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我半张着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看见了女孩子裙底下的风景,本来大约是一辈子难有一次的愉悦经历——但是当着面,正对着趴在地上看,似乎就不很令人很愉悦了。
尤其是当那个女孩子毫无羞怯,保持着原来走光的姿势,一脸淡漠地居高临下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只从她的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蟑螂时,我更是半分愉悦都感受不到。
更不用说水鬼小姐本身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喂,变态!”小猫这时才从门外走进来,气冲冲地把我从地上拎起来,“你还打算趴着看多久啊!”
“啊,对不起!”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借着小猫的力站起身来,鞠了个躬道歉,“从房顶上过去,没想到房顶塌了。”
房间里朴素的有点令我惊讶——正中央的木桌木椅和围棋盘,墙的一边放着一张单人床,另一边是一个破旧的书柜,除此以外就别无他物了。
奇怪了,为什么棋院学生的住所看起来比拾荒者的住所还寒酸呢?
水鬼小姐看了破开一个大洞,露出天空的房顶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一脸冷淡地将目光移回桌上,那里摆着一个棋盘,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白子。
我说啊……就算不想理会我这只蟑螂,屋顶破了一个大洞你也不打算修补一下吗?
“你是……早上的那位?”艾达从门口进来,有点疑惑地看着水鬼小姐,随即露出了释然的表情,“是这里的学生吧!我是艾达,请多多指教!”
艾达,虽然我完全能理解你想尽力学习棋士间的问候方式,但是中文里是没有“请多多指教”这样的问候方式的,绝对没有!
水鬼小姐侧过头看了艾达一眼,没有理会她,一脸思索的表情,慢悠悠地往棋盘上又放了一颗白字。
艾达的手伸出去放在半空中,有点尴尬地又收了回去,却毫不介意地凑过去看着棋盘:“请问,您是在下棋吗?”
首先这是个蠢问题,其次你根本不需要对一个学生用“您”的。
“不是。”
出乎我意料的,水鬼小姐抬起头看了艾达一眼,用她那清脆的声音很认真地答道。
那这桌上摆的是什么?
“那这是什么?”艾达好奇地问道。
水鬼小姐不答,继续盯着白花花一片的棋盘。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自己没在下棋,我姑且还是知道这种下法的名字的——
“这叫一色棋。”我接口道,看到艾达投来的目光,无谓地耸了耸肩膀,“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己跟自己下一色棋,不过我倒是对一色棋清楚得很。”
一色棋,也就是不分黑白子,用同一种颜色的棋子来进行对局的奇特玩法。之所以我会了解,当然是因为老头子有时候喝多了,也会在家里醉醺醺地下棋——然后因为找不到白子的棋盒而骂骂咧咧地自己跟自己下一色棋。
“一色棋?”艾达一脸疑惑地看向我。
“就是黑白子共用一个颜色,考验记忆力的可怕下法。”我撇了撇嘴,指着那个满满当当地白色棋盘道,“在这位小姐的脑中,这就是一盘快要结束了的棋局。”
实在是不懂,怎么会有这么多喜欢自虐的棋手……好好的黑白分明下盘棋,不是很轻松的事情么?
“黑子被扔掉了。”水鬼小姐忽然出声,抬起头看着我,“在外面的树丛里。”
扔掉黑子来强行要求自己下一色棋吗?果然是自虐啊。
“咦?为什么要扔掉?”艾达一脸的不解。
小艾达,你是不会理解一名自虐型棋手的训练方式的。
水鬼小姐摇了摇头,眼里露出困惑的神色。
“不知道。”她放下棋子,手安安静静地摆在膝盖上,“不是我扔的。”
“是棋子自己飞出去的吗?”艾达傻乎乎地问道。
这思路也就只有艾达你能想得到了。
“别人扔的?”我有点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有人要扔掉你的棋子?”
水鬼小姐依旧困惑地摇了摇头。
这家伙是笨蛋吗?
水鬼小姐见我不说话,目光投向床边的啤酒,站起身来——
然后她的百褶裙无声地滑落了下来。
白,白色的……
在我和艾达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水鬼小姐没有扣起来的裙子落在地上,露出里面侧面缀着紫色小花的白色内裤的时候,水鬼小姐轻轻皱了皱眉,“咦”了一声。
然后她看了看脚下的裙子,抬脚离开裙子,完全没有把它拉起来的意思,就这样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穿着内裤,裸着一双修长的脚走到床边,拿起啤酒,再坐回位子上。
“那个,喂,你……”
艾达张口结舌,指着水鬼小姐到现在都落在地上的裙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转过头去——虽然水鬼小姐本人似乎不介意,但已经这样看了半天,就算是我也觉得有点脸热。
——“小目!”
正当房间里陷入尴尬局面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孩的惶急呼声,
“小目,你在干什么啊?他们是谁?”
是水鬼小姐的朋友吧?小目应该是水鬼小姐的名字?
小目是围棋里布局阶段角上的一个选点……还真是个够随意的名字啊。
“铃铛。”水鬼小姐看见那女孩,拿起啤酒,指了指破开的天花板,“他们是,天上掉下来的。”
“喂,你们是谁啊?”那个叫铃铛的女孩疑惑地看了我们一眼,随即不再关注我们,转开目光,将水鬼小姐从椅子上拉起来,夺过她手里的啤酒放在棋盘边,再拿起她丢在一边的百褶裙。
“抬脚啦。”铃铛弯下身子,嗔怪般说道,“哪有你这样不穿裙子到处跑的……何况还有陌生人在。”
水鬼小姐……不,是小目吧?小目就那样乖乖地站着,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将双手放在身前,很听话地抬起左脚和右脚,默默看着铃铛把百褶裙给她套上,再把扣带调紧——她甚至顺手还揉了揉铃铛栗色的一头短发,虽然也只是帮她理的更乱而已。
“他们不是陌生人。”等到铃铛全部理好,长出一口气站起来的时候,小目很认真地看着她道,“之前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什么时候?”铃铛依旧有些戒备地看着我们。
“……”小目避开铃铛的目光,撇了撇嘴,没有回答。
铃铛也穿着跟小目一样的一身水手服,那应该是棋院学生的制服了。与小目不同,她脸上的表情相当丰富,利落的动作和清爽的栗色短发,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热情——看起来是很热心的那种女孩。
“啊,是这样的,”我赶紧笑着答道,“小目小姐昨天开始,不知道为什么连着送了两次便当给我,也就顺便见了面。”
“便当?!”铃铛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小目,“我给你做的便当吗?”
“嗯。”小目轻轻点了点头,一脸无辜。
喂,等等,原来那两份少女便当不是小目做的吗?
也是,看她这个样子,可能连自己点个外卖充饥的能力都欠奉,何况是做少女便当那么复杂的事情。
“那你多久没吃饭了?”铃铛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上次是……昨天中午。”小目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依旧一脸无辜地答道。
“胡闹!”铃铛一脸愤怒,伸手拉起小目的手便往外面走去,回头对我们道,“抱歉两位,我先带她去吃些东西。”
“我喝酒就可以啦。”小目一边被拽着往外走,一边指了指桌上的啤酒,“很好喝的。”
“你是笨蛋吗?”铃铛几乎是拖着小目往外走去,完全不顾小目有些委屈的眼神。
我正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右边手臂忽然被拉住了,我整个人也被拉着往外走去。
“走啊!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回头,看到艾达一脸兴奋,“现在跟过去,不是正好可以混进棋院吗?”
你想混进棋院,拉着我做什么啊?
“喂,等等!”我刚想开口拒绝,右臂上却传来了艾达异乎寻常的大力。我一个踉跄,便跌跌撞撞地跟着艾达到了屋外,并且紧紧地跟着前面那一对与我们姿势一模一样的家伙。
“别废话,好歹能蹭一顿饭呢。”艾达的双眼亮亮的,“说不定下午还能偷偷听一两节课,那就太棒了。”
也可能被直接赶出学校,你的围棋梦也就到此为止了。
从小屋往教学楼走时,我才意识到这栋小屋到底有多偏远——穿过了一片林子和大大的草地,再经过操场之后,我们这才到达了教学楼。
教学楼很气派很正经,方方正正的外形,规规整整的教室,似乎除了用装修成和室的——榻榻米,矮木桌和木板门组成的教室以外,就没有任何与寻常学校不同的地方了。
此时正是中午,教学楼里穿着清一色制服的学生们似乎都刚刚下课,有的相约结伴,有个三两成群地往食堂走去。
跟着小目和拖着她走着的铃铛,我忽然发现似乎走廊里和房间里的学生们似乎都在关注我们……准确的说,是在看着我前面的小目和铃铛。
更准确的说,是都在关注小目。
“喂,那就是小目怪女吧?”右边停留在教室门口的一个男生对着另一个男生小声道,“这可是学院的七大怪谈之一啊!”
“森林里的鬼女?真的是她啊!”另一个男生低声惊叹,“听说是古代棋手死去后留下来的冤魂,在学院里呆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以她连裙子都不会自己扣紧的自理能力,就算是冤魂估计也早就饿死了吧。
“别乱讲,她可是大活人啊,”旁边的一个女生拍了一下那男生的脑袋,脸上有点害怕,“据说有看穿人心的超能力,所以棋赛上才能保持不败的记录的。”
虽然我是不太信这个傻乎乎的小目能看穿人心的,不过棋赛上不败的信息倒是挺有趣的。
我似乎听说过很多所谓的“天才”人物,其实在生活中基本是废人一个——小目小姐似乎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大概除了下棋,她什么都不会吧?
想想也是,连名字“小目”都是围棋用语,可想而知她的生命与围棋有多么紧密的联系。
“别拽啦,我不跑就是。”我甩开艾达的手,悄悄理了理凌乱的衣服,在四周或好奇,或恐惧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走进了食堂。
算了,反正现在的情况我也跑不掉,还不如光明正大地蹭一顿饭就走。
“小目小姐似乎在学校里很有名气的样子诶!”艾达一脸兴奋,“棋赛不败,应该实力非常强吧?”
小艾达,名气也分好名声和坏名声的……以“鬼女”这样的称呼看来,小目的名声应该不是什么好名声。
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啊,有了!
“太棒了,这里的午饭是无限供应的,而且不要饭票。”偷偷观察了几个取餐的学生后,我得出了这个鼓舞人心的结论,随即小声对艾达道。
可恶啊,小猫这家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然我俩总算可以吃顿好的了。
“什么出息。”艾达撇了撇嘴,旋即恢复了兴奋的神色,好奇地观察着周围。
我刚想回击,猛然间听到身后不远处几个男生的小声嘲笑声:
“嘿嘿,这家伙居然从那破房子里出来了吗?”一个黄毛翘着二郎腿有些嚣张地笑道,嘴里嚼着口香糖,“让她装神秘,还不是要跑出来。”
“黑子都没了,当然得出来。”另一个蓝毛附和道,一脸贱笑,“不知道这家伙当时发现黑子不见了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蓝毛,你这个样子,一看就是小弟啊,就没点追求吗?
“看她不爽这么久,终于出了口恶气。”绿毛慢条斯理地扶了他那副,一眼就看出来没有镜片的圆框眼镜,倒是一副斯文的样子。
绿毛就是传说中的军师型恶党吗?从这副眼镜看,似乎智商也有限啊。
说起来,这耀眼的发色是在搞什么偶像组合吗?三原色战队?
不对,三原色是什么来着的?
正当我在苦苦追忆三原色到底是哪三种的时候,黄毛大哥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喂,我们再去捉弄一下她吧?”
“老大,这里是食堂……”蓝毛有点担心地提醒道。
“无妨,反正不打起来学校都不会管,跟我走!”黄毛大哥倒是颇有气概地站起身来,用力一挥手。
“喂,好歹我们也有四个人,他们可别太过分了……”我小声抱怨道。
其实内心却暗暗叫苦。不是因为害怕这三原色组合,而是因为我和艾达现在是偷偷混进来的,连制服都没有穿——本来因为小目太过于引人注意所以没被发现,如果真的起了冲突,搞不好真的会被揪出来丢出学校的。
被丢出学校倒没所谓,反正我也不像艾达那样想在这里上课——我是害怕这顿难得的“天上掉下来的午餐”就这样不翼而飞了啊!
三位英雄好汉,如果等我吃完饭再来找事,我狸子日后必有重谢。
内心暗暗念叨着“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我一边拿起餐盘,跟着小目后面,尽量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多拿些午饭。
碳烤鸡翅,椒盐排条,咖喱牛肉,清炒芥兰……嘿嘿嘿……啊!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呢!”那黄毛老大看着小目被撞了之后翻了一地的饭菜,假装不好意思地道起歉来了,“在下滑了一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
所以说你撞她就撞她,为什么连着我的饭菜一起撞翻了啊!
又一次感受到人心险恶的我看着一地的鸡翅排条牛肉,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然后我抬头看了一眼那一脸贱笑的黄毛,差点就忍不住上去给他一拳了。
好在是差一点——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冲动,准备蹲下身收拾地上的饭菜。
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允许我意气用事……那么也就只能忍了吧。
“喂!你什么意思啊!”
糟了,我居然忘了旁边还有个艾达——这家伙要是能忍的下去才有鬼了啊!
艾达怒气冲冲地指着地上的饭菜,大声斥责:“你明明是故意的吧!死人渣!快点给我道歉!”
糟……糟了,这句死人渣一说出口,恐怕对方也不肯善罢甘休了。
“啊???你说什么???”跟在黄毛背后的绿毛怒目圆睁,一双眼睛和正圆形的无镜片眼镜瞪成了同心圆,卷起袖子便往上冲来。
喂喂,你这四眼仔不是文职参谋吗?怎么卷起袖子就能打人了?还是说我已经跟不上潮流,现在都流行眼镜仔作为武力担当了?
“臭虫,渣滓,败类,生儿子没屁眼的烂货!”艾达嘴里连着蹦出来一大堆连我都晕头转向的词汇,顺便还扯着眼皮,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一副完全不畏惧的样子。
你这个家伙,明明中文不太好,骂人用的词汇倒是高级的很……说起来,生儿子没屁眼怎么听都像是上个世纪的国骂吧?
“你找死吗?”绿毛顿时忍不住了,可能是对于生儿子没屁眼这件事情尤其感到屈辱,竟然很直接地一拳打向艾达。
唉,又是这种讨厌的事情。
艾达大约也没想到绿毛这么直接,上来就是一拳,顿时吓得呆在了原地。
好吧,既然事情已经这样,那我也只好出手了。
在绿毛的拳头即将打到艾达脸的那一瞬间,我左手猛地伸出,往后用力拉了一下艾达。右手则在身下用力偷偷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不要误会了,拍屁股不是什么奇怪掌法的起手式,我只是在模仿——
“喂,你打女孩子是什么意思啊!”
我将明明没有受伤的艾达拉到怀里,先假装关心地看了她一眼,偷偷在她耳边道:“装晕。”
随即义正言辞地抱着艾达站起身来,对绿毛大声道:“你!过来!”
绿毛看了地上“晕过去”的艾达一眼,显然也有些晕头转向,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我前面。
“你知道吗?生儿子没屁眼——”我将右拳攥得紧紧的,干咳了一声,用力往他脸上打去,“你得先找个老婆啊,人渣!”
嗯,干脆利落的一拳,鼻血打出来了却没有伤到骨头,既替艾达和小目出了气,又不是把事情闹得太大。
这样的话,只要黄毛大哥的智商不是真的跟臭虫一样,就应该知道现在再闹,学校就会管了——到时候谁都没好处,不如就各走各的,皆大欢喜。
“喂,臭小子。”
可惜,看起来某黄毛的确跟臭虫没什么两样。
黄毛走到绿毛身边,将捂住鼻子哼哼唧唧的绿毛拎起来,随即一脸轻蔑地走到我面前:“这个事情,我也不想闹太大了。”
“臭虫也有点脑子啊。”我不冷不热地笑了笑。
“你尽可以多说两句,但是这个事情总得解决。”黄毛用鼻孔哼了一声,“小子,你是学生吗?”
“是,是啊。”我虚了一下,然后理直气壮地答道,“刚插班进来的。”
“插班?”那黄毛疑惑地盯着我看了几眼,随即继续道,“没所谓,既然是插班生,围棋是会下的吧?”
“那……那当然!”我又虚了一下,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答道。
此时我自然已经猜到了他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了——在棋院里自然有棋院解决冲突的规矩。只不过如今我这就叫做骑虎难下,只能往前走一步是一步,见机行事了。
“那么,来旁边的对弈室吧。”黄毛冷笑一声,“你赢了,我就给那边的鬼女道歉,并且以后再也不找她麻烦。”
“那……”
“你输了的话,”黄毛截口,然后嘿嘿地冷笑了起来,“你应该明白会发生什么。”
“怎么样,你接还是不接?”
呃,虽然在老头子的的熏陶下,不能说我完全不会下围棋,但再怎么样应该也没法胜过棋院里的学生。如此一来,虽然有点丢脸,这个赌局我只能……
“下棋?好啊!”
不是让你装晕的吗?为什么听见下棋就醒来,还这样一副兴奋的样子啊!
我无奈地看着躺在我怀里,眼睛跟着淡金色头发一起闪耀起来的,一脸兴趣盎然的艾达,内心几乎要崩溃了。
“我也想你不可能拒绝的。”黄毛冷冷地看着我,忽然笑了笑,转身往食堂外面最近的一间对弈室走去,“来吧。”
真是麻烦啊……
我偷偷看了一眼小目,她秀美的侧脸依旧安静,完全看不出来她在棋院里竟一直受着这样的冷落与敌对——应该相当不好受吧。
忽然就开始有些同情她了……无论如何,我能够帮到她的,就是认认真真地赢下这局棋了。
***
喂,这是下棋还是打群架啊?
我有点无奈地看着坐在我对面的黄毛,和他身后站着的绿毛和蓝毛,再斜眼看了看——我身后一脸担心的铃铛,一脸面无表情的小目,和一脸兴奋的艾达。
说起来,没想到小目居然会主动帮我啊。
“我帮你。”
刚才走过小目身边时,她小声在我耳边说道。
看来这家伙也不完全是个笨蛋嘛。
我的心情总算放松了一些,脑袋一转,知道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黄毛看出来小目在帮助我……那么我应该做的就是——
“啪!”
我用力将刚才偷偷带出来的叉子往左手掌心一拍,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咳咳,抱歉,鄙人的折扇没带来,只能用叉子代替了。”我干咳了一声,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没办法,习惯了拿着点什么下棋,没有扇子还真是不习惯。”
门外站着围观的一大群学生齐齐发出一声“哦!”,对面的黄毛也一脸目瞪口呆。黄毛随后反应过来,冷笑道:“嘿,不是个菜鸟啊,那我也得认真下了。”
好,他现在大概至少觉得我是个会下棋的了。接下来只需要加上一点点的气势,就能完全避开小目替我下的嫌疑。
猜先结束,我很好运地拿到了黑棋——不是因为黑棋有什么切实的优势,而是黑棋比较容易下出气势来。
先闭上眼睛。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象自己身出竹林之中,月光和竹叶满地。我穿着有着长长袖子的长袍,戴着古代棋士的高帽子,正与天下最强的棋士对决。
缓缓睁开眼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冷静如深潭。然后伸出手,摆出一个完美的手势,伸向棋盒,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枚温润的黑子。
“小目。”
就算我没有学过围棋,耳濡目染之下,也还是知道正常的棋局前几步是怎么走的。
想象自己把棋子摆下的那一刻,狂风从我的长袍袖口中狂涌而出,吹起了满地的竹叶,漫天具是狂舞着的乱影,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
尘埃落定之后,一颗幽暗的黑子便摆在右上角黄毛面前的小目上。
我看着黄毛一脸的吃惊和严肃,内心早已经笑的翻倒在地上。从气势上压倒对面,再加上小目的实力压制,对面这个态度非常严肃的黄毛恐怕很快就会投子认负吧。
咳咳,不,现在还不行,还不到笑的时候,憋住,憋住。
黄毛满脸认真地回了一手棋,我则又一次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然不是打算重复一次刚才的动作——那样只会让黄毛产生怀疑。
闭上眼睛的原因是……小目小姐,说好的帮助我呢?!
正因为得不到帮助而一咬牙打算自己继续的时候,背上右下角的位置忽然被背后的某人戳了一下。
实际上是相当模糊的,但她的手指触及我的背部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我本来就应该知道要摆在那里一般。
小目。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将黑子摆在了小目上。
“双小目……”对面的黄毛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开口问道,“你是鬼女的什么人?”
“不是她的什么人。”我冷哼一声,“少废话,快下棋。”
双小目是相当偏门的布局——我没猜错的话,“小目”这个名号应该就是由她双小目的特别开局带来的。而现在黄毛大概是把我当成了小目的弟子或者师弟吧?
黄毛听了这话,反而似乎更确信了什么一般,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已经有点心虚地往左下角星位摆了一颗子。
小目完全没有思索,在我背上的左下处悄悄点了一下,我则行云流水般将子放在那里。
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并不是小目在指引我下在哪,而是我本身就知道要下在那里。
事实上,大部分小目点在我背上的位置,我都是无法确定棋盘上确切的位置的。但是看着棋盘上纠缠在一起的黑白子,我似乎自然就知道哪里是最好的选择。小目指出了大略的方向,我在局部则完全不犹豫地落子。
越往后下,棋局渐渐获得优势,我也就越来越自信,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黄毛脸上也变得无比僵硬,落子也变得很慢。
正当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黄毛眼看就要崩溃的时候,在我带着笑容,等着小目下一次指点,准备落下一颗子的时候——
小目?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并没有能落下去。
小目?
原因很简单,身后的小目,这次没有在背上提示我应该下在哪了。
我脸上勉力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先将棋子放回了棋盒里,假装认真地看着棋局。
小目为什么不提示了呢?这种关键的时刻,没有她的指挥的话——
应该,应该是下在这里吧?
看向棋盘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似乎也没有那么复杂。可能的选择只有几处,稍微一思考就能看到之后十几步的变化。
之后只要选一种我觉得最好的就可以了。
既然这样,优势已经不小,接下来的棋局,就让我自己来吧。
我自信地仰起头,伸出再次拿起棋子,像刚才一样充满气势地下在了我觉得最好的一处。
……
果然没那么简单啊。
对面的黄毛想了一会儿,将字落在了我没有算到的一个位置。
糟了,这个位置……我要怎么办?
似乎怎么走都走不通的样子,这一块的死活似乎是我输定了。
小目,拜托,就这一步,教教我吧!你不是能看穿人心吗,听听我心底的呼唤啊!
内心焦急地呼唤着小目,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在我背后默不作声。
好吧,这家伙看来是不会帮我了,我只能靠我自己。
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我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棋盘上。
……不行,要被翻盘了。
用眼睛略显慌乱地看了几遍棋盘,我的心里却越来越是焦急——如今的情况,我似乎看不出来要如何从中取胜。刚才的错误已经几乎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认输?
认输的话,我马上就可以回到食堂里开开心心地吃我的午饭,再重新回到我的桥洞下,继续我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是……
想到小目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认输的话,这个纯洁得如一张白纸,心中除了围棋便别无他物的女孩,就会继续她孤僻的学院生活了。
不,我不愿意那样。路见不平也好,见色起意也好,多管闲事也好,总之我很想帮助她——最简单的事,就是击败我对面这个笑容越来越自信的黄毛。
这样的话……就搅乱局面吧!
我的眼光忽然落在了一处刚才没有看到的,常理中不可能作为选择之一的位置。
这里的断,会让棋局变得非常混乱——黄毛也是人,当棋局变得复杂,选择变多,他也会失误。
而他失误的时刻,就是我夺回优势的时刻。
眼神再度变得清醒而坚定,我将缓慢地将手中的黑子放在了唯一可能带领我夺得胜利的位置。
黄毛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随即很快地应了下一手。
继续搅乱局面!
连续好几步的胡搅蛮缠之后,黄毛脸上终于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我知道,他已经看不清棋盘上的每一个变化了。他的计算力没有那么强,现在的他也被我逼到了不得不赌一把的地步。
黄毛沉吟半晌,在我压抑着欣喜地目光中,将手中的白子放在了我计算之中的位置。
就是这里!
目光变得犀利,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黑子摆在早就计算好的地方——在我摆下棋子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黄毛额头上流下的汗水。
一连串计算好的交换之后,我再一次获得了微弱的优势。
“啪,啪,啪……”
带着黑框眼镜的老师一个一个数着子,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不说身后的艾达三人和三原色恶党,就连门外的围观学生们也都鸦雀无声。
我则无比紧张地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上老师的双手。
这盘的胜负,恐怕不会超过一个子。也就是说,在数完子之前,谁都不会知道最后的结果。
让我赢吧,我已经做了一切我能做的事情了。
让我赢吧!
——“点目结束,黑胜二分之一字。”
带着黑框眼镜的负责点目的老师数完字,一丝不苟地说道,“都没意见吧。”
太……太好了!
“当,当然没有!”我长出了一口气,往后仰去,双手撑着地面看着天花板,本来跪坐着的腿也散开来,用袖子擦了擦满头的大汗,心情相当舒畅地答道。
此刻的我,与其说是欣喜若狂,不如说是如释重负比较合适……
总算赢下来了,虽然有太多失误的地方,不过在我尽自己所能的努力下,总算还是因为小目留给我的优势太大,以及黄毛的失误,最终险胜半个子。
“……没。”黄毛盯着棋盘,显然心有不甘。悻悻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看走眼了,原来是个扎手的。”
“赌约是我输了。”黄毛往外走去,没有回头看我,“不过我会再来找你的,你给我等着。”
没关系,过了今天,你大可以去桥洞里面找我——只要你找得到的话。
找我下棋的话……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有些期待了。
“漂亮!”
铃铛似乎也长出了一口气,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后半盘,下得不错。”
实际上前半盘完全滴水不漏,比后半盘的险境不知强了多少——铃铛没有夸前半盘,自然是因为她知道那是小目下的。
“不要在意,那家伙是今年进阶职业棋士的五个种子选手之一。”铃铛笑着说道,“你能跟他下成这样,作为一个棋院外的人,其实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瞎说,明明是小目留给我的优势太大了……小目?”我转头看去,却发现小目已经比这样就,靠在铃铛肩膀上睡着了。
“冲,断,打吃……”小目闭着眼睛,一头黑发倾泻在铃铛身上,小嘴念念有词。
“你别怪她,她太久没吃饭,饿晕过去了。”铃铛一脸怜惜地摸了摸小目的头,“睡着之前还念叨着你这盘棋呢。”
“是,是么?嘿嘿嘿……”我有些尴尬地笑着,站起身来,“我们吃饭去吧,我也很饿了。”
“已经下午两点半了,食堂关门了哟。”铃铛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时间是不是过得很快?”
“关,关门了?!”我如五雷轰顶,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不禁一阵难过。
一开始还想着快点下完,真的开始之后,尤其是小目睡着,我自己开始下之后,似乎完全忘记了最开始的目的……说到底,下这盘棋也只是想快点好好地吃顿饭啊!
我苦笑着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痛的脑袋,满脑子都还是刚才那盘棋后半盘的一幕幕,似乎总觉得有哪里可以下的更好,连肚子都不那么饿了。
“没事,有喝下午茶的地方,我请你们好了。”铃铛见我一脸悲伤,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里因为下棋错过饭点的人多的是,自然也有为他们准备的地方。”
***
满脑子都是刚才那盘棋的一个个细节,我晕晕乎乎地跟着铃铛,到了棋院另一片区域的咖啡屋,点了些简餐和咖啡。铃铛一边将食物送进小目嘴里,一边对我们道谢。
“今天真是多谢你们了。”
咖啡屋的装潢很精致,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感觉久违的舒适。
“小目她啊,除了下棋什么都不会。”铃铛微笑着侧头看着小目无意识地咀嚼嘴里的牛肉饭,“自理,人际,考试,这些她全都懵懵懂懂的。”
是啊,看得出来——老实说,黄毛他们这么讨厌小目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不过我也能理解小目。真正像她那样喜欢围棋的话,可能的确抛弃其它的一切也都无所谓了。
“嗯,下棋太厉害却不懂得处理与同学间的关系,给人的感觉就是极度自傲,自然会被很多人讨厌。”我若有所思地说道,“刚才餐厅里我们被故意欺负的时候,周围的学生们似乎也完全没有任何同情的意思。”
铃铛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错,小目她就是在这样一个境地里……我能勉强照顾她的自理,这些事情我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你也要上课,也得跟其它学生住在一起,能照顾到小目的日常生活,大概也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艾达,你怎么了?”我转头对趴在桌上,默默嚼着嘴里米饭的艾达道。
这家伙从刚才下完棋开始就不大对劲,本来应该欢呼着庆祝胜利的她,却一直一言不发,直到现在也还一脸消沉。
“狸子,”艾达趴在桌上,转过头看着我,“你以前下过棋吗?”
“以前?”我愣了一下,答道,“没下过,倒是偶尔看老头子下下。”
“这是你第一次下棋喽?”艾达继续问着,目光暗淡了下去。
“嗯,”我下意识答道,“后半盘,的确是第一次自己下棋。”
“……你可真是个混蛋。”
喂,为什么我赢了棋还要被骂混蛋啊!
“别说了,”铃铛看了艾达一眼,叹了口气,“世界上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不公平……你在说什么啊?”我一头雾水。
“不说那个了,你们是来做什么的?”铃铛回避了我的问题,眼里露出好奇的神情,“踩破了屋顶,是偷偷进棋院来的吧?想要学棋吗?”
“嗯,这个蔫了的家伙,自己兴冲冲地跑了想学棋的,”我撇了撇嘴,“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没兴趣了。”
“谁说没兴趣了!”艾达忽然一拍桌子,气冲冲地坐起身来,“我才不管你,我就是要学棋!”
……没有谁说要你管我啊?再说了,你下不下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想正式进入棋院学习的话,要等两个月之后的入学考试。”铃铛一脸遗憾,“棋院是不接受插班的。”
——“谁说不接受插班的!”
咖啡屋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随后传来了一个男性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声音。
“校,校长。”铃铛见到那男人,赶忙站起身来,“您怎么来了。”
“听说幽灵鬼女出山了,我这不就来看看么。”那男性眯着眼睛,笑了笑,看向我和艾达,“你们就是早上翻墙进来那两个小朋友吧。”
看到这个校长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人类的眼睛真的可以眯成一条细线。
“诶……诶?”被一瞬间揭穿,就算是我也不由得有点脸红起来。
“没有电网,摄像头还是看得见的。”校长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们,“你们,想来上课?”
“不。”
“嗯!”
喂,我们俩能不能统一一点啊——我用眼神给艾达传去这样的信息。
嘁,我就是想学棋嘛——艾达狠狠瞪了我一眼。
“总之就是想上课是吧……嗯,学院的确是不接受插班的。”校长眯着眼睛道。
“不过,”校长看着忽然消沉的艾达,像小女生一样歪了歪脑袋,“我倒是可以让你们旁听。”
“唔……”
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某个因为饿了而沉睡了很久的人醒了过来。
“赢了吗?”
面对着小目澄静的黑色眸子,我忽然感到一股热力在我心中喷涌了出来。
“赢了!”我自信地挺起胸,“一子半。”
“那就好……”小目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再度缓缓合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看着小目静谧的睡颜,忽然间就觉得,花费这几个小时下人生中的第一盘棋,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太亏的事情了。
对了,角上那里其实好像可以点进去的,那样的话……所以说都下完了我还在瞎想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