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您好。”
在房屋的主人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天海祐一不得不承认，他所见到的面孔和想像中不太一样。
那是一个干练，沉着，却目光锐利的男人。总的来说，一看就给人一种职场精英、成功人士的观感——而且还是最古板正经的那一派。
当然，如果没有经济实力的话是定然无力购买他即将派送的商品的；但就算是这样，男人给他的第一印象也是隶属于最不可能购买“这个商品”的那一类群体。这并不没有看不起的顾客的意思，甚至可能还包含着几分褒义——毕竟他派送上门的货物，是叫做“TGM”的高价位原型游戏机，正常的社会人士敬而远之的疯狂产物。
“…嗯？”
似乎连两三秒的沉默都不能忍受，男人皱起了眉头。仿佛就像是不会放过任何细微差错的督工一样。这么想着的天海微微感受到沉重的压力，连忙低下头道歉：“抱歉！打扰了。我是CESA‘游戏’委员会的职员，天海祐一。”
“…CESA？”男人缓缓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母，眉头皱得更深了。
“计算机娱乐供应商协会。请问，您是原村惠先生…吧？”
天海犹疑地说道。
“如果你想见的是TGM的购买者，是的，我就是原村惠。”在说话的同时，男人整了整西装衬衫的衣领，眼神却并没有和善多少。“只是有点没有想到，上门的竟然是什么协会的人，而不是快递公司的员工。购买事项上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不，没有那方面的问题，快递公司的员工就在外面…那么沉的家伙我一个人可搬不来。我是CESA‘游戏’委员会的职员天海祐一。感谢您购买我司指导出品的集成游戏机‘The Game Center’，此次由我负责TGM的上门安装与使用指导。”天海鞠躬说道。出于开始时莫名的紧张，他现在才好好作出完整的自我介绍。
“什么啊，不过是一台游戏机而已。”原村先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在天海刚想吐槽的时候，原村先生接着说道：“不过毕竟是那样的价格，提供这种相对应程度的服务也是应该的。”
不对，还是很不对。顾客说话的那种语气，总是让天海觉得有哪里奇怪。
“原村先生…请问您是出于自用目的而购买这台TGM吗？”
“嘛…算是。”
“那我换个问法吧…恕我冒昧，您是TGM的玩家吗？”
原村先生逐渐露出为难的表情：“唔…至于这个……”
喂，果然触及到不妙的话题了吗…
“惠君！我一不在你果然就又这样了！”
但是正当天海开始担心的时候，房内传来有些怨怪意味的可爱声音。
原村惠背后的拐角处走出来一位年轻可人的小姐。…还是该说女士呢？脸上充满着学生时代的活力，但怎么想也至少应该是能够步入职场的年龄。
“真是让人爱操心…如果你自己都不露出合作的态度，别人的工作也没办法展开的。”
“那也不是适用于所有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对外人说这些的必要，和的情况也不是那么堂而皇之就能随便拿去宣传的事迹。”
虽然原村先生还是那种严肃刻板的语气，但是表情和动作都失去了那种从容不迫的感觉。自己是真不小心牵扯到了什么家庭私事、还是特别敏感的那种么…这么想着的天海也不自觉地将无助的视线投向了年轻的女子。
“不对哦！如果那本来就是美好的东西，只因为担心外界的误会和偏见就把它藏着掖着的话，惠君是没有办法将正确的情感传达出去的。”
“嗯……”原村先生犹豫了一下，回头对天海说道：“总之……其实是买给自己女儿用的。”
“……诶？”天海错愕。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有那么值得意外吗？”原村先生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
“诶…怎么啦？这位小哥总不能指望让惠君这样的人去玩游戏吧？”被称作“嘉帆”的女子半开玩笑地指了指原村先生。
“不…我是说…啊！难道您就是…不不、不对…呃啊…抱歉，我是说……”
“咳、咳！”
天海扶着墙咳嗽了几声，渐渐缓过气来。
——从刚刚开始就很不对吧！
首先——这位可爱的小姐必然不可能是原村先生的女儿。可如果要将她理解成原村夫人的话，这怎么看也最多只有二十五岁的年龄……
“那个…请问，令嫒多大了呢？”
“诶？嘛，8岁了哦~”
——果然啊！所以果然不就是这样的吗！你们真的有很认真的在说给一个小孩子买上百万日元的原型游戏机诶！？
“什么啊，你这反应…我们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原村太太像个少女一样嘟起了小脸。
“不是那样的…就是觉得…你们对孩子的投入还真是慷慨呢。”
“那也是为人父母应该做的。”原村先生双手抱臂。“之前是我们照顾不周才令女儿患上重病，却也没有多少陪她的时间，心中自然会非常愧疚。也是第一次看见和她对某件事物体现出这么浓厚的兴趣，当然会想着要尽力满足她的需求。”
“是这样啊…我能理解一些您的心情——不过这个真的没问题吗？唔…虽然对非玩家解释起这些来是有些晦涩，但TGM绝不是像洋娃娃和口琴那种简单到适合送给小女孩的东西…希望您能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应该没有问题。那是她自己亲身体验过以后产生的兴趣，也就是说那的确是她自己想要的东西。”
咦…？这一次的购买竟然是宣传的效果吗？还以为在这完全不景气一片唱衰的舆论风潮里只有硬核死忠粉才会购买这样的机器…没想到宣发部门竟然真的有在做到一点实事。
无论怎么说，从时机和立场的角度上天海都没有在这里继续质疑下去的理由。“虽然这不是什么很常见的情况，但很高兴令爱能够认可我司的产品…而且作为一名玩家，我从私人角度也同样地这么高兴着。”天海看了看夫妇二人。“您的女儿现在不在吗？一般来说一些使用事项最好向使用者本人进行说明，但如果是小孩的话，由家长来——”
“请跟我说吧。”
这时，房屋内响起既非原村先生也非原村太太的，稚嫩的第三者声音。天海祐一向那里看去。依然和预期之中会见到的形象截然不同，见到的是出落漂亮、小公主般精致的小女生。不知道是由于父母爱好还是个人喜好，但同龄的小女孩一般不会被这么好好地装饰着。
“原村…和…小姐吗？你好，我是天海祐一，负责指导TGM的使用及安装。”
天海尽力让自己显得亲切。理论上他这种帅气大哥哥的角色，应该会比较受到这个年龄段的小女生欢迎。
小女生刚跑过来时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兴奋，但很快就收敛住大半喜溢于色的表情，规矩而有礼地地稳住了身体，微微鞠躬说道：
“叔叔你好。”
“呜…！‘叔叔’什么的…”
“啊！天海先生？你还好吗？”
原村太太关切道。
“不…抱歉，没什么…”
“啊拉…不用太沮丧哦，受爸爸的影响，和这孩子有点怕成年男性。”原村太太竟然像是看穿了天海的想法一样。
“喂…别把我说得像什么反派角色一样。”莫名被黑的原村先生不满地说了一声。
“呜…”
应该叫做‘原村和’的小女孩有些不安地看着交谈的大人们，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比较合适。
虽然那只是很小的声音，但原村太太立刻就注意到了女儿的举动：“和，是你一直想要的游戏机哦。现在的商家还真是越来越体贴了呢，特意派这位叔叔来上门安装。有什么不会用的地方要好好问清楚哦。”她看向天海：“接下来劳烦你了呢。叫她‘小和’就好啦。”
——结果不是连您也在怂恿女儿叫我“叔叔”吗！天海捂住鲜血淋漓的胸口。不过，既然表面上和他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原村太太都是小女孩妈妈的话，自己被叫‘叔叔’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的吧？
我都沦落到要靠自我安慰来肯定自己的存在了啊！天海一副欲哭无泪的颓丧表情。
“哦哦…那么天海叔叔，请多指教。”
“呜！小和…我说有没有人教过你事不过三啊…”
“诶？你刚刚在说什么，天海叔叔？”
“呜哇…没什么！让、让我们开始吧…”
“好的，天海叔叔。”
“呜！”
…
…
那么…要从哪里开始呢？
天海望着姑且被工人们初步安装好的方型机器，叹了一口气。玩家身份的认证、一些电器意义上的注意事项以及日后的联系方法已经好好和原村夫妇沟通过了，现在只剩下…
“游戏”本身的问题。
“这些机器上初始设置只要由我指导设置好一次，以后用起来就不会有太多问题，所以你也不用记得那么牢。不过，‘游戏’本身可是比这个机器复杂得多的东西。”
机器被安装在了小和的卧室。并没有多少空闲欣赏小女生的卧室，天海再次仔细地确认了一遍机器的完好性，从桌下站起身来。
“怎么样，小和？还…习惯吗？”
——自己还真是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竟然在问一个九岁的小孩子熟不熟悉电子游戏，就仿佛是像在问一个坐在摇摇车上的儿童熟不熟悉真实的汽车驾驶一样荒诞。
“还可以喔。虽然以前只能用电视屏幕，但这样玩也挺不错的。”
坐在椅子上的小和理所当然地这么回答着。只要是看着屏幕里通过按键就能产生各种互动的精美画面，这个年龄的小孩就当然会感到其乐无穷。
…仅仅这样就好了吗？
天海沉思着。担忧和迷茫渐渐浮现在他的脸上。
“天海叔叔？”
小和停下了手头上的动作，疑惑地看着天海。
“——没事。”天海一惊，但立即强作微笑。
“是吗…”小和还在看着他，将信将疑。
（反而倒是让小孩来担心自己了。）天海很难被察觉地苦笑了一下，神情渐渐自然了起来 。
“…不过，小和很喜欢‘游戏’吗？”
他看着小和问道。
“诶…喜欢是一定喜欢的，不过要多喜欢才能算是‘很喜欢’的标准呢？我不太明白呐…”
“你现在当然是不会明白的，未来的道路险阻且长，小孩子时期喜欢得不得了的东西长大了就会厌倦也说不定。”
“那么，大哥哥，你现在还喜欢‘游戏’吗？”
天海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起来。“…好问题。喜欢。”
“那就没资格来说我了吧……”
小和偏过脸去，撅着嘴小声说道。
“啊啊，向你道歉。”
天海合着掌讨饶。
“但是，我喜欢的‘游戏’，与小和喜欢的‘游戏’，恐怕是不相同的。”
“…？”小和睁着茫然的大眼睛看着天海，很显然她无法理解刚才的话语。
但天海也开始犹豫要不要向小和解释清楚。小和如今的热衷很可能只是浅层的皮毛。毕竟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啊…无论是被强大的对手轻松打倒，还是对进阶的手法与技巧感到枯燥，都非常有概率演变成不需要等到未来、现在就开始讨厌‘游戏’的情况。
（原村先生要是知道刚下决心送给女儿的礼物这么快就被嫌弃…唔，那场面真是不敢想象下去了…）
“…我不太明白。刚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和依然十分在意。
（算了…。如果意识到这方面的端倪却还刻意无视的话，不也是挺糟糕的嘛。我也不是非要违背自己的立场来劝退一名潜在的玩家与既定的客户，相反是要引导这孩子用正确的方式接触到游戏的真髓。）
天海打定主意，一只手搭在桌面半跪在地上，将自己的视线下放到与小和的同一高度：“小和…想要精通‘游戏’是很难的。记住，赢下游戏的不是几个按键，战斗的是你自己。”
小和没有回答。她轻轻点头，然后开始操作游戏里的界面。
（这样也好。）天海站起身来，双手抱臂看着屏幕里的变化。
（今天接下来倒是也没什么事…就陪她一小会儿吧。）
-
所有玩家准备完毕。
对局开始。
地图载入中。
-
（…诶？）
——于是，等天海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和已经进入了一场对局。
（等等，这什么超高速展开!？刚刚到现在绝对才过去半分钟不到，一不留神就已经开始实战了…？不对…她是上来就手动跳过了引导教程？这么自信？）
猛然意识到不对的天海将脸凑近屏幕，载入动画正好显示着对局信息。
-
模式-快速1V1
地图-竞技场
A队
player·月系枪客
VS
B队
“龙娘骑士”布尔瑞达（难度：3）·月系枪客
-
嗯？还没设立个人档案啊。这是在和电脑对战…
噫？
等等…先不管别的…难度3！？
天海瞬间意识到事态的荒诞。
小和选错了对手。
这是天海此刻脑海中唯一的想法。
“游戏”支持与AI对战，AI的难度会以数字表示。1级难度具有最基础的初始战斗能力，2级难度会初步体现出对应职业特色的作战风格；而3级难度的电脑对技能与连招的进阶运用，已经熟练到足以胜任这个职业的教官，只有对这个职业有着深刻理解的玩家才能与之匹敌。
公司里的同事用测试机自嗨的时候，都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凑数电脑团灭真人高玩”的血案。据说一名自称游戏热爱者的新人玩家为了体现出自己的钻研精神，立誓在打败3级电脑前便绝不会开始接触PVP，结果被3级电脑连续揉碾16个小时后直接晕倒在键盘上，第二天就把TGM给退了回来。
非要说3级电脑真的具备什么顶尖技巧也有些勉强，但其真正可怕的是那种下限等同于上限的完美发挥。电脑永远不会松懈，玩家一时取得的压制远远不足以奠定胜局，却没有任何一个失误会被逻辑行事的电脑轻易放过。就算有什么Beginners' luck、乱拳打死老师傅之类的事情发生，不将那1%的偶然事件连续重复一百次贯彻成100%的必然，便无法对失败的结果做出任何改变。
不会有意外、不会有转折、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天海匆忙看向小和：
“等下…！小和，选3级难度你打不……”
然后，天海失声了。
惊诧的声音戛然而止。天海看着小和，原本想说的话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因为他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
键盘的声音连贯不断地响起。白嫩的幼童小手却像是久经战阵般流畅而又稳定地在键盘上运作着。平淡的面部不存在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纯色的双眼沉静得如同一潭湖水，但与其说是失神，不如说是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灵魂。
天海咽了咽口水。搞什么，哪怕是错觉，那也怎么都不可能是一只娇生惯养的小萝莉会具有的画风啊。
而且比起那个，她到底在干什么？就算不追究小学生能不能按出那么快的手速，她那么快的手速又到底是用来按什么？
除非…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要怎么做，她正在为了打败敌人而战斗。
…怎么可能？可是键盘在敲击。角色在战斗。事情的确在他的眼前发生。
除了被3级电脑杀得七零八落以外，天海想象不出任何其他的画面来。
可是那“其他的画面”，他正在用肉眼亲历。
长枪轮转，电脑无情的攻势连绵不断地涌向原村和。眼花缭乱的迅击全都被小和尽数挡下，柄刃互抵的清脆受击声衬托出毫发无损的完好身影。假动作、错节奏，这些可以轻易摧毁新手玩家惯性思维与肌肉记忆的杂质也如同别无二致一样，被小和一视同仁地化解。
他对电脑的打法并不陌生。其中包含着很多令人困扰的攻击，与永远无法乘虚而入的防御。即使按照“标准玩家”的概念而设计的3级难度并不会做出“非人”的瞬时操作，永远忠实设计目的的电脑也终究不会像真人玩家一样存在着松懈、疏忽或者失误。设置成0.5秒的空窗期，便必然不会拖延到0.6秒去，所谓的程序思维原本就大抵是这样的东西。
可是，新手仍然站在那里。不仅是躲过了一次攻击、成功了一次防御，而是面对着电脑的攻势挺立到现在。“布尔瑞达”手中特殊造型的长枪在阳光照射下也散发出麦浪般耀眼的金色光辉，但也就只有散发出的光辉能够映照在小和裸露的手臂与小腿上。颇具章法的攻势要么就是被小和所精确架挡，要么就是提前被躲开恰好几寸的距离。
一声巨响，受损的仍旧只有地面。小和再漂亮地躲过一个技能石技能。这下即使是杀伐果断的电脑也开始停顿下自己的攻势，在小和躲开技能的同时慢慢地后退。
不是不想攻击，而是无法攻击。毫无感情的电脑并不会因为丧失自信而怯场，能让它停下攻势的只有濒临界点的严峻形势。体力、技能、技能石，都已经被不同程度地在之前的攻击中浪费殆尽。
“布尔瑞达”在退缩。她把枪握在身前，一点点地向后挪动。就像真正的战士需要恢复体力一样，它需要等待时间的流逝来恢复战斗资源，以重新组织有效的进攻 。考虑到对手是一只手短的月枪，只需要拉开一点的距离，就能轻易地完成这一轮“回合重置”。
然而原村和甚至没有给这一点机会。
“布尔瑞达”的长枪没有帮助它抵抗超过一秒——一道猛烈的攻击像坠落的重物一样直接将长枪的防御姿态砸到了临界点，另一道刁钻的攻击直接将“布尔瑞达”逼得踉跄后退；而手中长枪方才解除格挡的姿势，一道月光便紧跟着将它拦腰斩倒。
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资源处于领先地位，而领先的玩家又懂得如何运用她的资源。可是，首先这个前提一开始就很不对劲——九岁的小女孩怎么可能这么熟练、怎么可能这么“正常”？
天海缓了口气，又腹诽起原村先生之前轻描淡写的一句“以前有接触过”到底是蕴藏了多大的玄机。的确，随着TGM发行而开始的“游戏”内测已经进行了数年，可是8岁的小萝莉能掌握基本操作都已经很不容易，再给她添上个两三年的既有资历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荒诞离奇。
——直到此时为止，天海还在思考一切的成因。
而下一秒，天海祐一放弃了思考。
如果说直到刚刚为止的一切对于资历合格的正常玩家还算是“正常”，原村和接下来的操作已经变得不再正常。
简单来说，变得——连他都看不太懂。
——
player（99%）：“龙娘骑士”布尔瑞达（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