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青?」
我一手拖着不断淌着血的野兽尸体,一手握着石刀,不仅脸上头发上满是血泥混合物,身上的衣物也是破破烂烂的。
这样的我本该在入城时就被卫兵拦下来,但守城的文官看到我一副落魄的样子,只是摇头轻轻叹息,摆摆手示意我能进镇。
而在街道上行了不久,一道从前方传来的呼唤拦住了我的脚步。
但是我来到这里以后,应该没有和谁交谈过吧?
……对了,有一位。
我拨开挡在眼前沾满血污的发丝,抬起眼帘看向声音的来源。
「妮娜小姐?」
「呀,真的是你啊。脸上脏兮兮的,我差点没认出来。」
妮娜相当开心地笑着,轻轻拭去沾在我眼角边上的血渍。
虽然爸爸是酒馆的老板,妮娜本人也在酒馆做着服务员的工作,但妮娜的手指竟出乎意料的柔软白嫩。
这样的想法很不礼貌啊。
意识到自己竟然对妮娜小姐失礼的想法,我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
除此之外,感觉周围有些危险的视线射在了我的身上。我下意识地一缩肩膀。
「昨天你怎么不辞而别了?我好不容易才煮了一次早餐,结果想要叫你的时候就找不到人了。」
糟了!
妮娜小姐的话音未落,我的心脏却是扑通一跳。
随即仿佛是要验证我的预感一般,不知出于何故,周围的视线一齐刺在我的背上就像刀子一样锋利。
在这种充满着视线暴力的环境下,我要有多大神经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开口和妮娜小姐对话啊。
总、总之,这里还是先逃吧!
「呃……那个,之前突然有些急事要去办。不好意思麻烦您了!那么我就——」
「并不麻烦啊。说起来,怎么两次见到你都是一副落魄的样子?而且还扛着这个……是刚从森林里回来吧?」
不对,她是怎么知道我从森林里回来的?
……对哦,我现在的这一身衣服,除非是瞎子和没有常识的人,否则都能看得出来吧?
不过啊,妮娜小姐,拜托您看看周围的气氛吧,这样下去我很难开口诶。
「诶、这个,这是铁背红豺吧?」
不不,真的拜托您看看周围吧,走在路上的人们的视线几乎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啊,这样我根本开不了口好吗?
「是真的耶……不过还没到成年期呢,真是可惜了。」
我快要不行了。太沉重了,视线太沉重了啦。拜托,谁都好,快来救救我吧。
「唔、抱歉。这里似乎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我们先回酒馆再聊吧。」
妮娜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这令我喘不过气的气氛,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如果可以的话还务必请放我一马。
别说回什么酒馆,现在就连背对背的交谈我也觉得尴尬万分啊。更何况刚经历过一场殊死之战,我现在只想好好的休息一下,以舒缓我绷紧的身心。
毕竟,是我选择了要离开的。
我还在心底偷偷发了誓要偿还这个人情。
如果再接受妮娜小姐的帮助,这样一来欠的人情又会再多一个。我该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啊?
「走吧。」
说着,妮娜小姐牵起了我的手。
唔!
备受煎熬。
我要拒绝她!要狠狠地拒绝她!要像个男人似的狠狠拒绝她!
……不过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虽然看起来妮娜小姐只是轻轻地牵着我的手,在前面引导着,我在后面恋恋不舍地牵住她的手。但事实上是我被『钳制』住了。
没错,『钳制』。
我的手根本挣不开妮娜小姐的控制。
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我总有种被狼盯上的感觉。
我就这么被半强硬地拖回了酒馆。
「啧,又是这小子?妮娜,这次是怎么回事?」
「不关爸的事,你走开啦!」
「呿。」
在离酒馆还有一段距离,我远远就看到了就看到店长大叔口中叼着一根牙签,双手抱着胸靠在墙上,心中的不满经过言语发散到了空气中。但妮娜小姐一点都不给大叔面子,被呵斥的店长大叔挠了挠头,虽然心情明显变差了许多,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瞪了我一眼。
「等等。爸,你把这个拿去。」
「这什么?铁背红豺?哪弄来的?」店长大叔从我手中拿过了怪兽的尸体,听得出声音中的惊讶,但是又有些遗憾,「不过破破烂烂的。」
「等我问出来。」
「喂。你是说,这小子?」
大叔皱起了眉头,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语气中甚至带有一些……轻蔑与嘲弄?
但是妮娜小姐对此毫不理睬,头也不回地朝着房间走去。
「……我果然还是不应该待在这里吧?」
「你闭嘴。给我进来。」
脚步一踏进酒馆里,妮娜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语气十分强硬。我实在兴不起反抗她的想法,反正我也翻不了身,蹬不起豆大的浪花。
「坐在地上。」
我原地踌躇了一会,还是盘起双膝坐了下来。
妮娜小姐盯着我的脸,两条细长的眉毛挤在一起,双手环抱住胸部,右手食指焦虑地点着手肘,叹了口气。
大概经过了五分钟,妮娜小姐一言不发。沉默的气氛令我的心脏几乎提起到了胸口。
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开始搞不明白了耶?我可以走了吗?
「你,为什么在离开之前没有告诉我一声?」
我微微张开嘴,想要作出回应,但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何故无法出口。虽然有设想过妮娜小姐会问什么,甚至也想好了回答的措辞,可我还是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不回答?不用我猜,你这几天一定是在森林里过的,对吧。」
「……嗯。」
「我说你啊……」
妮娜把书桌前的椅子向旁拉开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叉叠起,一手撑在桌面上,托起下巴斜眼看着我,有气无力地叹声。
「你知道对于手无寸铁的人来说,森林有多危险吗?还是说住在我家的马棚里就让你有这么大的意见?」
「并、并不是有意见。」
「那不然是什么?算了,活着回来就好。你现在还没有能住的地方吧?至少今晚,你要住在这里。明天一早,如果你还是要离开也随你高兴。前提是你要来告诉我一声。」
「……嗯。」
说实话,我很想婉拒妮娜小姐的好意,可是现在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在森林里,是会死的。
我终于明确了这一点。
说什么白天只会有野兽出没,原来是这样的野兽。
或许对这个世界的人们而言,它也不过只是『这样』的野兽罢了,可是对于我,就算只是『这样』的野兽,我也需要以性命相搏才能从对方的尖牙利爪中逃出生天。
这就是力量层次上的差距吧?
要是我也有足够的力量,想来就不会这么落魄了吧?
还真是凄惨啊,我。
幸好有妮娜小姐。
妮娜小姐说的话虽然直白,但是我能感受到锐利的语言下隐藏着的关切与担忧。
明明就一直在给人家添麻烦,却仍得到妮娜小姐的许多帮助。
明明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妮娜却仍为我着想许多。
「……谢谢。」
「哈?」
「如果不是妮娜小姐的帮助,我可能已经死在路边的某处了吧?」
「别蠢了,你要是死了,绝对会有人把你丢到大山里面,怎么可能会让你呆在路边?尸体散发出来的臭味是会影响到空气质量的。」
妮娜小姐瞥了我一眼,仿佛是在看一个没常识的人——虽然我确实没常识——然后翘起眉毛,嫌恶地摆了摆手,「还有,你那是什么说话方式?小姐?怪恶心人的。以后叫我妮娜就好。」
不对,这也是槽点吗?真是意外啊。
「川青,你的名字是这样念,没错吧?」
「呃……是没错。」
之前不都是在街道上这么出声喊过我了吗?为什么还要特地问过一次?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吧。」
妮娜小姐如此宣告道。而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除了我与妮娜小姐本人以外,在此后的十年内,将会是潘朵拉魔盒中最底层的秘密。
「川青。你、是从别的世界来的人吧?」
◆
「嗯。」
「……………………你承认的速度还真快。」
妮娜小姐似乎对我毫不犹豫应声的速度感到诧异,愣住了半晌才苦笑着开口。
「有什么问题吗?」
在这种充斥着魔法与超能力的地方,什么死体苏生什么空间传送应该都是很常见的吧?
「问题可大得去了。」
妮娜小姐扶着额头低声喃喃着什么「还真被我猜中了」「这下麻烦大了」之类的话。但作为一名有高尚节操与道德品质的绅士,我决定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诶?是猜的吗?
原来是猜的啊。
不过真要说起来,实际上我也没有怎么隐瞒就是了。
妮娜小姐自顾自地演了一会儿独角戏,随后抬起头来, 用无比认真的眼神凝视我的双眼。
「算了,我也不打算说教你什么。不过你要和我立下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
「绝对不要把你是异界生命的这件事告诉给第三个人听。」
碧蓝色的瞳孔中散发出异常坚决的光芒,蕴含着不容我道出半句辩驳的意志。
「绝对不要。」
嘛,反正对我而言也算不上什么严重的事情。只是不向外界宣扬罢了,只要不会影响到我在这里的社会生活就好。反而还可以说对我有不少的好处。
虽然妮娜小姐的反应这么大让我感到十分惊讶……以及一点点的好奇。
在这里就先答应她吧。
「嗯,我明白了。」
「……我说你啊,真的有明白吗?事情的严重性。」
要说明不明白,当然是不明白啦。说起来,我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要不然怎么会做出独自一人扑进青木原先生怀抱里的蠢事?
「为什么不能说?」
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了。因为啊,问过也好嘛,这样可以避免将来许多麻烦事的发生。
听到我的疑问后,妮娜小姐果不其然地露出了「啊啊,这家伙果然什么也没搞懂」的脸色,看着我的脸,仿佛像在看一个白痴一般。
「难道在你的世界里,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这样的事情,是很常见的吗?」
「不常见,应该说是完全没有过。」
「那么,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
假设有一个人,他是从别的世界来的,并且他的外貌与你的世界当中某一智能种族的外貌一般无二,无法从外表上分辨两者的不同。
这个时候,你会怎么想?」
「怎么想……这……」
「你怎么想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怎么想。」
「我们?」
「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你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会怎么想。」
难道对法术、超能力习以为常的世界还会对异世界访客感到惊讶吗?
「诚然,异界的精灵是呼唤系法师或旅人的好伙伴,这些精灵大多奇形怪状,或许有个别外貌与其他种族相近的,但绝对不会完全无法辨认出现的状况。
当然,你并不在这个行列里。这也是最大的问题。
在我们的世界里,若是能够以包括智能种族在内任一种族的外貌降临于此地的,只有神灵。」
被误认为神明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可你不是神灵。问题就出在这里。」
妮娜小姐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但她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我身上。
「我观察过你,你和我们不一样。
你会发烧,会生病,我们不会;你只不过是杀了一只铁背红豺,却如此狼狈,我们也不会。
我们不一样,我们不是一个种族,你不是神,而你却与我们的容貌一般无二。这一点,便是最大的罪。」
妮娜小姐紧握着拳,如此断言。
「曾经有一个人,他假冒神灵,以神灵的名义在这世间行走。但是他的身份最终被万神会发现了。于是,他的灵魂与身体被禁锢住,分成九个部分,投入九个元素界中,承受着永恒的折磨。
我想,你并不希望变成那样吧?」
随着最后一句话,我所见过最灿烂的笑容爬上了妮娜小姐的脸颊。我本该因此而高兴,可是这一刻,我却觉得毛骨悚然。
在这以后,我与妮娜小姐开始了一个小时的长谈,她告诉了我关于这个世界的许多东西。
在谈话中,我逐渐了解到,这个世界对于弱小的我来说,几乎是动弹辄死。
我在森林里遇到的名为铁背红豺的怪兽,在这里不过是一阶职业者都能轻易解决的生物,铁背红豺唯一的难缠之处就是它能感受到别种生物的威胁,并近乎完美地隐藏自己的气息行踪以逃避危险。
……也就是说,我在铁背红豺的眼里甚至算不上威胁,只是食物而已。不过结果却是它被这『食物』给干掉了。呵。
说到职业者,职业系统是支撑起这个世界最关键的社会基础。职业者们组建了诸城邦,组建了旅团,组建了教团、佣兵团、学会、协会、党派,乃至这世上大大小小近乎所有的组织。
由于早年诸城邦间的征战不休,以及更早时期、诸神明直接给予诸城邦帮助的『代行战争』。这个世界早已建立起了完善的职业评定与统筹系统,并将其划分出六个类别六个阶级:
前锋、法师、游侠、术士、神官、旅人六大类,一阶是基础,二、三阶是下级,也只有成为了下级职业者才具备响应诸城邦领主征兵的资格,再之后的四、五、六阶分别是中、上、最上级。
说起职业者的实力,我仅知道一阶职业者能够轻易解决我以性命相搏方能捡回一命的铁背红豺。但妮娜小姐接下来的举动让我更为直观地认识到了职业者的力量。
「我只是一名一阶术士。」
随着落下的话语,妮娜小姐抬起右手,房间里的物品——所有无机物都漂浮了起来,升起了约十公分的高度。
看得我胆战心惊。
「嘛,不能直接影响到有生命体,这也可以说是一阶术士的证明吧。」
妮娜小姐有些惋惜地说着,将手掌一拢,物品又落了下来。
如果这只是一阶职业者的话,那命运还真是充满了恶意啊。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那样说的话,还不如去死好了。
……命运啊,你是想让我这样答复你,对吧?不过很可惜,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就算是跪伏在地上,擦烂了双膝,亲吻着泥土,吞咽下杂草,撞破了头颅,折断了手臂,我也会活给你看。
我这条命,可是经历过一次死亡的啊。
◆
自与妮娜小姐的谈话那天起,已经过了七天,我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同时也还算顺利地在酒馆得到了一份在马棚里的工作。虽然不知道妮娜小姐是如何说服店长大叔的,不过我决定不打算深究下去。
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这里的头马穆兰秀总是和我不对付:它总爱用鼻孔把气喷到我身上。
「哈哈哈,那是穆兰秀与你关系好的证明啊。」
你确定不是因为感觉我好欺负吗?当我这么回问妮娜小姐时,她用一副灿烂的笑容带过了这个话题。
果然是这样吗?我稍微有些失落。
但是我没别的去处,再加上为了报答妮娜小姐和大叔的恩情,我在马棚以外的地方也想要学习更多的事情,这样才能更好地帮上酒馆的忙。
酒馆里除我以外,就只有这父女两人在,有时候看着妮娜轻车熟路地应付着一桌一桌的客人,加尼隆大叔做饭上酒的样子,我开始羡慕起那样的身影,难免会升起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的念头。
虽然在事实上,更多的还是我得到两人的恩惠。
今天一大早,妮娜小姐便敲开了仓库的门,这是我现在住着的地方。
「川青,起来了。穿好衣服,我们出去一趟。」
「妮娜小姐,今天是要出去买食材吗?」
我从地上抬起身来,右手挠了挠有些乱糟糟的头发。
上次与浑身脏兮兮的我相遇时,妮娜小姐是因为刚好出来买酒馆要用的食材。这三天来,妮娜小姐也是每天都有去买食材,我还没见过她因其它事情而出门,虽然她每次出门时都是在下午,而且也从没有叫上我。
不过硬要我想出一个原因的话,也只能是这个了吧?
「不,是去帮你做人口登记。」
「诶?好。不过为什么是今天才去?」
「每个月有二十四天,一年十五个月,只有在月初的前三天才能做人口登记。穿上你的衣服,还有什么问题出去再问。还有,记得把铁背红豺的血带上,我放在厨房里,用小陶罐装着的那个。」
我被妮娜小姐冷冷地瞪了一眼,低下头才发现原因:我坐起来的动作而让棉被滑到了腿上,内裤似乎因为睡姿的原因而被拉下了一些,以至于让大腿露在了外面。
没错,看起来就像没穿内裤一样。
我打了个寒颤,迅速拉起被子,抬起头来,妮娜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掉了,只留下了空落落的房门。
五分钟之后,在妮娜小姐的带领下,我来到了阔别三日的街道上。可能是我的错觉,总感觉来来往往的职业者装束的人们变多了。
也许是早上出门买道具的人比较多?
虽然是早晨,但这个时候的自由市场——在商业区的一角——上却也已经热闹非凡,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人拿出来卖,遇上对商品有兴趣的人还会把自己要卖的东西吹得天花乱坠。
妮娜小姐绕过了那片区域,拐进一条小路里,踏进小路的霎那,「叮叮叮」地打铁声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我下意识有些慌张的向身旁张望。
「川青,看什么呢?别走丢了哦。」
妮娜小姐微笑着催促我。
说起来,为什么妮娜小姐在外面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一直不明白。虽然很好奇,不过因为害怕妮娜小姐会生气,所以就没敢问出口。
我跟着妮娜小姐走了有百步左右的距离,来到一栋房前,有一个年轻人正赤裸着上身在前院里敲着一把长剑,他用钳子夹起剑刃放进水里,剑身发出了「嗞嗞」地响声。
他有一头漂亮的金色短发,身体上的一块块肌肉充满着力量感。跟我这种完全没有经过锻炼的身体有很大区别,和他比起来会有种输了的感觉。
「你好,奥耳珀特·皮埃尔伯恩特。」
「玛格雷斯小姐?今天怎么有空来『皮埃尔伯恩特的铁匠铺』参观了?」
「老皮埃尔呢?他不在吗?」
「老爹在里屋呢,找他有什么事吗?」
妮娜小姐和眼前这个叫奥耳珀特的帅哥好像相当熟络的样子。
「我希望能拜托老皮埃尔帮他打一件武器。」
「他是?」
奥耳珀特的目光越过妮娜小姐看向我,眼神中有些难以掩饰的惊讶。
「川青是从帕拉丁外面来的,现在在我家酒馆打工。」
「是吗?」
听到妮娜小姐的话,奥耳珀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好像要把我的里里外外全都看透一样。
我总有种被他看穿了的感觉。
我一缩脖子,有些发怵。这个男人很危险。
不是指他的眼神,而是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不过你把他带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你们这里的东西即使是一个未受训者也能玩得转的啊。」
妮娜小姐笑得很灿烂,但奥耳珀特的肩膀却垮了下去,一脸无奈。
啊啊,我也明白这感受,妮娜小姐笑起来的样子虽然很漂亮,但是不知为何总让人高兴不起来。
「这话还真令人不敢恭维。」
「你就老实当做是对你们的赞美好了。
那么,能做出一把他也用得起来的武器吗?」
「他吗?」
奥耳珀特挠了挠头,垂下手,走到屋子门前,朝里面大喊道:
「老爹!有单子上门啦!」
「混账小子,老子睡得正爽!鬼叫个什么!不管来的是谁,统统叫他们滚蛋!」
从里屋响起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来的是玛格雷斯小姐!」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就算是贵族也……哪个玛格雷斯?是酒馆的那个玛戈蕾思?等等,老子马上出来!」
很快从屋子里跑出来一个同样是赤裸着上身,下巴上蓄着胡子,一头枯黄的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就像是有七八十岁的老人。
……是说这家人都是裸衣控吗?真是变态的兴趣啊。
「哦哦,原来是小妮娜啊,好久不见了,都长这么高了。欸,那个、加尼隆他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只是爸爸的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会有些毛病,经常说闪到了腰之类的话。」
「是吗?还是一副老爷子心态啊,那家伙。」
妮娜小姐没有拐弯抹角,几句寒暄结束,就向老皮埃尔表达了自己到此的意愿,老皮埃尔也很豪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话说回来,我们不是出来进行人口登记的吗?为什么会首先跑来买武器?虽然有着疑问,但是妮娜小姐在做什么事情之前应该是有过自己的考虑的,这样一来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续铁匠铺之后,我们来到了小镇的边缘,也就是妮娜小姐口中进行人口登记的地方:
纳蒂亚生命女神教团的神殿。
「你在前厅里等我,不许乱走。」
丢下这句话,妮娜小姐就离开了前厅。
就这么走了?
算了,正好可以观察一下这个所谓的教团神殿。
轻易超过了二十米高的巨大神殿耸立在大地上,被精心刻画过的格局使神殿的周围留下了一片广场,半包围似的柱廊取代了前、左、右三处外壁的位置,并支起了整个殿顶,而没有围廊的神殿后方与森林接壤。
横穿过围廊,走进正前方的三扇门后就能看到前厅,外表厚重的方形墙顶并没有使我感到心情压抑,还会产生一种能够在此畅所欲言的感觉。而再向前就到了正厅,但一面墙将两者分离开来,仅能从两端隐隐闭合着的门进去。
前厅里有许多相貌气质不尽相同的人,有衣着华贵的贵族,身披甲胄手持武器的战士;也有一身布衣的平民,穿着长袍手持木杖的法师,或坐着,或站着。但不论身份相貌,形态举止,人人都能和洽地在一起交谈。
站在他们的中间,我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还差得远啊。
尽管身上穿的是与他们相差无几的衣服,但是却能使我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异样。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融入他们之中啊。
「天空神有一个温柔而坚强的女儿,她的姐姐让万物得以思考,她的妹妹让万物陷于情欲。当她的姐妹们所布施的恩惠让神与人都陷入了混乱,是她让太阳神与夜晚的三姐妹握手言欢,是她让地上的她的孩子们放下干戈。
时隔千万年,她的孩子们因为小小的不愉快而争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但从未有人忘记他们的母亲是谁,从未有人忘记给予他们生命者是谁。不论是天上的,地上的,她总是受人爱戴的存在。」
轻柔地低语在我的耳边响起,令人如沐春风。
「她是天下万物唯一的母亲,生命女神,纳蒂亚。也是这所生命神殿唯一的主人。
纳蒂亚生命女神教团与生命神殿就是母亲的孩子们所聚在一起,一起融洽地交谈,并为母亲送上祝福的地方。所以呢,纳蒂亚母亲的孩子,请放下警戒心,不要拘谨,同大家一起愉快地交谈吧。」
闻言,我转过头,说话的是一位微笑着的少女,柔软洁白的绸缎覆在她身上,在空中轻轻落下,形成一处处优美的褶皱,碧绿通透的眼睛里闪耀着生命的光辉,瀑布般璀璨的金色长发沿着她美丽的背部曲线垂下,一直到脚踝处,几乎触碰到地面。
「纳蒂亚母亲的孩子,你似乎露出了苦恼的神情。
我是这里的神官,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的烦恼吗?」
「烦恼?」
当然有,有很多。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我没死?妈妈怎么样了?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在爆炸里活下来了吗?我的葬礼举行了吗?我该怎么融入到这个世界里?我真的可以在这里定居下来吗?要怎么和其他人交流?为什么大叔总是看我不顺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多,已经数不过来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全部得到解答。
但这是不可能的吧?
「……青。」
如果我没有能力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如果我没有去了解这一切的答案的足够的勇气。没有尝试过是不会得到解答的。
我想要活下来,更想要知道我的疑问的答案。
既然有神。
既然这个世界有着神明存在——
「川青!」
我猛地抬起头来,在我的眼前,妮娜用力地抓着我的肩膀。
脸贴的好近!
「呜啊啊啊啊!妮妮妮、妮娜小姐!呜哇啊!」
我吓得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结果却撞上人,摔倒在了地上。
「痛痛痛……抱歉、你没事吧……诶?」
我揉着敲到地板的脑袋站了起来,回过头去想要扶起被我撞到的那人,却看到有一个穿着白色无袖连衣裙的女孩正在扶起她。
而被我撞倒在地的,是刚刚自称神官的白衣女孩。
那女孩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怎么样,纳蒂亚母亲的孩子,你的烦恼找到答案了吗?」
闻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刚在脑子里奔腾的思绪,是因为这个女孩?
话说回来,刚才我想了些什么东西?
……回忆不起来了。
面对白衣女孩身旁少女有些不满的神色,我咽下卡在喉咙里的唾沫。
「笨蛋,看点身后啊。」
妮娜小姐朝我的头上来了一记手刀,可能是认为发生事故的责任也有她自己的一份,所以力道并不是很大。
「没事啦没事啦,我也没受伤,对吧?那么,纳蒂亚母亲的孩子,你找到了烦恼的答案了吗?」
「没有。」
肯定是因为刚刚头敲到了地上,刚刚想到的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是这样吗?不过别担心,纳蒂亚母亲的孩子。答案已经在你的心里了,你只需要静下心来,与自己对话就好了。」
白衣女孩温柔地笑着,她的天籁之音再次在空荡的神殿前厅响起,仿佛是透过了身体,直接传到了我的灵魂深处,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啦,正事办完了!」
紧接着,白衣女孩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方才那圣母般的微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与小女孩容貌相衬的天真开朗的笑容。她一把搂住了身旁女孩的手臂,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从下往上地看着女孩的脸。
「凡妮莎姐姐,工作完成了吗?可以带我出去玩了吗?」
「还没有呢,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怎么这样……」
神官女孩嘟起了嘴,向凡妮莎撒着娇。不过凡妮莎没有理会她,而是转向了妮娜和我。
「妮娜·玛格雷斯小姐,这位就是川青先生吗?」
「没错。」
「那好,川青先生,接下来我们还要按手续填一些表……」
「填表之类的请让我来就可以了,我是这位的临时监护人。对吧,川青?」
「诶?嗯,对,没错。」
妮娜小姐打断了凡妮莎的话,看向我的眼睛。
幸好有妮娜小姐,否则目不识丁的我甚至连表都填不了。
不过为什么是监护人?这样不会显得妮娜小姐自己很老吗?
「除了需要写的东西以外,还有什么手续吗?」
「呃……再接下来还有一个录入影像至记录水晶的步骤。不过这个可以现在就做,记录水晶我已经带来了。」
「那好,麻烦您现在就录入吧。」
妮娜小姐做事的速度相当雷厉风行,三两下就已经解决了所有事情。
凡妮莎在将我的三维影像录入蓝色的记录水晶以后,便与妮娜小姐匆匆从大厅尽头的门口离开了,留下不知所措的我,以及白衣女孩。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拜托旁边这位自称神官的女孩带我参观一下神殿吧?
「那个,神官小姐?」
没反应啊,再叫一次试试。
「神官小姐?」
女孩闻声左顾右盼了一下,随后看向我,有些疑惑地撇着头,伸出手指着自己。
「你是在叫我吗?」
「对啊,神官小姐。」
「我不叫神官小姐,我的的名字冯思·维塔,叫我冯思就好啦。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明明是自称神官的。
女孩——冯思的声音不似之前那如同清风般温柔而和蔼的感觉,但有着小女孩特有的活泼明快。看到冯思的笑容,我也停止了心底的抱怨,跟着她露出了微笑。
「我想了解一下生命女神教团的神殿,冯思可以带我参观一下这里吗?」
「这里是生命女神的神殿,而不是教团分部,请不要弄错啦。不过如果是想参观神殿的话,当然没问题啦!前面就是大厅,跟我来吧!」
冯思先是认真地指出了我话语里的错误,然后又笑容满面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难道女神神殿与教团分部还有区别?我感到有些疑惑。
不过话说回来,相当可爱啊,这孩子。
只是看着她的笑容,就仿佛身心都得到了洗涤。
我跟着这孩子的脚步,走进了大厅尽头那三扇门居中的那一扇门里。
……我曾从某处得知,在很久以前,经过长长的山洞隧道之后,冲出隧道口的那一霎那、重回天地间的解放的感觉是令人无比震撼的。
当时的我完全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但此刻的我认为,身临其境所体会到的震撼感绝对更甚于那种感觉。
与神殿外相似的高大柱子呈两道直列支撑着整个大厅,并且分成了上下两层,上层的柱子较小,但与下层的柱子一样刻着浮雕。厅内两旁的墙壁上则是雕刻着许多人物与物件,描述着诸神明与诸城邦之间的动乱纷争,以及生命女神最终使神与神、人与人、神与人重归于好的伟大功绩。在厅内的最前方,一尊超过十米高的生命女神像屹立在我的眼前。
此刻的我坚信,没有任何人看到此景能毫不动容。
这就是神的居所?
令到访者无不为之倾倒,令有罪者主动向其忏悔。这里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
「这里是祈祷厅,人们向纳蒂亚母亲献上敬意的地方。」
冯思在胸前画了个三角,一手轻轻提起白色长袍的裙摆,一手抚在胸前,屈膝向女神像行礼,口中念起赞美的诗句。
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似乎也应该行礼,但却不知该如何做出礼节。
不过冯思并没有特别在意,她抬起头来,笑着看向我——我发现这孩子很爱笑,就像是从不知世间忧愁为何一样。
「今天并不是为纳蒂亚母亲献上爱意与景仰之意的日子,所以无需拘泥于礼节,我只是想要在纳蒂亚母亲的面前表达我的感激。你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是这样吗?」
「嗯,是这样的。」
我看着冯思如春风般和煦、如太阳般耀眼的笑颜,不知为何,心中的某个地方被隐隐触动了。
「冯思。」
「嗯,有什么事吗?」
「这里的月亮,也很美吗?」
「……很美哦。
阿尔忒弥斯生活在勒托女士为她建造的房屋里,阿斯忒里亚为她的屋子添上装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塞勒涅还会轻轻叩响她的房门,与她携手共舞,她们白裙上华美闪亮的装饰在大地上洒下点点光辉。」
冯思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轻轻诉说着我所不知道的,神明的轶事。她垂首低声呢喃的模样让我看得入了迷。
她说完,抬起头,迎上了我的目光,在那无暇的眼神当中,蕴含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光华。
我的内心,连我都无法看清的某处,就好像……被这个女孩、被这个如珍贵但易碎的珠宝一样的女孩轻轻触碰了。
现在的冯思更像是之前向我询问烦恼的神官,而不是在凡妮莎面前撒娇的那个孩子。
冯思直视着我的双眼,清澈碧绿的瞳孔里好像在向我诉说着什么。我急忙撇开了视线。
「是、是这样吗?啊,对了,这些柱子上的浮雕是什么?」
我倾过头,注意到了柱子上的浮雕,仔细一看,似乎每个柱子上都有着这样的浮雕,并且每个柱子上雕刻的事物都不尽相同。
「这些是曾在混乱年间消失的孩子们。纳蒂亚母亲给予了他们生命,却无法保证他们的生命延续下去,她感到十分的悲痛。为了纪念这些孩子们,纳蒂亚母亲命地上她虔诚的信徒们为他们建起了这些祝福之柱。」
冯思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轻柔地抚摸着眼前柱子上的浮雕,眼睛里的光芒也稍微暗淡了下来,看起来像是真的为了这些生灵的灭绝而感到悲痛。
我盯着冯思的侧脸,一言不发。
我也没有资格说话。
我不了解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更不了解他们视为母亲一样的生命女神纳蒂亚。
说起来,我在这里终究是个外人。没什么事物是我可以介入的。
虽然我还是想要更多的融入他们之间。
「冯思,你怎么在这里?」
是凡妮莎。
「用餐时间快到了,快到庭院里去吧。川青先生,妮娜·玛格雷斯小姐已经先行离开了,她让我转告您:如果不能在两分钟内赶到她的身边,相信她的父亲一定非常乐意少做一人份的午餐。」
「怎么这样……」
我哀嚎着。
没办法,只好追上去了。
我匆匆与两位神官道别之后,赶忙从神殿大厅里离开。
◆
「没想到你还挺有自觉的嘛。」
我才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在神殿外面等着。
我有些惊讶,但妮娜小姐并没有理会我的想法,而是直接转头离开了神殿,向山下走去。
跟在妮娜小姐的身后,我在路上看到了一间房屋,它的门口很奇特,材质像是玻璃,反射出来的光线却不是很强烈。
我看着镜中穿着异国服饰的自己,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总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
不过这也是难免的吧?毕竟身处在自己不熟悉的环境里,穿着自己不熟悉的衣服,总会感到些许的不安心。
要尽早适应啊。
如此劝告着自己,我拖着变得有些沉重的步伐向前迈步。
「咚!」
心脏猛地一缩。
胸腔与背部好像同时被重物撞击。
难以思考。无法思考。
仿佛窒息一样。
下个瞬间,从骨髓里钻出来的冰冷迅速蔓延到全身,冲击着我的大脑。
我不能呼吸了。
眼睛瞪大,瞳孔紧缩。抓住脖子,渴望空气。
骨头在吱吱作响,从内到外的颤动着。
我需要氧气,更多的氧气。
「妮——」
声音还未能传达出口。
接着,我的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