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耀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两旁狭窄拥挤的旧木建筑投下黯蓝的阴影,有的影子像条蛇一般沿着墙角延伸出去,遇到萤石路灯投在地上的光才消融。
这是雾城临近王宫的一条街道,早晨和傍晚会开起集市,白天热闹无比,人游如织。但现在夜已经深了,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残留着几片黄绿的烂菜叶,在寂静的黑暗里腐烂。铺子与餐饮店也大都关闭了,但还有几家宵夜店铺还亮着灯,发出昏黄的光,像吸引蛾子般引来稀落的客人。
时间已经很晚了,街道上最后几点光也开始相继熄灭,但一家挂着蓝色布幌子的餐饮铺里却还亮着灯。
“呼啊————”
一个扎着黑马尾的女人发出一个舒畅的声音,将手中的酒杯重重砸在案板上,舌头意犹未尽地舔过色泽鲜亮的嘴唇,海蓝的眼瞳半眯着,脸颊浮现出醉酒后的酡红。她一身适合战斗的便装,上身是一件紧身皮衣,膝关节和肘关节套着皮护甲,皮甲看似很旧了,布满横皱纹,还有点掉色,较宽阔的后背则背了一样用布条裹住的巨大的长方形物体,令人觉得怪怪的。
她一边打酒嗝,一边抓过一个特大号的酒瓶,想要将酒杯重新斟满,但酒瓶已经空了,只有最后一小滴酒液在瓶口凝聚,啪嗒滴落在并不光滑的桌案上。她晃晃瓶子,逐渐意识到酒瓶里已经倒不出酒来了,然后她不悦地撅起嘴巴,把瓶子嘭一下放回案面,豪气地喊道:
“再、再来一瓶……老板!”
铺子老板站在桌案对面,他年近六旬,灰白的头发理得很短,胖墩的身体围了一块浆洗过不知多少次的白围裙,一双小眼睛挤在脸颊的肉里。他正在搅动一个锅里的浓汤,听到要他上酒的话后,脸上夹住眼睛的肉块起了变化,露出为难之色。
“这位客人,您已经喝得够多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对方。他深怕这位主发酒疯,因此,忧心忡忡。
“啊?!你是说我会喝醉吗?别开玩笑了,以、以老娘的酒量就算把整个卡斯蒂利亚的酒喝光也不在话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快给老娘上酒————要最烈的酒!”刁钻的客人双手拍着桌子,一脸醉态。
“这……”
店主忠厚的脸一脸苦相,这位客人已经喝光了他酒窖内三分之二的烧酒库存,完全不能用喝得多来形容,空瓶子都堆到半人高了,那喝水似的动作着实把他吓住了。见劝阻不顶用,他便把目光投向旁边————同一条长凳上坐着的另一人。
“够了,戈薇!”
这时,带有魅力的话语响起。
爱丽丝坐在一条脚够不到地的长凳上,露出胸部以上的部分,仿如蓝紫夜空的瞳孔瞧了眼身旁的年轻女人,轻叹一气,像花朵吹出香风。她照旧一身紫色封腰长裙,靓丽的紫发拂肩,娇小的面容带有妖精般的神秘。
“有什么关系吗?啊哈哈哈!”
戈薇非但没有听从劝阻,而是伸出右手,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爱丽丝玉瓷般的脸颊。
“好软!啊哈!爱丽丝,你的脸可真像是个苹果……棉花一样软的苹果,软绵绵,软软的,好舒服……怪不得霍尔那家伙会看上你……”
她嘴里打着含糊不清地比喻,手上跟拉面条似的捏着爱丽丝的小脸。她自己的脸也美丽异常,但那种美就像是已经熟透的果实,处在由盛而衰的阶段。
爱丽丝颇为不悦地拍开戈薇的手。
“生气啦……你这家伙真是不可爱呢!真是浪费了你那张脸。”
“没有。与你相处我还犯不上为这种事懊恼。”爱丽丝淡淡说。
她知道眼底下这货沾了酒会是什么样,所以并未太在意,只是觉得自己和她在有酒的地方会面实在是太蠢了。
爱丽丝轻轻摇了头,接着端起面前放置在小碟子上的茶杯,小饮一口,再放回原位。杯里是红褐色的液体,表面荡出圈圈波纹,底下沉淀着几片茶叶,氤氲的茶香混合着热气升起,和店主搅拌浓香的汤料时冒出的水汽一起消失在背后街道的空气里。
遮住铺子的是帆布遮雨棚,蓝色的布幌子从上方垂下来,阻隔出一方隐秘的空间,好使喝酒叙旧的客人畅谈。外首挂了一盏劣质萤石灯,发出黄晕晕的浊光,几只甲壳虫和蛾子不停撞着铁丝防护网。
戈薇把身子移回了自己的案前,曲肱而枕,同时从面前的小方碟子里拿起一串凉好了的鱼豆腐串吃了起来。这是一种很流行的小吃,用来下酒很合适。
“你这家伙还真是喜欢喝红茶呢!”
她边嚼边说,吃完后玩起竹签子来,试图以尖端部分把整根签子立在桌上。
“这可不是普通红茶,而是锡德产的红茶,长在万年雪岭之上,终年受雪水浇灌,素有一片叶万两金的说法,”爱丽丝动作优雅地拿起釉彩茶杯,在鼻尖下来回晃荡,即使是铺子里汤料的酱香也无法掩盖住这股淡雅的茶香。“机会难得,你也喝一杯如何?刚好可以解解你的酒。”她品完茶香后说道。
“树叶……”戈薇用手中的竹签子在空中画圈,“树叶而已,我可不要喝树叶泡出来的水————我要喝酒!”
“是吗?那可真是遗憾。”爱丽丝惋惜道。
“对了,老师还好吗?”
忽然戈薇直起腰部,脸离开有油腻味的桌面,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怎么,你要想见老师?他现在就在学院里,想必他会很乐意见你的。”
“才不要!那老头子太啰嗦,每次都见我都像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样说上一大套,太腻烦了!”
“原来你不是个孩子呀!”爱丽丝打趣道。
“啊?”戈薇把再次低下身子,下巴搁在桌案上,脸转向爱丽丝。“你说什么?”她醉醺醺地问。
爱丽丝没有作答。
“说起来没事吗?”
“什么?”
“你的宝贝学生啦!那个斯图亚特家的丫头片子,你不去帮她没问题吗?说不定会被那头魔兽撕成碎片耶。”
“她需要学会依靠自己————这是她终要面对的问题。她应该明白力量并非唯一。”爱丽丝凝望着杯中的倒影,眼神深邃。
“这可真像你会说的话啊!爱丽丝,你在处理有些问题的时候简直无情,管理者的架子,统治者的口吻————不愧是理事长大人!”戈薇拿起空酒杯,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舔干净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
“你在说什么呀,戈薇?这只不过是我的教育方针罢了。学生们年轻时总是觉得老师太过严苛,但到最后却发现老师说的是对的,如果你稍微留一点情,那么他们或许就永远意识不到了。所谓的教育者,就是在充满怀疑的道路上走路的人,即使所有人质疑你,你也要走到底,不因为别的,只因为那是消除怀疑的唯一方法。”
“嘿哎————”
戈薇发出诙谐的长声调,舌头不停舔着杯底,动作仿佛是一只兔子舔着空水槽。
“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口中的丫头片子会成为优秀的剑枢使的,她有潜力,只是她自己意识不到。她还没有做好某种觉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人不是生出来就做好某种准备或选择的,软弱迷茫也是常有的事,但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她必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后力量之神才会庇佑她,像我们曾经那样......”
“老板,上酒!”戈薇没有听爱丽丝继续说下去,而是叼着酒杯不断拍打桌面催要酒水。“上酒........我要酒......”
“算啦,给她吧!”
爱丽丝对望着她的老板说道。
“哎!可以吗?爱丽丝你总算开窍了呐!”戈薇精神振奋,“哈哈!多拿几瓶,反正是这家伙付账......又可喝个痛快啦!昨天今天明天,都不过是杯中泡影。”
当老板把两大瓶酒放在桌上之后,戈薇迫不及待用牙齿咬开木塞盖,扬起脸咕咚咕咚灌了起来,连酒杯都没用,瓶中的酒液瞬间少了一半。尽兴后,戈薇放下瓶子,一抹嘴,脸上的酡红更艳了,她开始不顾得体地大吼:
“......老娘的酒量天下第一!!”
虽然说的如此豪爽,但她已经醉眼朦胧了,海蓝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脑袋左摇摇右晃晃,像个不听使唤的物件,散发的酒气能在十步外醉倒一头牛。店主一脸苦相望着这位难缠的顾主,他已经想收摊了。
“要是你醉倒在路边我可不管哦!”
爱丽丝喝着红茶,茶杯已经快要见底了。
“醉?”戈薇听了摇摇脑袋,动作抚然,“要是真能喝醉就好了呢。”
一只虫子猛然撞在萤石灯罩上,发出噼啪一响。店主用铝制汤勺搅动着汤锅,乳白色的鲜汤飘出热雾,勺子和锅底不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响,他正准备着把吸收了汤汁的鱼豆腐从锅里捞出来。
“呐,爱丽丝,你有过那样的感觉的吗?”突然戈薇摆脱醉意般问。
“什么感觉?”
“老的感觉。”
“你在开玩笑吗.....戈薇?”
“切,我都忘了你这家伙是不老之身了。”
戈薇怨念地倒满酒杯,拿起来到嘴边,却没喝。
爱丽丝注视着她的侧影,想弄清楚她的想法。她们从学生时代就认识了,可谓交情不浅,说来也是奇怪,她们这两个性子相悖的人却能安然相处。当一个认识许多年的熟人的心理产生变化的时候,无论多么微小你总是能迅速清楚地察觉到,就像一架极度敏感的探测器那样精准。
“那你告诉我,老......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爱丽丝轻托着脸腮,细抿嘴唇,粉珍珠色的嘴唇因受压力而失去血色。
“我常常感觉我是一柄历经战事而伤痕累累的剑,虽然刃依旧锋利,但却充满沧桑气。以我的年龄来说绝对还算年轻,可我总觉得自己已经耄耄老矣了,人总是在不断老去,不断被腐蚀。畴昔的那些理想和雄心壮志也都消散一空,热血的青春如今也慢慢凉下来,好像走进了灰色的雾里,还有以往那些伙伴,如今不是死了就是散了,活着的那几个大多也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并一发不可收拾。每当我想努力忘掉一些事的时候,反而加深了记忆,反复努力许多次,然后才意识到我永远不可能忘掉......如果世上有能使人一醉不醒的酒的话,我大概会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吧。”
戈薇拿着酒杯,身体绷直,眯缝的眼睛睁开盯着铺子里的一盏孤灯,但她的注意力不在灯上,她的眼神像一块化开了的冰,神无焦点,空洞虚乏,仿佛凝望着一个瞬逝的波涛。她看起来好像没有一分醉意。
“你醉了,戈薇。”
良久的沉默后,爱丽丝开口说道。
“是啊!醉啦!”戈薇举起酒杯,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酣然的醉貌,“......为了青春干杯!”
她喝完酒杯里的酒,还觉得不过瘾,抓过酒瓶将剩余的酒一股脑儿灌下去才罢手。
“不说这些了,”戈薇把酒瓶甩到脚边的瓶堆上,那瓶子很好地叠在了最上面,整个瓶堆被堆得像个小金字塔。“最近你和你女儿的关系好些了吗?”她打开最后一瓶酒问。
“一如既往……吧。”
“还是老样子啊!你这家伙也真是不够坦率。”
“你管的有些宽了,戈薇。”
“担心你罢了。你可要好好努力啊!不然一辈子都会是现在这个状态哦。”
“问题不止出在我身上,无论我多么想弥补间隙,只要她不原谅我,一切就都无济于事。”
“那你就主动点嘛!相信我,她多半也希望和解。真是的,不愧是你女儿,简直和你一样犟————俗话怎么说来着?犟了脖子,丢了脑袋!”
“你是说她会原谅我?”
爱丽丝缓慢眨了下眼睛,一根手指用力擦着桌案上的一道伤痕,好像要将其擦去。
“你永远不能祈求她原谅你。无论基于什么理由,孩子对抛弃他的父母总是怀有芥蒂的,你应该做的是让她不恨你,父母能原谅孩子的错误,孩子也一样,发生过的事是抹不去的————相信我,爱丽丝,我曾经也是母亲,在这些事上感悟比你深。”戈薇用她那独特的爽朗声说着。
“是吗?”
“我可是把宝贵的人生经验告诉你了,该怎么办还是要看你自己……”戈薇边斟酒边说,她虽然一副醉鬼样,但神思和口齿都是清楚的。酒斟到一半,她手停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你那女儿好像还和我那蠢徒弟有什么联系。”
“什么联系?”爱丽丝看向戈薇。
“你不清楚?”
“我怎么会清楚。”
“那我也不太清楚,但好像还牵扯到了我那蠢徒弟的老子和和你那高贵的相公,他们在很久之前决定了什么事,而且和你女儿有关。”
“你不清楚说来做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喂喂!好歹是你女儿,倒是关心一下啊!”
戈薇掼下酒杯,向着一旁打了个喷嚏,拿手指抹抹鼻底,鼻子通畅后闻到了汤锅飘出的酱香,食欲上来了,于是又点了几串小吃下酒。
“那小子你带来了?”
爱丽丝小口喝着茶。她略歪着脑袋,一缕紫发从轮廓分明的小耳上落下来,垂在眼角。
“谁?我那蠢徒弟?当然带来啦!你不是想让他入学吗?”
戈薇像在鉴赏什么似的把手放在发烫的脸上搓摸着。
“是的,我们可能会需要他的力量。毕竟他是那个家族的后人,也是最后流有‘戒血’’的人。不过好铁仍需铁砧,在风暴来临之前他必须变得更强。”
“你是说战争要来了?”戈薇轻声问。
“你知道,到了我们这个境界直觉会变得非常灵敏,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一场风暴要来了。我说不清是什么,但我还是感到了不妙,或许是战争或许是别的。我的习惯一向是先于后果出现之前行动。”
爱丽丝平缓说着。说话的时候柳叶弯的细眉轻皱,精美人偶般的脸上笼罩着不确定与担忧。她最近总是感到心神不宁,很少有这样的情况,她上一次产生这种不安的情绪的时候是在少女时代,然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考量了片刻,闭眼又睁开,说出来一个本不想提的建议。
“戈薇,你愿意回来帮我吗?我可以帮你重回圣绝的位置。”
戈薇听了,只是摇头,吐出满是酒气的叹息,嗒然说道:“我愿意帮你,爱丽丝。我和你是朋友,又师出同门。但我不愿回圣绝的位置,发生过那种事,我已经对评议会彻底失望了。”
“好吧。”
预料之中的拒绝。
爱丽丝喝完最后的茶,放下杯子,双手捧住杯壁,过了一会儿手指开始从杯里捡出泡过的茶叶,等茶叶捡完了,她从裙袋中抽出一条紫色丝绸手帕,擦干茶杯,连同茶碟一起放入一个从胸口掏出来的绣金线的小荷包,装好后又珍重地放入另一边的深裙袋。杯子和茶碟很小,从衣装外根本看不出来。她外出时有随身带专属茶具和茶叶的习惯,以便能在任何时候喝到红茶。
待爱丽丝做完这一切后,忽听头顶的帆布遮雨棚上传来爆豆般的响声,响了一阵又暂止。
“嗯?下雨了吗?”
戈薇像个喝醉的大叔一样回身,伸手挑开布幌子往外看。
青石路泛着幽幽的蓝光,对面一家铁铺的招牌在夜风中摇晃,铰链发出吱嘎弱响。顺着街道看去,两边连片的房屋背对月光展出暗影,在如阶梯般延伸的街道尽头是恢宏的王宫,王宫灯火通明,如一个点燃了的巨大火炬,可以清晰望到站着守夜卫兵的雉堞和光照不进的射箭口,那用洁白方琢石造起来的七重城墙挂着夜色,显得宏伟又神秘。
王宫上方悬有一轮朗月,月色清寂,天上连片乌云也找不见,地面也未湿————哪儿有下雨。
“不是雨。”爱丽丝站到地上,右手拿起靠在长凳上的一把紫伞,她往桌上压了一个漂亮的金币,说了句让店主不用找钱的话。“是风,是凝结的小气流,庞大的魔力将其聚成了风之滴。”
“那头魔兽终于展露出恶魔之翼了么……好像我的蠢徒弟插手了。”
“嗯,我们去看看吧。”爱丽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