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2

人的内心深处总会充满着无法言说的各种脆弱与不堪,在这随时都有可能被求异若渴的浮躁社会聚焦的当下,任何人都没法提起足够的勇气心挑战这过于庸碌与充实的社会日常,将自己生来之大罪表露于人前。

于是人们的内心都埋下了一颗坏掉的种子。

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张扬着原罪的存在。愈加追求着肉体欲望与精神层面的满足,以对压抑许久以致过剩的精神世界寻求以释放与解脱。

人们认为这并不悲哀亦并不龌龊,只不过是“内心的社会”而已。

 

小早川叶子纤细的双臂顺其自然地向两旁伸展,像是要全身心沉浸在沉香熏香里散发出的清香海洋之中。

只有海洋的水,才能够洗尽此身所受之污秽吧?

弯曲双腿躺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凛蝶浴衣的各个系带分别散落在空阔四周,成为除香炉以外,这房间为数不多的放置物。像是在强调欲望之盛似的,血红色半幅带被扔出老远,身上的玄黑浴衣如同肆意舞动过一般凌乱,作为衬里的肌襦袢被些微的汗水浸湿。

今天的客人……十分粗暴呢……

她莫名的觉得有些可笑,便轻笑出声,以演变为无拘无束之大笑、狂笑……

戛然而止

笑声却无法被磨灭,在宽大的房间中绕梁回荡。

这里仿佛是另一世界,除了一些古式宫殿的梁柱装饰与几幅细装于墙的妖媚的浮世绘,所残余的,只有冰冷,只有人心,只有快要冷却的余韵与昙花一现般的狂乱笑声。只有可怜的魔女。

嗒嗒。

纸拉门被叩响两声后拉开。

“叶子小姐,您的东西。”咔,门关上了。

送来的木托盘上留着一根细长的烟卷与一盒火柴。

葱白色的手指轻柔地抚过烟卷,将之拿起置于嘴上。朱唇轻抿,再将之拿开。

小早川叶子仔细端详着烟卷,是在看香烟?还是在看着其上的淡色口红?

划亮一根火柴,嘴上叼着烟卷凑近。安定感在叶子心中逐渐扩散开。

这不是单纯的香烟。

在些微的火光之中,回忆从叶子的更深处冒出,跟着烟雾回旋于空。

这里的确属于这个世界,但却是深处。人心深处,人心深处的囚笼。而小早川叶子则是打开这囚笼的钥匙。

在这里,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另一个自己在小早川叶子面前袒露无遗。叶子接受这一切,承受这一切。忘却,这一切?

男性们渴求着叶子的身体,甚至是心。像是要拥碎她似的抱着她,一边痛哭流涕,回顾自己的所犯下的过错与毕生所憾。在她这里,无论是什么都会得到原谅吧?如果这样也算是无比、无上之宽慰。再者,抑或是疯狂地渴求叶子柔弱、纤细与年轻的肉体,野蛮地啃咬、揉捏,直至叶子疼痛地再也无法忍受,直至淌下泪水,又加以温柔与猥亵地去抚摸、舔舐,滴下津液。

女性们又是狂气,向着这令人垂涎三尺、曼妙过度的身躯毫无保留地发泄着怒火,嫉妒、忌妒、极度地殴打。在她这里,无论做什么都会的到原谅吧?如果这样也算是对于不忠的伴侣发自内心的致命报复。有时,充满母性地安慰、拥抱,同情那并不属于她的悲惨境遇。悲惨只属于悲哀的人。抑或将她当做友人,向她倾吐自身的不顺。这或许是最为轻松的事情?还是不如单纯的原罪来得简单?也有将她当做人偶,随意地喷吐着扭曲的同性欲望,将之摆弄、戏弄、玩弄。

只要支付些高昂的金钱。在这两个小时内,她可以使衷心侍奉的恋人,放荡无忌的娼妇,无话不谈的知心友人,任人驱弄的母狗,无微不至的亲人,拥有着血与肉的玩具。以及,诸如此类的角色。就像是没有脸的魅影,取下了面具,她可以是任何东西。

如果带上面具,她是小早川叶子?她是……她是……,她,

什么也不是?

小早川叶子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拉开门。

走廊里温暖的风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刚才的冰冷像是虚假一般?

最后向前迈开步子,走下楼。

“风间小姐,我走了。”她望向一楼戴着黑色布帘的屋子,点点头。

屋子里依稀飘荡着一弦一弦的三味线曲声,叶子出声后便停了。

“钱在鞋柜里,辛苦你了。”

“不,我已经没有感觉了。或许。”叶子伸手拿起鞋柜里的紫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整齐地叠着十张一万元钞票——作为取下面具出卖自身的报酬。

“听起来……真可怜。”里屋传来这家表面是居酒屋的店主——风间久酒香常说的那句话。“里面还有一只手套吧……用以映衬此时的你。”

钱旁放着一只素黑色丝绸手套。

叶子脱下覆于左手的紫色织物,换上手套。又将紫色织物放入盒中。

“有所残缺之物果然需要用高贵来掩盖……么?”此时的喃喃自语在无人宁静的房间显得突兀。

“叶子呐,我有一句话需要你赞同。”

“…”

“愈是残缺,愈加要凸显,这才是残缺存在的意义哪。”

叶子拉开门,出去了。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邻居。一个从来没有直视过自己的青年。

投来的目光并不同于嫉妒、不屑抑或充满欲望,更像是惊诧以至于无法面对。

至于惊诧于何物,叶子无从得知。

当然,亦无兴趣得知。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物。“人呢,将其剥开,尽是不堪所见之物。”

叶子居住的公寓离居酒屋不远。

从腰带中取出仅一片钥匙的钥匙串打开门,欢迎叶子的不只有黑暗,还有使人平静的清香以及,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想将叶子吞噬的空虚。

叶子解开半幅带和数条绑带,脱去木屐,将衣物挂在衣杆上。

屋内没有多余的摆设,立在墙边的衣橱,里面放着几套便装与浴衣,以及看似崭新的学生制服。平时所用的被垫和枕头则卷起放在衣橱边。房中有一案几与一张坐垫,案几上摆放着点茶的用具,废纸桶放在一旁。平时的洗漱、沐浴地点并不同于其他房客,而是在居酒屋那边完成。

闲暇之时,叶子是不愿回想在居酒屋所发生之事的,于是她只能靠练习至今在寻常家里都快要绝迹的点茶礼仪以及回忆来消遣无聊时光。

而回忆这种事物,也有碰得与碰不得的。

在没有工作之时,叶子通常会步行至书店买书,看完便放在居酒屋。如果正好有连续两天都有客人指名叶子,那么第二天的她便是无事可干,只能用这种方式,令自己痛苦的方式,来排遣远比工作更令人绝望的空虚。

叶子又想到了作为邻居的青年,他现在正在隔壁。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十分戏剧性的。

正好是在叶子第一次在居酒屋工作的当晚,所得的报酬是居酒屋的佣人给的。

她走回公寓时,注意到在楼下停着闪着急促警灯的救护车,两名护工正抬着一个人,另一名护士则举着血袋一样的东西。风间久酒香站在一边。她既是居酒屋的店主,也是这栋公寓的房东。

叶子有些好奇地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被抬送上车的人,一个平淡无奇的青年,嘴唇发白,脸上已没有多少血色。他的左手腕抱着纱布,上透着鲜红血渍,小臂上绑着橡皮带。

“他是自杀吗?”

显而易见。

风间久酒香只是点头,没有说话。待急救车闪着警灯离开时,方才开口:“他是我父亲那边的孩子,就住在你隔壁,以后请多关照。”

叶子明显愣了一会儿,“请别这样说,这边才是,请多关照。”接着向久酒香弯腰鞠躬。

久酒香转头看向叶子,“他和你一样,都是可怜的孩子。”说完递给叶子一张报纸,转身从叶子身旁离开了。

“间岛会社社长——间岛英三坠楼身亡”这则新闻作为头条印在报纸上。

难以抑制的酸楚从喉咙深处冒出,叶子一面捂住嘴,一面将报纸收进包。

似乎触碰到了不该触碰之物,叶子干脆地踩住了回忆的刹车。

太过于安静了……

她曾尝试过多种方式以安慰自身,可正因为如此,才会愈加空虚。人总是这样,迫切的寻找着消遣的方式,希望得到充实与温暖,直到最后才能知道这不过是让太久没能感受到的空虚感渐渐失去了而已,以至于连“空虚”都分不清楚。

就如此而言,那些不管多么丑陋猥琐的客人们,要可爱得多。

 

久酒香说过,叶子如果想要什么东西,就向隔壁要求即可。

“因为他所追求的东西,和你一样”

叶子没有过多的犹豫,推门走出房间。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向他索要香烟,然而每一次都会在门前驻足许久。

毕竟人,不是说改变就能改变的东西。失去的东西也会留下存在的阴影与痕迹,像是过于残忍地在离去之前用小刀刻下了难以复原的伤疤。

女性找男性要香烟是一件极别扭之事吗?

每次考虑到这句话时,叶子就会下意识的按下门铃。

无人回应。

已至夜晚十点,以那个青年的习惯通常会独自一人,蹲在转椅上写着什么。

叶子用右手拍响房门,又按了几次门铃。

无人回应。

楼道上的野猫嘲笑似的叫唤几声,转眼便飞快的跑向了楼梯口不见了。

叶子突然打了个冷战,预感到了什么。

立刻回房穿上学生鞋,毫不顾忌已经散开的衣装,只是紧抱着腹部,以极不协调的动作与滑稽的姿势跑向居酒屋,也没有在意到自己的长发在跑动中狂舞。

像是被人抛弃的女鬼。失魂落魄。

待叶子跑回到公寓,顾不得自己快要缺氧晕厥的现状,一边用左手疯狂拍打着青年的房门,一边插入钥匙,而一次又一次地将钥匙掉在地上。但一直没有停止拍门,哪怕左手疼得只能一下一下的按在门上。

门被胶带封住了。

她瞬间如同被抽空了力气,瘫在地上。神情木然。

后来的久酒香快步走上,手里握着尖锐的柴刀,狠狠地插入门缝,一刀划下!抬脚奋力地将门硬生生踢开!

屋中的炭烟仿佛魔鬼似地冲出,叶子又仿佛取回离力气,跌撞着冲进房中,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将青年从床上拖回自己的房间。

接着,叶子累倒在地上,躺在青年的身旁。

“他应该吃了安眠药,估计明天都醒不过来吧。”久酒香过了一会儿才从隔壁房间走出,“明天,就让他在你这吧,实在是麻烦了。”她微微躬下身。

“…”叶子无言,撑起身体慢慢变为坐姿,将青年枕在膝上,“没有什么麻烦的,就交给我吧。”

“不过……明天晚间仍要拜托你过来,有位客人预约了你与其他几个孩子。”风间久酒香将钥匙扔在了叶子面前,“还是把这个留给你比较好。”

“知道了。”叶子低下头,又躬身去捡起面前的钥匙。

久酒香点头行礼,关门离开。

房内只剩下叶子与青年。多了些烧木炭的刺鼻气味。

 

你……为什么这么勇敢呢?

我不明白啊……

为什么就算自己生命的尊严也丢弃掉?面对死亡?

 

叶子从青年的口袋中搜出一盒万宝路香烟,将仅剩的一根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