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伊奈区的新世界广场的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时钟。

据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时钟,这座庞然大物位于一个从新世界广场的最中心扶摇直上几十米的钟塔之上。这意味着钟塔的最高处几乎是和地面平行的,也就是说,当行人第一次从新世界广场下方的诗伊奈综合交通枢纽站(不论是以什么样的交通形式)来到江城的时候,他们将看到一个高不可及的炫耀着一座大型城市的财富的机械钟,以及那些在这块43公顷大的露天地下广场周边的张牙舞爪着黄金的摩登大厦们。

它的官方名字是“新世界钟”,不过人们总更愿意叫它“黑钢砖”。这当然是一种形象的昵称,因为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用数吨重的钢铁结构构成的大砖块。实际上他是一个正方体,通体黑色,正方体的上立面离地面约有15米,当然,这点高度在高楼林立的诗伊奈中心区就像是一只蜗牛站在一整群易碎双腔龙面前,它简直得提心吊胆才能坐的住。

不过,当他们沿着一级级阶梯一步步向上——这当然说明至少100座自动行梯全部报废了,或者他们都是爬山爱好者——离开这个广场时,这只巨大的蜗牛却正在他们面前。

上千万乃至上亿的前往这个梦幻城市的旅客会在此时此刻,暂时忘记这个当今最大的城市广场是建立在五十年前的无核战略炸弹所造成的疮痍的基础之上的,他们会发现自己置身于像是调皮的小孩宣泄着父母给他刚买来的积木玩具搭建的组成汪洋大海的摩天大楼建筑群之中,就好像一场荒谬的战争留下的却是数不尽的财富一样。

不仅如此,他们更会发现可以说是离现在最近的城市规划设计大师是如何展现出她对于大与小,高与低,远与近的关系的认识和如何将这种周易式辩证法在城市中运用到极致的。

他们也会认同《伦敦人周刊》在一期中用特大字体写到的“魔幻之城”这个评价,绝不什么艺术上的赞扬,也不是因为收受了过分的贿赂。他们只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仅此。

那么,在诗伊奈的东南方,是一个有着江南水乡名字的区域。

思兰桥。

思兰桥保持着江城的“区域不过烟沙江”的优良传统,但又有些不同。

由诗伊奈的团队主导的新思路规划给思兰桥留下了一个拓宽烟沙江河道而得来的约有10平方公里大的人工湖,这也包括一个被计算入思兰桥区域范围的的江中小岛。连接着陆地和这个岛屿的那座桥,也就是那座二到四层都作为江城城市规划展示馆的桥梁与建筑物的结合体的玩意儿,会让拥有协会本部通行证的人即使在协会的办公时间也能到江城象征者协会本部闲逛,而不是只能等到协会休息时才能在岛上漫游。

但很可惜,他们来这里时却多半不是为了闲逛。

黑钢砖已经把它的所有指针归向“0”了,现在是午夜零点。而在巨大的原型钟面旁,三组数字分别是:256,11,15。江城正处于副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所控制的冬天,从东海吹来的风可以让人觉得一切关于江南气候宜人的古人言论都是因为收受了当地官员的贿赂随手写成的,而且他们从没有考虑过读者会真的来江南。

而在协会本部,江元不想掩饰他的不耐烦,甚至,他已经心情糟糕到要笑出来了。在他的心里不知是第几次的预演着他把协会本部整个定向爆破,或者让这个无趣的小岛重新变成烟沙江上的一片滩涂的场景。

但很明显,他克制了这种冲动。

而这就说明,他的秘书官伊本,这位来自波斯湾的年轻小伙子很可能是制造滩涂的绝妙原材料。

长达一千万年的远程会议已经结束了,江元的面前是足有一头霸王龙那么重的层层叠叠的档案。

高度可能也很接近。

“伊本?”江元毫无音律的敲着桌子,胡乱地指挥着新时代交响曲,待到演奏结束,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把这位正在旁边干睁着眼神游太虚的秘书官叫唤来干些正事了。

伊本听到这声叫喊的时候,身体明显颤动了一下,他掩饰的很好,但还不够好。

“会长,有什么要吩咐的?”

江元发现这个国字脸上蓄着浓密的络腮胡的年轻的秘书官正尽他所能挤出营业式微笑,这让江元翻了个白眼。

“这些,全烧了。”

“什什么?全烧了?”

“对,现在,立刻。怎么,你想让我干政?还是你到现在都听不懂汉语?我告诉你,这些文件我一个都不会批复,我也一个都没看到,联席委员会的代表过来找你的时候,你就如实回答:有人制造了一起意外,协会本部下了一场雨,然后他们这些不仅毫无用处而且会给我引来一身麻烦的犊子档案就都被烧了。你是知道的,江城经常下这种雨,120年前这附近可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啤酒厂,所以酒精可能渗透到了地下水层,它是叫什么?冰花?还是叫紫岛?算了,管他叫什么,反正乙醇一直在江城的天气系统中循环到了现在,正巧下雨的遮天我们的办公室还开着窗,正巧雨滴下来了,而且没人知道这一切——我是说,伊本,看看你这一脸吃了苦瓜粉炸大肠的表情,这难道很难理解吗?”

“这……关键是他们肯定会……哦,好的,会长。”

伊本的语气显得有气无力,他本来想抗争一下,不过江元的凝视拥有很强的威力,他只能照做了。随后他的手掌泛起一丝火光,然后“意外地”撒了一点到了那一堆文件上。

伊本不经意间瞥见办公室的圆弧型落地窗外,那里是午夜的江城的最中心,此刻好像在举办些什么活动,方向上应该是在西江,因此可能是那两家大型企业在举行他们的五十周年庆典活动。

伊本这才想起西江原本是四年前的自己的目标,他本想去修德亚,阿契美尼德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可他最终没能通过第四轮面试。而在江城协会,他甚至不需要第二轮面试。

只不过薪资起点也降了一番。协会不算是个太适合养老的地方,也不是个太适合年轻人的地方,不那么好,不那么坏,如果不是做江元的秘书官的话,可能会很棒。

伊本不禁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这位活在都市传说中的人物的时候,他甚至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没想过这是一个活着的角色。而每当传说变成现实,人总会发现还是传说好些,就好像现在依然流行的那些被一整个团队精美包装过的“偶像”一样。

“会长,接下来准备回家吗?还是……”

伊本没有说下去,因为刚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的他发现,偌大的办公室现在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这是,回家了吧?”

伊本摇了摇头,走到了电梯前。

对于江元的不辞而别,伊本已经习以为常。

他住的远些,虽然也是诗伊奈,但在烟沙江的对岸,这对于江城人来说是几乎就是跨了整整一个联众区。

至少在以前。

而正如伊本所想的那样,江元此时正在回家的路上。

严格的说,他正站在大名鼎鼎的远东第四高楼:“你好,孤单”大厦的最顶层。

至于他家,则离这座由儒兰集团所修建的名字很有江城风格的大厦有着一段距离——当然了,三十八万公里以内。

他不信任电子档案,同时他也不信任江城的高速公路,尽管每个人都告诉他电子档案的便利性,但电子档案不可能被一把雨烧了。新思路之后的高速公路虽然再也没发生过臭名昭著的日常性大拥堵,但遍布在道路上的监控探头很耐雨烧,所以他车库里的各种代步工具并不经常被在道路上使用。

江元看着468米之下的地面,从这装饰着绿色植物的楼顶花园轻轻一跳,就像一个自杀者生前的最后一次蹦极。

而随后。

他到了一座离他之前立足的地方至少有20公里远的位于烟沙江河口的瞭望塔上。

他当然不是像某些无趣的媒体那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夸张想象里那样的神——实际上他们总是能把政治家渲染的无所不能,即使他们的素质实在差到很难以加工,比如不仅鼠目寸光,肚里的墨水不足以让他们知道江城在哪儿,甚至还样貌丑陋、大腹便便、身高基本和游乐园的刺激项目告别……不过在保住身家性命和腰缠万贯的未来的双重诱惑下这群人还是能把残障的猪渲染成为人间楷模,即使他们都心知肚明,选民中的绝大部分不可能相信这种鬼话,但那句话说的好:哪怕是一个再愚蠢的人都会有一个比他更愚蠢的人崇拜他——不过“这点小事”他还是能做得到的。

拾级而下,江元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别出声,江城就这么大,如果你们敢说出去,我就把你们做成午餐肉罐头,塞缪尔家的人向来说到做到。”

回应他的,则是一声像是猪叫的声音,以及一些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奇怪的声音。

“科卡尔吞,你最好把你的口癖改一改,你的父亲为我工作的时候,可从来不会这么说话。还有你,姿兮.鲁.塞,嗯……还是姿兮.鲁.沙尔?我理解你的求知若渴,但我请你的六肢不要离那些甲骨文太近,即使他们是你发现的也不行,明白?哦,拜托,你的鞘翅下面好像在发出很不满的声音,可我这在是为你好,你……算了算了,不说了。”

江元没有了说话的欲望,他找了个座位,在一个直立着的小孩身材的粉红色的猪和一只成年人体长的趴在地上的绿色蟑螂之间坐了下去,不远处还盘旋着一条有着两个头的蛇,他不用看都知道,头顶上还有一只体型硕大的蜘蛛。

“哦……我想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废话。啊,谢谢你,不过,杜,这种液体不煮熟是不能喝的,因为这种紫色的液体里富含神经毒素……不不不,你用水稀释过也不行,只有用高温破坏蛋白质的结构之后它才能被饮用,否则你能让恐龙灭绝你明白吗?啊,他妈的,这感觉真奇怪,像是在给我孙子上生理课……”

江元立马跳了起来,他醒悟了过来,记起了此行的目的。

“他妈的……好,我得走了,你们就在这待着吧,有什么问题就去找公安局,那就这样。”

离开这座堪称文化遗产的砖石结构上布满青苔的瞭望塔之前,江元还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公社是一个老城区,270来年的历史造就了一个到处是禁止开发的历史保护街区的区域,倒是和江元这一身60年前流行风格的服饰交相辉映。对江城历史了如指掌的人可以和你夸夸其谈,比如作为公社和共和的天然分界的现在依然屹立着的老城墙到底花了多少钱来建造,而这笔财富又折合多少涉格,又比如长江是怎么影响着江城这座城市的发展——比如几千年前江城还是一片水域。

但现在的江元对这些他从小看到大的街巷和那些他早就知道的历史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小心翼翼地使用着他的“意象”赋予他的能力,悄然在江城中少有的几条安静的狭隘街道间穿行,直到他穿过不知多少座随着街巷的特点而改变的红灯笼风格或者高卢吊灯风格的路灯,以及一条条小巷的那铺满低地半岛风格的砖石的路面,最终来到一栋在公社随处可见的三层结构的结合各地建筑风情——主要是江南水乡和文艺复兴风格——的独栋房屋的面前。

穿过门,眼前是一片漆黑。

江元把客厅的灯打开,他知道楼上没人。

他这才意识到他该提前查看信终里的邮件,他也在下一刻这么做了。

“晚上和同学一起玩,就不回去了,爷爷。”

他看着眼前挂在白色大理石材质的墙上的一张镶着金色相框的照片中那穿着黑色礼装的自己,这个自己显得比现在的自己老些,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而这三十多岁的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穿着婚纱,和稍显严肃的他不同,女人有着迷人的微笑,就像每个婚礼当天的女人那样美丽。

这张照片的旁边是另一张结婚照,里面的男人和他长的有几分相似,只是看着更年长些,只是照片只剩下了半边,另一半就像是被火烧焦了般,连相框都是碎的。

江元抚摸着照片,和又一张照片。

客厅不大,斜对面是一个向上的楼梯,装潢很朴素,大部分都是白色,这也是外表的石材的原色。两张大沙发,四张小沙发,一张茶几和一张会客桌:这些几乎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江元入了神,他对着第一张照片轻声说着:“诗伊奈,你的孙子还是这么有精神啊,挺好的,挺好的,我这个老头子就不行咯……年纪大了,年纪大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随和,好像还有些满足,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可是,当他的眼神转到第二张照片之后,他突然座到了沙发上,眼睛眨了眨,然后笑着。

“儿子,嗯……你的儿子,很有你的风格啊……都这么的……”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