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从队长那里听到了其他人都已死亡的消息时,他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

15个人,不知不觉就还剩5个了。

也许,剩下的这5个人,也快了吧?

林用焦油让自己能清醒些,但一团乱麻还是一团乱麻。

队长已经没有了正常的笑容,他现在脸上挂着的那副笑脸和“喜悦”这个词毫无关系。林认得那个笑容,很多已经见识了他们祖先的脾气的人也都认得。那是一种恬静的微笑,每一个渐冻人都能做出来。

而造成林的烦躁的原因有很多。

自从林听到了一位“先贤”所说的话之后,他就已经有了某种猜测。

控制重力,这种意象,他曾经听那个人说过,尽管只有一两句话,他却一直记得。

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他猜,应该是恐惧吧。至于恐惧的来源,则太简单:控制重力,其实也就是控制引力,而控制引力?这背后的原理林不想去思考,但思维到了这里也足够让他冒出一身冷汗。虽然他那个时候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面对这种意象。毕竟,这个机会也实在太少。然而,生活就是在一复一日中上演着巧合与平常,这点他以前已经有所理解,只是他还了解的不够透彻。

这次,他算是清楚地认识到了。

林讨厌他过去的姓氏,一如讨厌他的父亲那样。所以在加入协会之后,他把姓给改了。至于说名字,因为据说是他母亲取的,也便一直用着了。林有时会想,自己可能多少有些俄狄浦斯情结吧。

不过佳霞也不像是那种可以替代母亲的角色啊?至少目前。但那也许就是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的深化”吧。

呵,经典精神分析这鬼东西。

但,也许36岁的自己还是过去的那幅样子吧。

林不敢对那些小上自己十来岁的人说些什么关于人生的经验之谈,毕竟对此他也只有“活着”这两个字罢了。须知,人是一种上升很难下坠却很容易的现象,有些人一开始就处在谷底,却不会有人从始至终便在顶峰,运动的曲线有时平缓有时陡峭,有些人从未上升,有些人曲曲折折,最终还是下去了。也只有那么一部分人,能一直在向上攀登。说到底,懦弱者永远是多数,坚强者往往活在历史中。

很明显,林也是自甘堕落的那一类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害怕起那种站在高处的感觉了,恐惧把他的心烧的滚烫,蚕食着他的双腿,一点点的逼他下跪,之后,就让他一路下坠,待到大脑清醒之时,他已发觉,自己却只能遥望着高处,并在心里记下当自己还在那儿时的苦痛。也许吧,还有快乐。

“林,桥安和红蓝死了。”

“嗯。”

“我们也就是等时间吧。”

“嗯。”

“你知道什么吧,林?”

林看着佳霞,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谁会知道呢?”

“你果然是知道些什么啊。”佳霞又笑了。

“或许吧。”林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只剩三个了,意料之中。

就在说话的功夫,红色越来越深了。

这是不好的兆头,没人知道这红色是怎么来的,又能做到些什么。前面一个问题或许可以用“意象”做一个简单的敷衍,后面一个问题却只有无可奈何了。林只知道答案多半不是多美好,也并不吸引人,所以他也不想去思考。

南淞,江城的一个老城区。这附近也是为林所熟悉的,有个人就一直生活在不远处,但也许现在还没来到这里。林很少来南淞,这里处于他的生活半径之外,对于一个右城人而言,左城的一切都很遥远,两者之间尽管不过是一条烟雨江的距离,但历史的惯性可以将这段距离无限延长,最终使人望而却步。虽然现在烟雨江上门建了不少“桥居”,似乎是想要让这种隔阂被打消,但效果并不那么显著。而林对南淞的映像,也因此始终和人挂钩着,而且每次来到这里,总是能够想起,所谓触景生情便是如此。但那种景里面不应该包括诸如红色和死去的先贤以及一个不知道在哪里躲着的象征者这些东西。

一片红色里,突地又下起了雨。

林走到了佳霞身后,和协会长窃窃私语,林知道,佳霞对此很关心,也很不关心。

“我们做的事情被发现了吧,现在来杀人灭口了。”

“那为什么他不直接下手呢,林?时机很多,我们不过是些小人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轻轻一碰就化成了灰。”

“情感因素吧。”

“别说,真有可能,但你要说协会长会因为这个原因就设那么大一个套,我这可有点受宠若惊啊。”

“他多少念着与你的一些旧情吧。”

“或许。”组长说着,自嘲地一笑,“但我还是觉得,我没那么大的面子让他如此大费周折,林,我猜啊,应该是和你有关。”

林沉默了。他也察觉到了这种可能性,只是不太愿意承认,队长只不过是把事实说给他听而已。

他发现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终于到了偿还代价的时候了,这自然是他一件很让他无所谓的事情,只是......

可是佳霞她呢?她跟这一切并没有关系,说到底只是给林陪葬罢了,这样的死不明不白,听上去也够荒唐,可却没法避免,因为人就是这么的荒唐。

如果不去做呢?林不禁想着。

但他也知道,如果是一种对现实的欺骗和对自己的麻醉,不会有如果,也没有如果。

一千个如果不如一个结果。

现在后悔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1点40了,林擦了擦手上快要凝固的血液。

不久前还有8个人,现在却还剩3个。

作为活着的代价,林的脸和衣服已经不堪入目了,队长的衣服倒没那么破陋,只是脸色很明显的发白,腹部上似乎有血在往外渗,把衣服染出些微红。只有佳霞还算好,但膝盖也从衣着里裸露了出来,上面还有一道血痕。

雨滴声听得人不舒服,雨同时使得冷意更冷,林手里的枪也更冻人了。

和总部的联络如人所料的成了单向传呼,刚才打开信终的界面一看,就连信号都被全部切断了。林三人已经变成了瓮中之鳖,就等着被捉了。

“嗒,嗒,嗒……”

这声音传到林耳中,像是脚步声。那一瞬,林做出了瞄准的姿态。

“上面。”佳霞说着。

林往上看,眼睛锁住了一个穿着厚重黑袍的人。

来了。

回应着林想法的,是一道闪电。

雷鸣声响起,然后一道银白色的光打在了林眼前的那个人身上,黑袍变成了银袍。下一刻,电磁枪也直接达到了银袍身上。

“跑!”虽然两次攻击全部命中,林却不敢有半分侥幸,也只是一瞬,他一边大喊,一边拉着佳霞和队长,接着,三人便飞奔到了三四十米之外的一处地方。然后,林松开了两人的手,喘着粗气,眼睛微微往那人所在的地方瞥去。

意象。

银袍已经变回黑袍了,那人轻飘飘地站到了陆地上,一步步地朝林三人走去。而林也一直盯着他看着,好像心里有所盘算。

银色光芒是队长的意象所致,而刚才那发电磁弹,也被林使用意象大大增强了伤害,可任谁都知道,对这个人来说,不过是在给他是打声招呼而已。

“哟,好啊,三位,时候不早了,还不回去啊?”

那人也真的跟林他们打了声招呼。只是他的脸全被遮住,并不能看出表情,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没看到您,不敢回去啊。”林嘀咕了一句。

“哦?葛传你也真是的,就不能体谅人家一下吗?你看他和他的小女朋友都得陪你死,这不应该啊。来,林,抽烟吗?”那人说着,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一根烟,漂浮到了林面前。而身为队长的葛传也只是干笑着,不出声。对于“小女朋友”这四个字,佳霞还是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千里雪?”拿起烟来,林吃了一惊,身为一个老烟枪,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笃信不抽烟的佳霞也肯定知道,毕竟这烟一根就是他们一天的薪水。

“是啊,而且还是旧版的,为了搞到它,我可用了不少人情呢!来,葛传你也来上一根,上次我就看你眼馋了,这次我满足你的要求,别跟我客气啊!”

葛传想客气也没法客气,刚一张嘴,一根“千里雪”已经到他嘴上了。

“所以这是他们的杀头烟咯?”佳霞还是一如既往地笑。

“别这么说嘛,还有时间呢,我们来聊会天吧。”那人活动了下双手,“我知道你们肯定有很多疑问吧?比如,你们就不好奇我是怎么会知道的?”

“算了吧,知道也没什么用。”葛传把烟头丢掉,眼睛不停地眨,“您还留着我们干什么呢,比如现在就杀了也好。”

“不,不不不不不不,那样就没劲了,葛传,你在协会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这样,等下我就不用你们都知道的那个能力了,今天就用别的能力,嗯,不对,说起来这个你们也知道了啊?不过没关系,我就是这个意思,明白就好啊。嗯,你们三个联手还是有胜算的嘛,只要我输了,你们还可以活的好好的。看,很有希望啊对不对?”

“是吗?”佳霞眨着眼睛,看起来很无辜。

“是啊。嗯,葛传啊,刚忘了说你了啊,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这人现在也学会放水了?刚才那下打的可没一点气势,我看你得好好反思一下,老这么下去可不行,不过算了,你接下来用用心就成。”那人的语言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好像葛传和他是老朋友一样,也有着老领导面对得力部下般的“慈祥”。

葛传默默地低着头,像是在虚心接受教导,那人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雨滴声延绵不绝,惹人愈加心烦。

“开始吧。”那人这么说了。

“嘭!”一阵巨响在那人身上想起,林使用了磁暴弹。与此同时,天空之中又打起了雷。

“轰隆隆!”伴随着雷声的,还有一道亮的让人暂时失明的光亮,也是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

然后,一道接着一道的雷,一声接着一声的雷鸣,银白色从未断绝。

待到约过了一分钟,这一切终于清净下来,那儿也已经成了一片焦土,冒着烟,像是刚被大火烧过一样,寸草不生。而定睛一看,那个人已不在了。

“上面。”佳霞站在林和葛传之间,她没有再笑了,而是轻声提醒着两个人。

“哟,你们两个长进了不少啊,葛传,你果然有进步,现在倒是终于肯拿出来不藏私了啊。”

然而回应着那人的,还是天空中的雷电。

“嗙!”像是响起了一阵爆炸声,这一次待到雷电打到那人身上,亮光持续了很久。

“可惜啊,不痛不痒啊,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突然出现在林面前,接着,轻轻一拍,林的肩膀之间凹了下去。

“哼。”林闷哼一声,拉起好像还不知发生了些什么的佳霞,两个人的身影转瞬即逝,只剩下葛传,盯着刚才林所站的草坪上重重的脚印,接着,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手指朝着那人轻轻一指。

“哦?开始了?”

“嗯。”

十几道银色雷光直接于无声之中打在地上,林在一边看得清楚,分明有好几道正正好好落到了那人头上。

“垂死挣扎罢了。”他说出了心里话。

紧接着,不知从哪里出现在葛传背后的林,又一次把葛传拉跑了。在跑之前,他还朝着那人扔了一枚磁暴弹。

这一次有些远,两个人一直跑到几百米外,林直接是跪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脸红了一片。

“人呢?”林问佳霞。

“我看不到,在伺机而动吧。”佳霞回答着。

“队长,你还能撑多久?”这次林点了点头,问着葛传。

“如果就刚才那样的输出,也就是还有一次就不行了。”葛传耸耸肩,“现在我们和他是谁都打不到谁,就看他要这么做了。”

“是啊。”

葛传的意象林还算清楚,像现在这样离开那么远的距离虽说避开了对方的意象,但也使得对方处在了葛传的意象的射程范围之外。而这将会让他们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处境,林的意象没办法直接造成伤害,因此电磁枪的射程决定了他自己的射程,佳霞是没有战斗力的,只能帮他们觉察到对方在何处。说实话,他们这个组合太脆弱也太勉强了,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

不知不觉,红色有了消散的迹象,佳霞也提醒着两人,找到了。

“这次是在我们身后。”

“嗯,不错,不错,葛传,你是个人才啊,假以时日绝对是我的左膀右臂,刚才那一下就算是我也有点吃不消啊。”

“承您吉言。”

葛传看得出来那人说的不全是玩笑话,那身黑袍分明有些地方已经变破了。但,自己可说是最后的手段也只不过是对他造成了这点伤害,他高兴不起来。

说到底,差距太大了啊。

“唉,葛传,你以为我忍心吗?我也是没办法啊,一开始知道了之后我根本不愿相信,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也听得出来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我说真的。但,我也没想到你也没在和我开玩笑啊,你的行为也是真的。葛传啊葛传,你选了一条不归路,但我不懂啊,四组剧本,你为什么偏偏选那个自由人?你难度真的以为那能成吗?别的不说,超战略级的象征者除了新自由港的‘管理员’捉摸不定之外有哪个选了这个剧本?IVI写这个剧本也不过是给自己以心理慰藉罢了,这都看不出来,我问你,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那人踱着步,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您说的对,确实如此,但我想的是,尘归尘,土归土,既然我们都是因为一个错误,那不如让一切就此结束吧。”葛传苦笑着,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唉!你太糊涂了!我问你,葛传,错误又如何,正确又如何?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们不还是活着吗?还有你,林,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不就是想着,反正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死就死了是吗?蠢!难道这个世界就差成这样,让你活着就感到步履维艰吗?可你知不知道,任何人在自杀的最后那一刻都会后悔?活着你还能选择死,死了,你靠什么去选择活?”那人的语气越来越充满着不满,最后,他用手死死地指着佳霞,“你嘛,我不认识你,唉,不说了,你的弟弟我会好好照料他的,安心地去吧。”

最后,那人好像是终于不耐烦了,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吧!你们还有什么手段,统统使出来吧,或者,如果你们真的不愿意再抵抗了,我给你们一个痛快,这样子你们也能死而无憾了。”

“对不起,佳霞。”林开口,看着佳霞,好像这件事情比战斗更为重要,“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他知道这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要说。

“嗯,我知道啊。”佳霞又一次笑了,那笑容在林眼中,好像在林的灵魂中。

“林,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佳霞的声音很轻,也很媚。

“现在知道了。”林也笑了,尽管脸上全是扭曲的肌肉。

葛传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好,说完了?嗯,来吧。”那人说着,手指抬了抬,像是在招呼着葛传,接着,他又摆摆手,把本该打在身上的雷电全部指引到了别处,只留下一道道刺耳的声响。

接着,“咚!”像是一口古钟被敲响,林感觉自己的耳膜都快要破裂。

他知道,自己动不了了。对方终于还是用了那个能力,现在他连做到睁开眼睛这件事都很困难。

双眼模糊中,他看到那人来到葛传面前,像拎小鸡一样把葛传拎起来,然后,和葛传耳语了一番,葛传就倒在了地上。

他死了。

接着,就在林的面前,佳霞的身体突然扭曲了起来,接着,伴随着她的尖叫,整个身体好似一摊烂肉,掉到了地上。

“你也不想她最后一个死吧,我满足你,放心,你们的后事我来处理。”

“那我是该谢谢你了?”林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笑,最后一次揶揄别人了。

“嗯,不客气。”那人拍了拍林。

林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失重感,他生平第一次飘了起来,然后,“嘭!”的一声巨响,他又重重地落下。

已经发不出声音了——牙齿已经全碎了,下巴也骨折了,成了一团浆糊,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看着在自己不远处的佳霞,就这么看着。

“唉,有些灵感,送你一首诗吧。”那人拍拍手,歪了歪头。

林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有内心在混乱不堪。他必须,他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在那之前就死了的话,他稍微有些不甘心。虽然他知道他是做不到这种事情了,但他还是要尝试一下,在尝试之后放弃,好歹要强过不做。

“人在离别中,人在离别中

三分之一在发疯,三分之一敲响了警钟

剩下的三分之一,有三分之一死了

有三分之一,笑着,眼睛里鲜红

最后的三分之一,变成了两个人

你知道是我,我知道是你

我们就着今日的欢愉,明日的魂

承蒙昨日的恩”

那是一首诗,写的并不好,那也是他在死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就要这么死了。

最终,还是没能再挣扎一下。

虽然还有些遗憾,比如,他还没有弄明白,象征者到底是什么,比如,他还没有把江城协会长根本没走的消息传达给他们。

比如,他还是没有再看到那家伙。

听说他退休了,本以为还是能再看到一遍的。不过,还会回来这种事情,真是亏他做得出来,但也算是他的作风了。

又说回来了,哈,不就是一面吗,不见了就是。

这一趟旅程,还不坏嘛......

他想着,在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佳霞,正冲着他笑,向他伸出了手,他也想再伸出手,可他知道,碰不到了,碰不到的。

眼前是光芒万丈,是归乡,可他但却再也触碰不到了。

无声之中,手还是落了回去。

“最后一个。”

那人说着,盯了盯林,片刻后,佳霞的尸体漂浮了过来,被摆在了林的身边,两个人手牵着手,眼睛都闭了上去。

林的手中多出了一根烟,从那个人身上飘过去的。

“这下别说我没尽人情啊,林城垣,你该知足了。”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戏谑,那人慢悠悠的走了。

踏着欢快的脚步。

踏着欢快的脚步。

有人在哭,抽泣声里落下了泪珠。

有人瞪大了眼眸,瞳孔写满了忧愁。

有人谄媚似的笑,像是在索要一瓶香槟酒。

黑暗之中,沙哑的声音,像是在为他们送行。

“久违了,我的梦”。那是一道轻声细语。

那么现在,是11月16号2点1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