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寒冬降临之前便捷足先登的,却是一场罕见的冷雨。
细密的雨点结成一张水雾的大网笼罩了这片原本幽静的山谷,草木在凉风与夜雨的抚弄下轻摇着。比起那些还在半空徘徊的雨点,靠近山崖的地方有几点亮光透过雨雾与夜色闪烁着。
那是XIII实验军团的大本营,空中母舰科隆号的主建筑泄出的灯火。
在毫无遮蔽的前甲板上,一队人在舷梯前等待着。他们披着像夜空一样乌黑的连帽斗篷静静站在雨幕中,在黑夜与雨雾的双重作用下,即便站在他们的面前,也只能看到兜帽的阴影外那些不正常的白色发丝。
忽然,两个人影走上了舷梯,停在黑色的人群前。
伊西尔把手中的油灯举高,以图得到更广阔范围的照明。而人群中央的德肯却将兜帽拉下,缓缓走到来人身前,右手抚胸,谦卑地鞠了一躬。
随即,身后的人们也拉开兜帽,行出同样的礼仪。
“欢迎回到科隆号,恩佐·德·诺顿男爵阁下。”
“多了一些新面孔嘛,戴肯先生的号召力真是一如既往。”
已经处在军官休息室的男爵,就像到了家一样从一旁的柜子里顺手取出一瓶东部威士忌和几个杯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豪饮一番。而他带来的那侍从打扮的年轻人看着男爵亲手斟酒却无动于衷,也一直没有把防雨斗篷的兜帽取下。
“XIII的人员也接近饱和了,在开战之前大概不会再有补充。”德肯坐在一旁,此刻却并没有因为对方是男爵而拘礼,而是换了一副像老友一样的口气。
“如今连帝国学院的人脉都要动用了,真不知道开战以后帝国还会不会管我们。”
“哈!这点你大可放心。”男爵斟好酒后拿起一杯一饮而尽“就算我被教会绑走了XIII也不会挨饿的。”
他把眼光放到人群中唯一陌生的那张脸上,淡黄色的头发与翡翠般的眼睛,在这群人中间非常显眼。
这面相好好打扮一下放到女孩子中间绝对能以假乱真的……陷入遐想的恩佐·德·诺顿男爵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低下头又斟一了杯酒……真是的,一想到这陈旧的趣味,便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也已经不复年轻了啊。
“这位就是新到的魔导护理官吧?我在信里看到你完成了‘Ray’的设计,德肯给了相当不赖的评价,这家伙可不经常夸人呐。”话锋再开的男爵,这时候换了一副更加认真的仪态。
“吾名温格·阿贝尔,阁下。粗陋之作,还远远难以与XIII的各位相配。”温格颔首,虽然这句话里包含了明显的自谦,但在一定程度上作为完美主义者的温格对Ray还是抱有遗憾的。
“这么说可真是太可惜了,Ray的原型图纸可是我跟黑市那些家伙砸了半天的价才搞到的。”
虽然是理解上的歧义,但温格还是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抬起头想要道歉,却看到刚饮下第二杯的男爵完全是一脸捉弄人的表情。他放下杯子,呼出一口酒气,似乎这才算是完全放松下来了。
“总之,在装备的开发这方面——如果需要任何东西就随时告诉我。有了阿贝尔护理官这样的良才,我就不用担心白白扔钱了。”
“以后有他忙的……那么,皇宫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德肯拿过两杯威士忌,将其中一杯递给伊西尔。
男爵想了想,向着一直旁观的人们————以迪欧和伊露娜为首的诺顿家族成员摆了摆手。他们会意地离开了休息室,温格也转过身准备离开,但坐在沙发上的德肯抓住了他的胳膊。伊西尔看了温格一眼,又转而望向戴肯,军团长对他轻轻点了点头。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伊西尔还是整理了一下领口,然后把目光移回男爵身上。
听到门闩自动闭合的声音之后,男爵转过身,对那位侍从装扮的沉默青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青年将兜帽拉下,具有像是钢铁般灰蓝色泽的秀发展现出来,而在那之下的,则是一张稍显苍白的脸孔,和一对代表着少数精灵血统的银灰色眼瞳。
如果把这些特征的任何一个拿出来,都不会让人立即想起某个人。但当这些集合在一起的时候,在加尔加迪亚便无人不知了。
“艾曼纽尔皇子殿下!”
大吃一惊的德肯从沙发上跳起来,几乎是在半空中就准备好单膝跪地的姿势,“咚”地一声平稳的落到了地上。当然,伊西尔和温格的行礼就没那么痛了。
艾曼纽尔是加尔加迪亚皇帝————贤帝加尔迪诺斯的独子,也是目前为止第一也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谁会想到他会忽然来到帝国中可谓是最“黑暗”的角落呢?他虽然出身于宫廷,却完全不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他做出平身的手势,让这些异人能够听清他说的话。
“诸位,一直以来辛苦了,时机很快就要成熟了。”
“愿闻其详,殿下。”男爵说道,虽然嘴里依然飘着酒气,但他似乎认为皇子不会因此认为他失礼。十几年前诺顿男爵曾经因为广博的见闻而成为皇子的导师一段时间,这位聪慧和善的皇子一直很了解他的癖好。
也正因为此,皇子、男爵与XIII团的命运才在这里交汇。
“父皇很快就会对罗恩公国宣战,那时候德雷加德一定不会坐视属国的沦陷。帝国军各个骑士团会集合出动,但记住,XIII军团的出击命令虽然来自帝国军,但军部只有少数人知道XIII军团的组织与行动皆是我的意志……保密这一点应该不用我的提醒。”
听得一头雾水的温格感到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里。皇子接着向大家阐述着目前的形势,这让温格终于弄懂了XIII军团存在的意义。
没错,XIII军团延续到1371年还未因圣教会的反对而解散的原因,正是艾曼纽尔皇子的全力支持,虽然在这背后亦有皇帝加尔迪诺斯的暗中授意。在偌大的艾迪利欧,能迫使加尔加迪亚帝国用上这些拥有超人能力的士兵的敌人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所以,维持这样一支花费大量资金、技术与政治影响力的军团,其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终结传说——乃至让加尔加迪亚摆脱永战的宿命。
前者是皇帝的要求,而后者,则更多是皇子的希冀。
但是,如何去做呢?
在皇子平稳的言辞中,温格逐渐梳理出德肯让自己留在房间里的原因——他说出的每个词都会让自己的命运发生改变。
凭借怪物的双手,如何为帝国带来长久的和平?
不知从几代前开始,加尔加迪亚的皇帝在听到艾迪利恩圣教会这个名字的时候感到的已经不是艾迪利恩的神圣尊荣,而是单纯的头疼……是的,作为加尔加迪亚开国信仰的艾迪利恩(虽然在帝国以外的其他地区亦有相当比例的信众),其教会在与加尔加迪亚皇权相辅相成近千年之后早已腐朽不堪,比起维护信仰,现在圣教会的教士更多是在弄权与兜割信徒的财富。甚至以此为明确的出发点,滥用其在加尔加迪亚宫廷中巨大的政治影响力。其贪婪与蛮横直接导致正在进行技术革命的加尔加迪亚帝国感到四处掣肘。
摆在眼前的例子就是因为拒绝被圣教会勒索而被压迫得险些灭门的诺顿家族。
虽然曾经有过考虑取缔圣教会政治影响力的皇帝,但在受到重重阻挠之后都放弃了————甚至还有一位受到刺杀,至今凶手不明。坊间流传着是圣教会派出了刺客去解决那位“不听话”的皇帝,因为人们相信只有圣教骑士团才有技艺如此高超的刺客。要么就是扎伊兰斯的半兽刺客了……但他们毫无理由去招惹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
之所以皇帝们屡屡遇到如此巨大的阻力,是因为圣教会与众多的帝国支柱贵族、骑士团有理不清的利益关系。一个失去金库与权杖的圣教会对他们而言是一无是处的,但他们无法离开圣教会而成活。因为有些早该破产的贵族,他们床下所有的债条上都盖着圣教会的印章。他们用这些钱填补着自己奢靡生活开销的同时,也在经营着自己的军队。单是这些无赖的势力加起来就足以让皇帝感到头疼了。更何况那些把持着帝国经济命脉的大家族,他们大多一直在与圣教会合作剥削着帝国的财富,没有圣教会的首肯,小贵族是不可能在大量税款与捐赠金之外还能留有用于发展壮大的余粮的。
在最需要开放资本与产能的这段技术革命时期,这些保守、贪婪、短视却大权在握的教士很可能会最终毁掉这个庞大的帝国。
不过,更直接的方面就是圣教会还掌握着一股帝国军无法控制也难以对抗的力量。
圣教骑士团————这些直属于圣教会的狂信徒中有些人得到了所谓“神的赐福”,拥有了一些超乎想象的能力。且不说研究自然的魔导师们是如何看待这“神的赐福”的,它虽然表面上是帝国的强力守备部队。但它在除此之外的各方面都成了圣教会胁迫皇权的最后力量。所以皇帝便秘密建立注魔骑士部队以图与之对抗,但圣教会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几乎抓捕、杀光了所有从事人体注魔研究的魔导师,甚至连魔导医师都没有放过,随后还焚毁了所有相关的书籍。这使得这一学科在帝国内成为禁忌。所以XIII军团才被迫在严重落后的技术支持下,以大量牺牲为代价才建立起现在的战力。
然后用这股力量去夺回加尔加迪亚的未来。
而对于温格自身来说,在本该兴盛的技术被消灭之后,他就如一个盲人抢救者。拼尽全力想要保护自己面前的生命,最后却不得不亲手扼死了妮芙莉。
而那些注魔骑士自己呢?他们宁可抛弃一切去追逐那只有百分之十的生存率,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志让他们拥抱这份力量?
是因为经历了更悲惨的过往,才选择了这条路吗?当温格站在赫尔姆总督大学的礼拜堂里,站在那些虔诚的学生中间的时候,他又怎能想象到,当有人如此痴迷地信任教会时,也必有人在血泊中以同等的热情诅咒着教会呢?
对于早已了解这些事的XIII团成员而言,大概无不如此去想吧。他紧握着拳头,耳朵里已经听不进皇子的话了。他只感到一种背叛,他曾像大多数加尔加迪亚人一样虔诚地信仰着艾迪里奥,即便现在亦如是。但这群教士却一直在玷污这信仰,以牟利为目的肆意曲解信经的内容。吸取穷人的鲜血与富人结盟,甚至谋害皇室。
最终,还在温格的面前杀掉了一个本应成为朋友的女孩。
如果跟随XIII就能毁灭这扭曲的教会的话,那么就这么做吧。
温格望着窗外渐渐变大的雨幕,这个帝国,这个世界,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很多。他也并没有注意到,戴肯悄悄望过来的眼神。
“但是,诸位要记住的是,对于圣教会而言XIII始终是一支牵制力量而不是歼灭力量。如果皇帝与大主教兵戎相见,那将会是帝国最脆弱的时刻。但只要有你们在,圣教会的主教们在父皇面前就不会过于专横吧……接下来的这场征服战争是检验我们200年来所有努力的最佳时机,这场战争想必不会过于轻松,如果帝国陷入危机,诸位也要作出自己的判断。”
始终要留一手在谈判桌上吗?果然,一旦见识了现状的悲惨就想着复仇的自己,思维的计划性始终无法与皇子这样从小接受缜密宫廷教育的精英相比。内心被皇子这一席话冷却下来的温格,发觉自己从未考虑过一股脑的仇恨会带来什么结果。这让他继续思考下去的时候脊背不住地发凉。
说罢,艾曼纽尔眨眨眼,环视四周。大家都沉默着,似乎还在消化刚才那些内容对XIII军团意味着什么。
“明天是布拉欧顿小镇的建城纪念日。”男爵忽然说道。
“既然战争马上就要爆发了,趁现在好好玩一下吧。”
布拉欧顿就是科隆号下方山谷里那个小小的镇子,每五季会举行一次建城纪念日。科隆号刚刚停泊到这里的时候,布拉欧顿的规模还很小,XIII军团为了保证镇民不会将驻地的消息泄露出去,经常会以军团的名义给予一些帮助。所以每次建城纪念日的晚餐庆祝会,科隆号的成员都会例行被邀请参加,这次也不例外。
听到这个,休息室里严肃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德肯和男爵都没有对皇子的命令做任何回答,但艾曼纽尔知道,他们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因为在不久的将来,无论是皇子,男爵,还是注魔骑士,他们的命运都将归为一线。
“那么,来干一杯吧。”皇子拿起一杯威士忌晃了晃,微笑道:“我第一次偷喝酒也是在老师的掩护之下呢。”
男爵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也终于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要是让陛下知道这件事,科隆号可就是我的坟墓啦。”
深夜,在暖色烛火照亮的休息室内起伏着阵阵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在此刻大家都不再去思考,窗外这场冷雨结束后,是否还能看到彩虹。
--II--
在扎伊兰斯的银砂之海,从不停歇的大风吹拂着洛玛尔王都——阿尔德卡斯尔城外的沙丘,这些被大风塑形的沙丘就像是凝固的海浪一般此起彼伏,为这座易守难攻的城市外围增添了无数道视觉屏障。在洛玛尔王朝的历史上,没有入侵者能够在城墙守军的弓箭射程之外看遍阿尔德卡斯尔的城墙全貌,进攻者往往在来到城下时才发现自己得到的情报是完全错误的。
然而如今的阿尔德卡斯尔却头一次臣服于外来的王——南方游牧民族的领袖莱涅斯·汗。几个月前,莱涅斯·汗的大军来到洛玛尔王国首都附近时,阿尔德卡斯尔城外每一座沙丘上都挤满了莱涅斯的骑兵,如果保持围困下去的话,孤立无援的阿尔德卡斯尔全城都会饿死。
所以,年轻的洛玛尔国王拉赞选择了臣服于莱涅斯·汗,洛玛尔大沙漠成为统一的扎伊兰斯帝国的最后一块版图。
在骑兵撤去后,大风又塑造出了新的沙丘,让这座城市宛如从未受到过围攻一般,为城墙里的小世界维持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然而在城外的某个小镇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捉贼!!”
一个肥胖的半兽地主从宅子里一颠一颠地跑出来,驱赶着他的仆人们在镇子里四处寻找着什么,一时间小镇里鸡飞狗跳。
地主望了望西边,抹了把汗——那些先前经过自己镇子的莱涅斯骑兵已经彻底消失在沙丘的另一边。最近几周里,几乎每天都有莱涅斯·汗的骑兵经过这座镇子前往巴库湾城,似乎那里正在集结一支大军。
倘若只是如此也罢了,然而那些骑兵走到哪里就会怂恿当地乡绅的奴隶和仆人参加莱涅斯·汗的军队。“作为扎伊兰斯的战士去争取荣耀和自由,强过作为奴隶累死在沙漠里”这样的说辞确实吸引了许多下层人加入他们,而奴隶们的主人却完全不敢吭声……这是大汗的号召,在那些趾高气昂的骑兵们面前谁敢说半个不字,怕不是马上就要人头落地了。
而自己刚送走的那些骑兵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把奴隶们都藏起来了,要知道大户人家如果没有当牛做马的下人,凭那些娇生惯养的太太小姐是连顿热饭都做不出来的——想到这里,本应该感到庆幸的地主现在却只感到满腔的怒火。
强盗是送走了,却没能躲过小偷。
半个钟头前,为了表示家里已经没有奴隶,地主自己跑前跑后地给那些要求补给的骑兵提供水和干粮,累得像头驴子一样。然而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他却发现自己书房的空间比离开时大了许多——
那些自己花了许多金子收藏来的宝贝,不知何时被偷得一干二净。
“带着那么多东西,不可能跑远的!快找!”
他气呼呼地向仆人们叫喊道。本来想着马上回到屋里喝杯茶,走到一半他又回过身来大喊一声:
“你们可别想着也逃走!”
等待那个肉球完全滚回到了宅子里,一棵壮硕的胡杨树顶那宽大的食蛇鸦巢里忽然躁动起来,一只板凳大的食蛇鸦被什么东西惊动了,从巢里匆忙跃升到了半空。
而在那巢里,一团漆黑的羽毛之球自中央打开,露出被羽翼保护着的、蜷缩起来的两人。
“呀……真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呀。”
其中那个年纪较大的、袖生羽翼的女性感叹道:
“仔细想来好像被我光顾过的家伙都挺暴躁的……”
而被保护起来的那个稍小的异族,则拥有在扎伊兰斯少见的精灵相貌。
“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东西吗?”
鸦族女性从怀里摸出一筒装帧精美的卷轴,在象牙一般洁白的纸卷两端,还有闪闪发光的灌魔金属套边,加尔加迪亚的六角标志精雕细刻其上,让它看起来比起公文更像是艺术品。
“是的,真是太感谢你了……”矮小的精灵叹了口气,从鸦族手里接过卷轴:“早就听说这里的地主痴迷于收藏外国的宝物,没想到连公文也不放过的……本来是秘密传信,险些就败露了。我的名字是艾尔加纳,以后一定会报答您的。”
“报答这种事在扎伊兰斯可不是随便就能说出口的呢。”鸦族女性扒着巢穴的边缘望向地面,那些懒散的仆人显然没有丝毫兴趣去冒着日光抬头看一眼,所以至少他们还没有暴露——虽然他们显然已经被包围了。
“叫我闇仲好了。报答的话,等你再长大一些吧……倒是现在,怎么出去呢……”
被闇仲当小孩子看待的艾尔加纳捏着自己的耳朵尖苦笑着……考虑到精灵的岁数,也许闇仲并没有自己年长也说不定。
扎伊兰斯的家伙总是想当然又直来直去的,不管是做坏事还是做好事。
忽然,鸦巢摇晃了一下——那只刚刚被惊飞的食蛇鸦显然对这两个不知道哪来的家伙侵占自己的窝巢许久不走而感到不满,虽然看在那个鸦族小姑娘的面子上它起初没多大反应。但总不可能有鸟类会允许其它奇怪的东西坐在自己的蛋上太久——它俯冲下来用长喙啄着闇仲的羽翼,忽然间失去平衡的闇仲来不及调整成滑翔的姿态,就连同巢穴一起从枝丫上翻了下来。
顺着胡杨树的树干一路栽到地面的闇仲,被枯枝做成的巢穴整个盖到了头顶上,不由得哎呦呦地呻吟起来。而艾尔加纳则得益于一直呆在闇仲的怀里而没受到太严重的冲击,只不过这下子就彻底被人们发现了。
很快,仆人们围了上来,而地主也循着骚动的声音滚出了宅子,拨开人群来到了狼狈的两人跟前。他的小眼睛紧盯着正抚搓着摔疼的屁股的闇仲,然后马上又落到了被她的羽翼半遮着的艾尔加纳脸上。
“是你!”
他的双眉一竖,用粗胖的手指指着艾尔加纳。
“我明明已经买下了那份卷轴!这是公平交易!你竟然指使那个鸦族小偷来……来……”
“先把东西从别人手里抢走,然后扔几枚破银币也叫公平交易吗?”
艾尔加纳挣脱闇仲羽翼的掩护,站到她的身前——他很想这么做,但闇仲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生着羽翼的手臂紧紧将他按在怀里。
他不懂得银砂之海的险恶,那个地主只要愿意,随时可以用棍棒把他打死——洛玛尔王国的法律从来没有禁止过对外来人的暴力,特别是被定义为有罪而且打算对抗居民的外来人。
“竟然被偷走了那么多东西……”地主来回踱着步子,肚子上的赘肉一晃一晃:“你们肯定还有同伙!快说,你们把我的东西都藏到哪去了!?”
同伙?闇仲明明只帮自己拿回了公文……艾尔加纳正打算开口反驳,却被闇仲一把按进了怀里,用羽翼彻底遮盖起来。然后闇仲扬起头,对着地主做了一个十分具有挑衅性的鬼脸。
望着闇仲脸上那被扭曲成嘲讽面貌红色油彩妆饰,地主的嘴巴都被气得向一边不停地抽搐。他从路边抄起一条树枝,撸起袖子——他太胖了,以至于袖口都裂开了。
“给我打!”
他招呼着仆人们捡起树枝准备殴打闇仲,她坏笑着把脑袋也埋进了羽翼里——只要这样让他们打自己一顿,按照沙漠律法,地主就无权再对艾尔加纳做什么了。
虽然听起来痛苦,但在银砂之海活下去从来都不是一件能让人毫发无伤的事情,而自己也早就习惯这些了。
就在紧捂着自己的脑袋准备迎接落下的棍棒之时,镇子的另一端响起了一连串的号角声。人们随着地主的视线向大道上望去,只见尘土飞扬的道路彼端,有数骑身影正在接近。
而他们擎着的旗帜上,正绘着莱涅斯·汗骑兵军的青鸟环印。
“啧,没完没了啊!”
虽然这样恶狠狠地说着,但是他转眼就扔下棍棒,刷新出一副谄媚的笑脸向领头的一骑迎去。
“哎呀!大汗的军队经过我们的镇子真是荣幸,将军要不要进来喝杯茶,休息一会呢?”
还没看清领头的长相,假意的热情就如数发射了过去。
当骑兵们来到能看清脸的范围时,地主被那名领头人的相貌唬得本能地一颤——健壮伟岸的身躯之上,青白色的面纹勾勒着轮廓分明的坚毅脸庞。夹杂着青色与白色的头发被简单地向后梳,露出宽阔的额头与鬓后那对不时转向其它方向的警惕的虎耳。
稀有种,白虎族……在野蛮的上古时代,遍布半兽族的扎伊兰斯,白虎族不光是食物链顶端的霸主,更是传说一般的存在。
白虎族领队始终未将看不出到底是野猪还是家猪族的肥胖地主放在眼里,只是一直望着狼狈地坐在树边的羽翼,在那张茫然望向自己的女性脸孔之上,拥有四条长长下摆的绿色防沙帽引起了他的注意。
“敢,敢问将军尊姓大名?要去往何处呢?”
地主假意地问道,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这边——废话,从这镇子里走的话,除了去巴库湾城集结,难道还能是去银砂之海大沙漠里度假不成?
“白道。”
骑兵队长简单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只在这一瞬间瞟了地主一眼。而就这一眼中暗含的凛冽让地主瞬间感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说完名字,白道轻踢马腹,战马慢步前进起来,把地主挤到一边。缓缓向闇仲的方向接近的一骑逼散了众多仆从组成的包围网,他望着狼狈的鸦族,又定睛识出了那顶辨识度颇高的帽子,用完全不同于回答地主般的口吻问道:
“是洛玛尔王立军的斗士吗,为何沦落至此?”
闇仲看出了白道话里的真意,她轻揉着防沙帽长长的下摆,望着白道背后的莱涅斯青鸟旗——直到几个月前,他们还是敌人。
“叫‘旧洛玛尔王立军’才是,将军老爷哟。”
“洛玛尔王拉赞殿下虽然已经是我大汗的臣属,但大汗的应许说到做到,洛玛尔依旧是洛玛尔。”白道向她伸出手,又换了一种口气:
“现在无论是莱涅斯,还是洛玛尔,都已经合为扎伊兰斯。既然还保留着王立军的冠冕,那就一定还保留着向往荣耀的心吧?如何,要不要随我去巴库湾?”
“在下比起荣耀,还是更惜命呢。”
闇仲的脸悄悄换了个角度望着白道,露出一种近似于鸟类的清爽与妖媚——白道看了她一会儿,稳住在干风中躁动的马匹,哼了一声。
“那就快滚回阿尔德卡斯尔城去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心领神会的闇仲立马拉着艾尔加纳向着出镇的方向快步离开,眼看着两人就要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地主急的连叫道:“她,她,她偷走了我所有的宝贝!她……”
然而白道的目光再次扫到他身上时,他就只好闭嘴了。
妈的,今天还能有更倒霉的事儿吗?
随后,白道驭马在人群中兜了一圈,挨个检视着那些仆人。当他在人群面前停下并准备讲话的时候,地主就明白了——倒霉,永无止境。
“诸位,比起做奴隶,你们向往自由与荣耀吗?”
……
--III--
几个钟头后。
白道的骑兵队走在银砂之海中开辟出来的栈道上——因为银砂之海的大风经常让沙丘改变原来的位置,没有任何一处地形是一直固定的。所以洛玛尔王国很久以前就使用大量木材搭建了高高的栈道,新的、旧的沙丘在栈道的底部此起彼伏,让人真的有种在银沙所灌成的大海中漫步的观感。
这条栈道联系着阿尔德卡斯尔与扎伊兰斯最靠近主大陆的城市——巴库湾。从那里坐船渡过罗格江的话,就来到了德雷加德帝国属下的罗恩公国,再走一段时间就能看到格拉欧巴欧姆的城墙。所以,巴库湾一直作为外界与扎伊兰斯联系的唯一中转站而存在着。而银砂之海的栈道是沟通巴库湾与扎伊兰斯门户的唯一通道,在历史上,有几次火灾使得栈道被迫中断了几十年,在这些“几十年”中,整个扎伊兰斯几乎是各种意义上与世隔绝的。
在这种情况下能走过地形不断变幻、没有丝毫水源、白天热死晚上冻死又四处潜伏着噬人沙虫的银砂之海而进入扎伊兰斯腹地的人,都会被当作英雄看待。
虽然,白道已经当过一次这样的英雄了,但是他绝对不想再当第二次。
有这样的栈道可以通行,脚程快了许多不说,似乎单是旅途通畅就让险恶的银砂之海变得风光明媚了。
忽然,一个影子掠过了骑兵们的头顶,转了个弯儿又掠过白道的身边。一个袖生双翼、下半身有着鸟类特征的女性端平双翼,准确地落在白道身边一匹备用的小马背上,让它惊讶地短暂嘶叫起来。
“用掉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还要长啊。”
白道戏言道,闇仲调整了一下歪坐在马鞍上的屁股,咧开嘴笑了:
“我是鸦族,可不是燕子呢。”
“虽然不知道你们遇到了什么事情,不过那个精灵看起来好像不是坏人。”
闇仲没有回答他,而是从怀里取出一个装饰精美的镜子,一边整理起自己的头发一边另开话锋:
“那些被你带走的奴隶呢,将军老爷?”
“放跑了,鬼才相信那些家伙能打仗。”
“诶诶,那么说以前的……”
“只有真正的战士才衬得上未来的大战,不经用的大概全都被带到城外放了,大汗只是单纯厌恶奴隶而已。新的时代要来了,我们得创造新的规则。”
“这么回事来着~说来,有传言说莱涅斯·汗也是奴隶出……”
虽然一路戏言,但只有这句话还没说完,闇仲就被白道的目光堵住了嘴巴。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果然,这家伙是个原则性超强的人。
“那么该我提问了。”白道取出一个加尔加迪亚式样的烟斗叼在嘴边,四下摸着火石,一边说道:“那个胖子说你偷了他全部的宝贝,东西都在哪呢?”
他看着闇仲手里那面豪华的镜子,以及腰间一把显然经历过实战考验的刀之外,也看不出她带了其它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藏在他家中的各处了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的吧。”
“哦?”白道歪了歪脑袋:“我还不知道鸦族天性喜欢偷窃是为了戏弄人。”
“当然不是啦,将军老爷……”望着白道翻遍全身的兜都找不到火石的样子,闇仲捂嘴笑了起来。
“起码不全是。”
耍了个指花,闇仲修长的手里变出了白道那块遍布划痕的老燧石:
“失去了仆人又失去财产的话,在那样的镇子里,那家伙的下场大概会相当难看。”
闇仲把燧石交回到白道手里,闭上一只眼睛顽皮地说道:
“毕竟——新的时代要来了,我们得创造新的规则。”
<闇仲 by Rei>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