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啦!”
艾露薇儿转动圆形的铜把手,锁心部分发出一声怪叫,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的黑暗部分。
她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探进半张脸,扫视办公室内。
里面比较黑,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从学院正门上挂着的巨型机械钟表的齿轮缝隙间潜入的几缕光,理事长办公室恰好设在钟表之后的空间内。
齿轮转动着,光缕也随之一闪一灭,在那尚且明亮处, 有一道身影挡住了一小部分光线,坐在一张黑黝黝的办公桌前,看不清面貌,配上背后运动的齿轮给人神秘魔幻的味道。
“理、理事长……”
艾露薇儿姑且叫了一声,探入的脸上冒着傻气,活像半个从门背后露出来的画着怪脸图案的鸡蛋。
“你在干什么?有事进来说。”
那道端坐着的小黑影开口了,声音平静,和沙哑无缘,音线具有极强的魅惑力,让艾露薇儿在脑海中听见了风铃被风拨动时发出的清脆叮当。
她轻手轻脚走进去,像稍弄出一点儿声响,就会惊走办公室里的某道影子似的。
因为紧张,她一时忘了把门关上,门自动闭合,吱嘎着撞出啪的一声响,让她一惊。
办公室里面很黑,似乎光线进入这个空间的角度被设计过,只有办公桌周围是有光的,其余地方都藏在暗影里。
刚才感觉是魔幻,现在感觉是诡异。
艾露薇儿凑到办公桌前,在光和暗的交界线上站定,眼睛左右一扫,她这时才发现办公室内还有别人。
那人坐在一张红沙发上,一身远东风格的黑袍,上半身被黑暗斜切了去,容貌怎么也看不清。
“艾露薇儿!”
没等她弄个明白,理事长喊了一声,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在……在!”她急忙转过视线,站直身体,然后为了掩饰尴尬又接了一句,“您、您知道我的名字?”
“这学院里的每个学生我都能喊出名字,特别是像你这种‘名人’。”
理事长别有深意地说道。
现在艾露薇儿能看清那道黑影的面貌了,也能满足一下好奇心。
一个身材相当娇小的少女坐在一条比她高一个脑袋的靠背椅上,衣服是紫色的封腰长裙,搭配一头深紫色的长发,头上戴着蕾丝片饰,手上是黑丝手套,眼睛也是深紫色的,在背光的阴影中炯炯有神。她的脸被两边垂下来的紫发包裹着,脸很小,但很精致,生有一种凛然或冷漠的美丽。整体望去,会觉得是一个被人遗忘在暗处的人偶。她一手托腮坐着,阳光从背后沿着她的身体轮廓射入,致使她的正面贴了一层暗影,望去仿佛是一副线条分明的黑白素描画。
艾露薇儿一时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这个学院的理事长,她感到怀疑,因为对方像个小女孩,她从前也没见过理事长,所以无法判断。
难道那边沙发上的才是正主?她想着偷瞄了一眼沙发上的人,又觉得不像。
“……你找我有什么事?”
理事长似乎看出了艾露薇儿的疑惑,再开口时语气中多了一丝威严。同时,在说话时,右手很自然地将桌上的一个小匣子放入了抽屉,手再回到桌上之时开始玩起了一支笔头镶嵌宝石的钢笔。在她面前的桌上还放了一杯冒热气的茶,水汽柱悠哉悠哉地飘向空中。
“……请您无论如何也别让我退学!”
回神的艾露薇儿向前折身,将腰弯成九十度,脸向着地面,语气无比诚恳地向面前拥有幼女身材的人求道。
心里七上八下,像从天上折翅落向地面的小鸟一样,深怕会摔在“坚硬”的东西上。
“谁说要你退学了?”
停顿了一两秒后,那具有魔幻魅力的声音说道。
“咦?!”
艾露薇儿抬起脸,重新站直身子,看到了理事长脸上小小的讶异。
“没有吗?”
她也一脸惊疑。看来是她多虑了,毕竟是自己幻想中的事,出错也是蛮正常。也是呢!她怎么会被退学。
悬着的心放下,艾露薇儿感觉轻松了些。
“……除非你干了什么我不得不让你退学的事……你干了吗?”
理事长的紫瞳闪出一道精光,审视艾露薇儿。
“不、不不不!”艾露薇儿一连说了四个不字来证明清白,“我什么坏事也没干!!”可说完后又想起了早上溜进学院的事,瞬间底气不足,“……没……没干……”
“那样最好。”理事长嘴角勾起一抹笑,是那种看透一切的自信的笑,“所以你为什么找我?”
“不是您找我吗?”
艾露薇儿小声说道。
“我?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您让人带话给我……”
“我可没叫人找你来。”
理事长否认道。
“咦!?哎?”艾露薇儿摸不着头脑,右手比划着,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但是……真有人……”
“你该不会是被人耍了吧?”
理事长无关痛痒地说。
“耍了!?”
艾露薇儿一瞬间感觉很泄气。也是啊!自己在班级里没人缘,成绩差,剑技烂,是大家眼中的傻瓜,不耍她还耍谁?她感到有些失落,好像丢了一件重要的随身物品一样。
“————那人叫什么名字?”
忽然理事长开口问道。
“啊?”艾露薇儿撇开低落的状态,伸手挠挠脑袋,脸上撑起一个假笑,“我……我似乎忘了。”
话出口后,理事长停下一直持续的玩钢笔的动作,用犀利的视线盯着艾露薇儿。
艾露薇儿感觉那从阴影中射出的视线将她的身体洞穿,那仿佛能看透一切谜团的眼睛盯住她,似乎从头到脚都被扫视了一遍,直到三四秒后才有所缓和。
“是吗?那我就不追究了!”
理事长手上重新玩起了笔,并以微笑了之。
艾露薇儿呼出刚才一直憋着的气,浑身收缩的毛孔才重又扩张。她在那评估价值般的凝视下,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是双有魔力的眼睛,连接着一个深邃的地方。但这念头也是自己脑海中可笑的幻想的产物吧!
这个女孩或说是理事长绝非是常人。虽说艾露薇儿是个三流剑枢使,判断力毫无精准可言,但直觉还是灵敏的,它能揭示一个人的真面目,而眼下直觉给她总结出的结论是————眼前的人不好惹,意味着她以后可得当心着点儿。
“既然没什么事了,那我就、就先走了!”
艾露薇儿用右手指一指身后,手指耸拉在半空。她想要开溜。
“别急嘛!既然来了,那就多留一会儿吧!正好我也想找你聊聊。”
理事长边说边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小口,抿抿有粉珍珠色泽的嘴唇说道。她把一直把玩的钢笔放在一旁,身子略微前倾,双手合拢在桌上,十指交叉,眉头一挑,半戏谑地注视紧张兮兮的艾露薇儿。
“不……我、我还有课……所以……”
艾露薇儿顿感事情不妙。
“如果你真这么有责任心的话,我想是不会耽误你多久的。”
理事长话里有话。
艾露薇儿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她知道自己插翅难逃了,只得自认倒霉。
“从哪里开始聊好呢?”理事长端起茶杯小饮一口,抿一下嘴唇,放下茶杯,陶瓷茶碟发出清脆一响后被摆到一旁,“有责任心是件好事————你不这样认为吗,艾露薇儿?”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半个身子,费劲地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叠文件放在桌上。
“咦?嗯……嗯,是件好事。”
艾露薇儿被迫回应。
“但是你的责任心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你。”理事长戴黑丝手套的手如灵巧的游鱼般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幅单片眼镜戴上,它之后再次出击,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表格来,低下脸望着,“一切都糟透了————难道不是么?”
大致浏览后,理事长抬脸,打量着艾露薇儿。
艾露薇儿的左手在背后紧紧握住闹钟,手心出汗。
理事长收回目光再次注视手中的表格,继续往下说:
“今年半个学期内你一共迟到五十五……不!是五十六次,加上今天早上一次就是五十七次……”
“哎?!”
“有问题?”
理事长甩起目光瞧了一眼。
“没有!没有问题!”
艾露薇儿赶忙摆手。她刚才听得心不在焉,对理事长知道她今早迟到一事而吃了一惊。
说来也奇怪,在这间办公室里有什么在吸引着她,让她心神不宁。是坐在沙发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个人吗?似乎不是。有某样东西让她对周遭的感知变得敏感,并越来越严重。
“艾露薇儿,你在听吗!?”
理事长的声音如突然响起的钟声,让艾露薇儿悚然一惊。
“在听,在听!”
于是那震醒艾露薇儿的话音继续了下去。
“……一共迟到五十七次,相信再过几天就能突破六十大关。另外,在公共场合斗剑和破坏财物所扣的学分加起来差不多能让你再留两级,我还没有算上你的旷课次数,要真算起来大概要比你考卷上的红叉叉还多————告诉我,艾露薇儿……你还想再留级吗?”
“完全不想……”
当事人的声音弱得连蚊子也会惊讶。
“就是呀!我也不想在今年的留级报告书上签字了。”理事长手一松,表格自然滑落,右手抵住落在桌上的表格,将之推向受审犯人般的艾露薇儿,“要看看吗?或许我有一两处说得不太对。”然后她的胳膊改变姿势,手肘撑在桌面上,下巴往前一探,搁在手背搭成的托架上,脸好像是一件拿出来展示的艺术品,眼睛直勾勾盯着艾露薇儿,盯得她直发慌。
“不、不用了!”
艾露薇儿呆呆一笑,背后全是冷汗。这哪里是不太对,简直是百发百中,一处不漏,甚至还对未来做了预估。
“你应该找你的责任心签份生死状,解决一下我们面临的共同难题————你有信心吗?”理事长问。
“有、有……”
“我听不见!”
“————有!”
艾露薇儿鼓足气喊道。这让她觉得变扭。向面前的人下保证给她一种借高利息钱款的感觉,利滚利滚利,越滚越多。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还清款子;要么从世界上滚蛋。
“很好!”得到保证后,理事长轻点一下脑袋,表示认可。接着她从桌子上再度拿起表格,又一次从上到下浏览一遍,然后将其对折,手指捏住一条边,慢慢撕成两半,撕完后再撕一次,嘴上边说,“我的教育方针里有一条是宽容,但也不能总让人拿它当赦免状对不对?我不希望有哪个学生被退学,但万事总有情非得已的时候————你明白吗?”话语结尾处,一团小纸团被理事长丢进了纸篓。
“非常明白。”
艾露薇儿涌起劫后余生的感觉,她刚才都快紧张到窒息了。同时生出奇怪的幻想,她在那个幼女外表的人面前觉越缩越小,就在小到快看不见时,又像个气球般慢慢被吹大。
“你应该向你哥哥学习,他曾经是相当优秀的学生。”
忽然,理事长说了句话。
艾露薇儿听到这句话沉默下来,眼睛变得黯淡,表情好像隐藏着痛楚。这句话虽然是实话,却像刺一样扎进了她心里。
某些回忆又开始在心底复活……
是啊!她哥哥多优秀————强大、自信、简直像太阳一样。她永远也追不上她哥哥,只能在他身后远远望着光辉的背影,做个跟屁虫。她是废物一个,和哥哥比起来她什么也不是。
可即使是想做那光辉背影后的一粒小石子也没机会了,没了,死亡将一切都带走了。
她想起那个英俊的男人时总会觉得很悲伤,又有些怨恨,恨他的失信。她已经快要忘记哥哥的脸了,等她把最后的记忆丢掉时,就会一无所有。
“对了!还有一件事。”
理事长从艾露薇儿的表情中瞧出了什么,竖起一根手指,将话题转移开。
她抬起万花筒般绚烂的绿眼睛,疑惑地看着理事长。
“是关于狩会的问题————过几天学院会对每个狩组进行审查,不合格的狩会会被除名。你的狩会招到人了吗?”
剑枢使学院规定每个学生都必须加入一个名为狩会的组织,由学生组成,有专属导师监督。相当于普通学院内社团一类的团体。狩会的人数最低为八人,最高人数不限。加入狩会的学生会有生活津贴和学分加成,但需要定期执行外派任务。优秀的狩会甚至可以参与学院的内务。一般来说新生都会直接加入既有的狩会,可艾露薇儿却野心勃勃的自己创建了一个,还起了“蔷薇骑士团”的名称,幻想能和传说中的英雄团体一样名留千古。当然,现实是残酷的。
“还……还差几个。”
艾露薇儿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差几个?”
“六、六个。”
“这不是根本没变化吗?”理事长长叹了一气。她抿着嘴考虑了一会儿。“要解散吗?如果担心没去处我可以帮忙推荐。”
“这个……”
艾露薇儿犹豫了。招不到人狩会还是得解散,那还不如现在解散,有了理事长的推荐别的团队也会收留她,可她总觉得那样不合她心意。
“我想坚持到底。”考虑后她回答。
“是吗?”理事长皱一下眉又松开,“好吧!我给你的狩会审查延期半年。”
“真的吗?!”
艾露薇儿喜出望外。这下至少解决了一个燃眉之患。
“嗯!”
“十分感谢,我会努力招人的!”
艾露薇儿鞠躬致谢。
“不过到时候要是没集齐人,还是得废除。”
理事长浇了盆冷水。
“知、知道了!”
“好了,现在你可以去上课了。”
“聊”完了的理事长下了逐客令。
“谢谢您的指教!”
艾露薇儿微微欠身,再鞠一弓,无论如何她也是个贵族,礼仪不能丢。
“等等,艾露薇儿!”
当艾露薇儿转身走了一半时,理事长又叫住了她。她旋踵回来看。理事长已经在翻阅一份文件了,但左手拿起钢笔,笔头朝她一点说:
“————注意仪表!”
这时艾露薇儿才注意到自己的制度皱巴巴的,多半是胡乱放的缘故。头发里插了不少绿叶,像金色海浪中的绿藻一样惹眼。她手里还捧了个闹钟,真怕什么时候会发疯似闹起来。全身上下,最整洁的应属她背后的兜帽绿披风了。
“哈……哈哈!”
她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手指挠挠脸颊,转身走了。当手放在铜把手上之时,耳边却传来一个意外又陌生的声音:
“你相信你的剑吗?”
声音较为低沉,略带沙哑。听起来是个女人。
艾露薇儿停住动作,扭头去看沙发上的人。对方依旧稳稳坐着,脸上盖着黑暗的面纱。一时间她以为那句话不是对她说的,后来才意识到话语的对象正是自己。
“……什么意思?”她问。
“如果不信,就去试着相信它吧!它会指引着你去往理想之地的。”
说完这句,神秘人就不再说话了,陷入了深深的缄默。
艾露薇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理事长,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她背靠着双开门,像卸下什么重物似的长抒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刚从一个洞穴里钻了出来,并庆幸重见天日。
又回到了长廊上那有新漆味的空气中,办公室里奇怪的感觉消失了。那无法言喻的、让魔力都滞留的奇异感被门截断了,留在了办公室内。
现在仔细想想,她似乎找到怪感的源头了————是暗影,办公室内浓缩的暗影,那些阴影仿佛拥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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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办公室内。
“你对她怎么看?”神秘人忽然问道。
“她会成为优秀的剑枢使的————只不过需要某个优秀的人来引导。”理事长身子往后靠去,背部压在蓝色的软垫上,手一抬将钢笔轻率地丢回桌上。如水晶般绚紫的眼睛望着一旁沙发上的人,迟疑一两秒后开口说,“你又是怎么看的呢?她可是罗兰的妹妹呀!你和罗兰可是……”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都结束了。”神秘人语带伤怀,打断了理事长的话,然后转移了话题。“比起这些,不如接着说说那只混进来的老鼠。”
理事长听了不可否置地晃了下脑袋,紫发随之如鸟羽一耸,眼睛眯起,眉头紧皱,像要眺望很远的事物。
“我已经快要踩到他尾巴啦!”稍后她说。
“你知道他是谁了……爱丽丝?”
“不,还差些!”
“……查清之后要解决他吗?”
“不!”理事长端起桌上的茶杯说,“俗语怎么说来着?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呀!”
她一低脑袋,想要喝茶,却发现杯里的红茶早已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