楼梯上踉跄着走下来。
“混蛋,看到本小姐这么吃力,还不来帮着搬吗?”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我脚边——此时我才看清那居然是个厚厚的榧木围棋盘——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弯着腰喘起了气。 什么态度!就算你是大小姐也没有这样支使人的,我是你家男仆还是女佣啊?
我这辈子见了那么多人,今天我要是碰一下这个棋盘,我名字就倒……
“小姐早安,这个棋盘要搬去哪里?”
我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却让我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啊啊,眼前这个赔着笑的市井小人,绝对,绝对不是我!
一边打心底里鄙视自己的心口不一,我一边看向她,等待她的回答。
她有些紧张地往门里看了一眼,左手不自然地揉着深蓝色百褶裙的裙摆,命令般道:“搬回你自己家里,我稍后会去找你……你家在什么路上?”
好嘛,这大小姐到现在还没发现我是个拾荒者吧?什么路?我可以回答“水路”吗?
“小姐,我是拾荒的,家在爱晚桥的桥洞里,居民区这边第一个桥墩,”我苦笑着解释道,挠了挠头,“只是过去得游泳,可能有些……”
爱晚桥,也就是连接河这边的居民区,与河对岸的学校区的那座行人桥。
“行了我知道了,你快点搬回去吧。”她不耐烦地扯了扯白色水手服的袖口,转身往家里走去,蓝色的水手领结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我今天晚些会去你那里。”
“小姐,这个……”
我刚开口想聊聊酬劳的事,却被她焦急地打断了。
“快走,别磨叽了。”
好吧,只能遵命了……这棋盘还真是重啊,难为她了。
“翻栅栏出去,不准走前门。”她走进屋里,关上大门,从门缝里露出眼睛来——很难想象一个少女的眼里可以有那么多种感情:焦急,犹豫,坚定,希望……
应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暗自揣测着少女家里可能发生的种种事件,我费力地将棋盘放到篱笆外,然后自己轻巧地翻了出去,将棋盘扛在肩上,绕过他们家的房子,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走过他们家大门时,我猛然看见一个黑发的男子站在那少女面前,似乎在训斥她,旁边则站着一个深金色头发的女性,应该是她的母亲。
那个少女捂着脸,似乎刚被打了。
果然是家庭纷争啊。
我下意识看了看肩上纹理厚重的棋盘,以及空空如也的口袋。
啊,mp3忘在他们家后院了。
***
如果老头子还在的话,现在应该会开心得连酒瓶都扔到一边的吧?
好不容易把这个沉重的榧木棋盘搬回家里,我一身大汗地盘着腿,盯着床前那个四四方方又颇有厚度的棋盘,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口水,不知为何想起以前老头子在这里摆棋的样子。
不客气的说,那个老家伙根本就是个棋痴——因为赌棋而破产的,我真的就知道他这么一个而已。
“呸,那个混账年轻人作弊。”老头子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胡须上都沾上了些许白色的星子,“数子的时候他多放了一颗字在自己的棋盒里,最后才赢了我半目的。”
“别找借口了,老家伙,”那时才十四岁的我扣着鼻孔,躺在桥下的吊床上,满不在乎地说道,“输了就是输了。”
老头子没理会我,自顾自在地上画出的十九路棋盘上摆着棋子——那是他破产时唯一留下来的财产了——冷哼了一声:“没所谓,破产了我一样能下棋,那混账估计一辈子睡不好觉。”
“就是一个字,”我高高的竖起了中指,嘴上是一个大大的笑脸,“菜!”
“臭小子,你不菜,来来来,我让你九个子,赢你二十目以内算我输。”老头子抄起一枚黑子狠狠地朝我扔来。
我一把接住,笑着摇了摇头:“谁要学那玩意,又不能当饭吃。”
右手一用力,黑子划出一道弧线,回到了嘴里骂骂咧咧的老头子手里。
“混账,等你喜欢上下棋了,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种话。”
“啪”的一声,我这才回过神来,眼前是那位大小姐让我搬回来的,价值高昂的榧木棋盘,和“啪”的一下掉到上面的一本不厚的旧书。
诶……上面?
我往上看去,桥墩石块上一块木板摇摇欲坠,仅剩的一颗连接着石壁的钉子也快要掉了——啊,那是老头子的“书架”吧?
很小的时候开始,老头子就用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书籍教我识字。自然,这个书架也就成了那时的我最讨厌的东西。
老头子走后,这个书架自然也就尘封多年,此时木板大概是烂了,这才导致上面的一本书掉了下来。
“什么啊,原来不是小黄书吗?”我撇了撇了嘴,看着眼前的围棋名著《超越实地与模样》,将它随手放到桌上,站起身来,搬来凳子。
嘿嘿,我还真不信这老家伙没有几本精品小黄书收藏了。
——“喂!!!”
刚站到凳子上伸出手,门外的对岸传来了清脆的女孩声音。
嗯,该来的总算来了。
“啊,我的大小姐,你可知道为了等你我这一天都没出门吗?”我一边高声回答,一边跳下凳子往外走去。
好吧,其实我只是找到了懒在家里不出门的理由而已,根本是两回事情。
外面已经是晚上了,河水很平静,天空中的云很稀薄,月亮清晰可见,星星们则因为城市的灯光而很难辨认。老头子早就在桥洞下方挂了一排灯泡,不知道找了什么关系拉来了电线,至少照明还不错。
河边烧着我刚燃起的篝火,让整个河面都亮了起来。
“少废话,棋盘在哪?”河对岸的她还是穿着白天的水手服,却不知为何有些褶皱,显得有点狼狈。
“当然是在我家里,不然难道掉河里了吗?”我没好气地答道。
“什么?掉河里了?你是怎么搬的?”
“是,你可以找河神问问,搞不好他会还你一个金的棋盘。”
我狠狠翻了个白眼。真是奇了怪了,我知道有些人只听话的一半,但我可没说谁只听后半段的……这位不知名的小姐也是十分特立独行啊。
“行了,我帮小姐拿过去吗?”我掀开家门口的布条,指了指在屋里的棋盘问道。
“不用,我过去。”那小姐四处看了看,有些烦躁地问道,“船呢?这里没有船吗?”
小姐,这是拾荒者住的桥洞,不是游船码头。
“小姐,您得游泳过来。”我无奈地解释道。
“游,游泳?!”那小姐脸色似乎不太好。
“什么啊,不会游泳吗?”我揉了揉额头,内心已经接近崩溃。
不过说起来,大晚上的要大小姐游泳,似乎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干的事情——果然还是我
“您非得过来么?”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我像白天把棋盘搬来家里一样,抱着棋盘游过去方便的多。
“少啰嗦,我得现在你这儿过一夜。”那大小姐似乎感觉有点冷,双臂交叉揉了揉肩膀,看了看山坡上,“你游过来接我过去,快点。”
过……过夜?!
这家伙是被爸妈赶出家门了吗?
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实在是理解不了她父母的想法。
如果我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儿……
“看什么呢,变态!”大小姐双手抱住胸口,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啊,不小心视线就飘去了不该看的地方,罪过罪过。
干咳了一声,为了掩饰尴尬,我赶紧跳下了水,游到对岸那小姐的身边,然后问道:
“那么小姐,你是想在上面还是在下面呢?”
嘿嘿,这种沾着点荤的双关,这家伙肯定听不懂吧。
“混蛋,再讲黄段子我就把你丢进河里喂鱼!”那女孩脱下皮鞋拎在手上,恶狠狠地说道,“趴着,背我过去。”
“什么啊,最后还是选了上面。”我小声嘟哝道,慢慢翻过身,趴在了浅水里。
“你说什么?!”
“我说水真暖和,月亮真亮。”我赶紧搪塞过去,感受着那女孩坐在我背上,软软的臀部挤压着我背上的肌肉,暖呼呼的。
“快游过去,不准看!”她似乎有点窘迫,双手却死也不肯抱住我的脖子,以一个极力远离我的怪异姿势坐在了我的背上。
“小姐,我这哪看得到啊。”
“那也不准感受,不准乱想!”
“小姐,我不是鳗鱼……”
“混蛋!快点给我游过去啊!”
“咳咳,您可真重。”我吐出口中微微发咸的河水,站起身来。
“你想被拿去做成鳗鱼手卷吗?”
“说了不是鳗鱼……好吧开玩笑的。”我伸了个懒腰,然后正经下来,有点疑惑地问道,“所以您这是……被赶出来了?”
“逃出来的。”那女孩懊恼地扯了扯自己湿透了而耷拉在大腿旁边的百褶裙,在篝火边坐下,随口答道。
我看着那女孩因为湿透了而显得格外丰满的胸口,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果然在湿身的情况下,胸部就是决定性的因素啊。
“变态,不准看!”那女孩狠狠瞪了我一眼,看着我举起双手苦笑着转过身去,才继续把衣服脱下来烤。
“所以,跟你老爸闹脾气了?”我背对着她坐着,看着远处的入海口问道。
“闹了好久了,这臭老头子。”背后传来她忽然平静下来的声音,火堆偶尔发出些噼噼啪啪地声音,让她的话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闹什么?男朋友的事?”我调侃道。
“才不是那种原因,”她深深叹了口气,衣衫的摩擦声音停止了,大约是在用篝火烤衣服吧。
所以说,现在我转过身去的话……
不不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不允许我下棋。”
“……哈?”我惊讶地差点转过头去,还好理智让我只转到一半就忍住了。
“就是这样。”她似乎不愿意多解释,马上就陷入了沉默。
我挠了挠头,知道现在不适合说话,便也识趣地闭上了嘴,伸手拔下一根河边的野草,剥开后将草芯塞到嘴里——静谧的河边土地上长着一大片浅短的野草,剥开后里头都是水分充足的草芯。
——“没钱买烟,草芯其实已经挺足够的了。”老头子满是皱纹的脸又出现在我脑海中。
想起老头子第一次给我演示如何剥出草芯的那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温和安静的夜晚。
背后篝火堆里传来木柴断裂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意识到背后还有一个突然闯进我平静日常的女孩子。
所以,这个女孩是个围棋爱好者,被父母反对了之后愤然离家出走——这样一个情况吗?
还真是青春啊……
我暗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羡慕起了这样冲动的青春了。
“反对了很久了,”她忽然出声道,“从我第一次摸到围棋开始,就反对。”
“这么久了,为什么忽然离家出走?”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所有的矛盾如果能存在很久,那么一定是达到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状态——这样的状态也许不和谐,但并不会轻易崩溃。
“他昨晚扔了我的棋子,”女孩的声音很平静,却隐含着愤怒,“联系了人卖掉我的棋盘,我正好听到他跟买家打电话,就提前把棋盘交给你,自己晚上找机会跑出来了。”
还真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离家出走,嗯,少女我看好你。
“棋盘就在我房间里。”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
“去学校学棋啊,”她理所当然地答道,“河对面。”
对了,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河对面的确有一所极著名的棋院,许多所谓的职业棋士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不过,好像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那个,可是现在是暑假啊?”我试探性地问道。
……
“暑假怎么了”那女孩反问道。
“暑假当然是不上课的啊!”我
喂,我哪知道怎么办啊!
“你还是回家去吧。”我提出了最合理的建议,“你爸妈估计都很着急了。”
“驳回。”她完全没有思考就回答了,“着急跟我也没关系,我是下定决心要去学棋的。”
“是,那小姐,你打算住在哪,吃什么呢?”我立刻抛了两个每个离家出走的年轻人都必须面对,却绝对没有年轻人在离家出走前考虑的问题。
“我带了钱。”
居然是个有脑子的。
“带了多少?”
“五百。”
呸,当我没说。
“小姐,五百块钱你住旅馆的话,加上饭前,一周不到就花完了,要怎么渡过暑假啊?还有,你的学费该怎么办?”
“……混蛋,你好吵啊!给我闭嘴!”她显然是心烦意乱,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这就让我闭嘴了。
好好好,我闭嘴,你慢慢想。
“行了,你转过来吧。”背后传来大小姐嘟哝的声音。
我转过去,她已经穿回了水手服和裙子,正坐在篝火边系领结。
“今晚你先睡在我这里吧。”我走到门边,替她掀开门口的布条,“不准嫌弃地方寒酸,你既然追求你的围棋梦想,总不至于连这一点觉悟都没有吧?”
呃,听上去我好像是她围棋苦修的师父一样。
“当然嫌弃,只是没办法而已,我明天就走,”她横了我一眼,撩起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放在脑后,“就住一晚。”
“嘁,你想多住我还不让呢。”我撇了撇嘴,带她进屋,指了指地上的棋盘,“喏,你的宝贝棋盘,搬来的时候泡了水,应该没什么问题。”
“没问题就好。”她的眼神温和了起来,蹲下去像抚摸宝物一样摸了摸她的棋盘——那眼神让我想起老头子看着棋子时的表情——然后站起身来,“你这里有棋子吗?”
“倒是巧,老头子留下的棋子应该还在放杂物的地方……你别乱碰,我拿给你就是了。”我看着她忽然亮起来的眼睛,不用她说出口我都知道她要干什么。
拿给她就是了……这套棋子也很久很久没人用了啊。
走出门,从桥洞角落的箱子里翻出全是灰尘的两盒棋子,拍掉上面的灰,想起老头子,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往回走去。
“咦?”
那女孩的声音有些惊讶,显然没预料到眼前的棋子居然这么好看。
“好看吧?”我哼了一声,抹掉一颗白子上的灰尘,凑近灯泡仔细看着,“据说这是深海贝壳做成的。”
“这是黑曜石。”她拿着一颗黑子,用修长食指和中指的夹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放在棋盘右上角的星位上,问道,“这棋子不是你的?”
“不是,是老头子的。”我摇了摇头。
“老头子?他去哪了?”她看向我,忽然眼神期待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只是太可惜了……
“走了很久了,所以你还是得老老实实去棋院学棋。”我撇了撇嘴。
“……抱歉。”她低下头道,看着手里的书。
咦?这是刚才那本《超越实地与模样》吧?好像刚被我顺手放在桌上了。
“你就这样自说自话拿起来看了?”我嘴上说着,却没有阻止那女孩看书,而是躺回了床上,“这都是那老头子留下来的。”
她没有回答我,翻动着书页,眼神越来越兴奋,眼睛盯着书页问道:“还有别的书吗?”
“啊,书架上应该还有不少吧。”我有点莫名其妙地答道,“要我拿下来?”
她又不回答我了,只是快速地翻动着书页。
“唉,你这样自己跑出来,父母现在可真是急死了。”见她不说话,我便不再去看她,转眼看向天花板,自顾自说道,“你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啊,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是那么小的事情,非要搞得离家出走,还不做计划,搞得自己也麻烦,别人也麻烦。我说你啊,真的该……”
嘴上滔滔不绝,到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磨叽的时候,她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问我的名字?为什么这么突然?
“叫我狸吧。”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老头子没文化,只能起这种没水平的名字了。”
狸,或者狸子,其实就是黄鼠狼,老头子还在的时候,附近有一窝住在河边。捡到我之后,老头子随随便便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尽管我当时非常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地用上了这个名字——不过说起来,这个名字倒还真的挺适合我的。
老头子走后,那窝狸子似乎也都死了,附近很久没有见过狸子。
“好,狸子,我很认真地跟你讲一件事。”她合上书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双栗色的眼睛确实很认真地看着我。
“是,是。”我咽了口口水,不知为何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我决定,”她看了眼棋盘,摸了摸手中的棋子,然后坚定地抬头看向我,“决定在这里住下来。”
……
哈?!
“等,等等,”我捂着额头,有点没弄清楚状况,“你是说,打算在这里住,不,一直住下去吗?”
“嗯。”她坦然看着我,点了点头。
不说别的,我这张脸张得真的让人那么没有防备心吗?明明是个应该被归入“危险”一类的拾荒者,为什么这家伙似乎完全不担心我会对她做些什么奇怪的事情呢?还有,就算要住,为什么也完全不是以请求的口吻跟我说话呢?
应该说不愧是大小姐吗?
看着她坚定而清澈的眼睛,我心一软,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忍心把她撵出门了。
“好吧,不过在此之前,”我知道我的脸色肯定不好看,伸出一根手指,问道,“回答我一个问题。”
“嗯?”她歪了歪脑袋,有点不解地看着我。
——“你就不怕我把你给xxxx了吗?”
我当然不可能问出口来。
“我要怎么称呼你?”
想问的问题卡了半天,我憋红了脸,还是没问出口来,问出来的却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
她愣了愣,知道我这是接受她的请求,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个笑容,将一颗黑子放在自己脸颊边上,眨了眨右眼:
“艾达。”
艾达今天大约也劳累的很了,摆弄了一会儿棋子便在我的吊床上沉沉睡去了。
这家伙,恐怕还是第一次睡吊床吧?
啊,十一点,差不多可以弹会儿吉他了。
走出门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松懈下来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已经是快要午夜,我日常练习吉他的时间了。
从去年,在一个放弃吉他的吉他教师家后院捡到一把吉他,以及几本翻烂了的教材后,我就开始相当刻苦地练习吉他。也不知为何,上手很快,进步也很迅速,到现在已经能很随意地弹奏曲子了。
从门边取来吉他,坐在河边,将手指放在琴弦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更重要的是,弹奏吉他的时候,我总是能切实地对生活感到放心,心无旁骛地享受时间的流动,那是任何其它事情都无法带给我的。
思绪浮浮沉沉,不知不觉间吉他已经鸣奏了很久,直到……
“扑通。”
河对岸传来了石块落入水中的声音,虽然细微,但却很轻松地惊醒了正竖起耳朵听着手中吉他声音的我。
“谁在那里?”我将吉他放在一边,高声喊道,然后看到一个黑影从河对岸的拐角处跑了出来,飞快地消失在桥左边的山坡上。
这个背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