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温暖的液体。
它沿着不存在轨迹的身体，四散，像盛开的花瓣。
那是鲜红色。
玫瑰也是这样的颜色吗？意识朦胧，却能清楚辨析……大概是因为那映眼的鲜红，太过刺目。
随后，是剧痛。
——啊……
微弱的呜咽，此时才真正明白，在痛楚强度大过忍受极限的时候，人并不会发出想象中刺耳的叫声。
我坐着。应该说，我感觉我在坐着。我的意识在浮游，时而看着被渐渐被红色吞噬的他，时而……又看到红莲下的自己，那仿佛灵魂出窍……看到了在熊熊烈焰下被照亮的那个人。
那是个男孩。
火光冲天，那是个被烈火渐渐烧成灰烬的房子……温馨，我不知道为何，想用这个词去形容这里，曾经的这里。我想张口，可是却发现自己好似连嘴亦不存在。我呆呆地看着烈火中的那个男孩，他的每一丝颤抖，他的每一次呼吸……以及每一次想张口，就像发生在我身上一般。那是真正意义的感同身受。
——雪、雪兰……
一个声音，我的灵魂与男孩融为一体。
在我面前，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他跪坐在地上，鲜血正渐渐染红他的衣裳。
他的左腹，被绿色的肉藤贯穿了。不是草绿，不是自然那种美丽的绿色……是幽暗，是震慑，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绿。
然后，我看到了她。
泪水。
从绝望的眼眸中，流下的泪水。它映有着红莲之光，她的瞳孔中在燃烧着，好似坠入地狱的绝望。她在为什么伤心？为什么而痛苦？
灵魂抽离了。
我穿梭于空中，火焰中。目光游离，不听从我的想法，肆意地将视线的焦点固定在一个又一个的地方。
最后，又重新落到男人身上。
谁？是……谁？
——杀、杀了我……克里……
女人如此说着，男人的身上却又多了一条有一条的肉藤。我感觉到自己正呆滞地看着他们，对状况一无所知的我，在烈火的燃烧下意识越发模糊。
黑暗，无声而至。
——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正在远去。
——救……救……
男人，和女人拥在在了一起。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那是刀吗？我已经不清楚了。
——救儿子……
她哭着，那也是我最后听到的声音。
终于，黑暗吞噬了所有一切。
“哈啊——！”
猛抽一口凉气，我睁开双眼。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
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眩晕的脑袋在注意到自己被束缚瞬间，立刻便回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轰隆。
书架坍塌的声音，仍不绝于耳。
没、没有死……刚才那里果然是幻术……不，不对，这里是哪里！
不是为自己幸存而感到侥幸的时候，意识到自己仍是被束缚的状态，低着头的我立刻环顾四周。
我愣住了一瞬间，仅仅是一瞬。
这里……和刚才所在的地方无异。漆黑的书架，漫长的走廊，以及远处紧闭的大门，是的，除了与刚才蓝火截然不同的烛光以外，这里正是我紧随黑影潜入图书馆地下后抵达的地方。
也就是说，为了能最快完成术式而选择了与现实如出一辙的环境吗？那么，也就是说……
在得出了这个结论的瞬间，我瞪大了双眸。
要解开这个术式，也不需要多少时间！
眼珠急速地转动，庞大的书架虽在幻境中救了我的性命，此刻却成了最大的障碍。我的身旁并没有瑞丝塔的存在，但为了连接我与瑞丝塔的意识、甚至包括度特的精神，那么就不可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一度的恐惧总让我看着能逃出去的地方，狠下心，我转过身，望向黑暗的档案室深处。
他坐在了那里。
还是那头已被理顺的灰色长发，身着进修意愿会谈时的正装，他……我曾经的导师，就坐在了为构建幻境而形成了花形的书架们中心。
弗卡·肯诺希。
“唔唔唔！”
就在我的正对面，看到我的瑞丝塔因嘴堵异物正拼了命呼唤着我。比起就地被绑的我而言，被束缚在椅子上的她更难以动弹。
我……瑞丝塔，我马上！
我无法解开我手脚的麻绳，而离弗卡的距离也太过遥远。依靠着身后的书架，我用尽全力挣扎着站起来。
起来、起来……快点起来！
没有手而单纯靠脚要站起来比预料之中耗费了更大的体力和更多的时间。当身体渐渐稳定平衡，在继续着起身动作的同时，我的目光不断地在自己的脚与弗卡间切换着。
快、快、快……
“唔——！”
咬紧牙关，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我终于站了起来。
“唔！唔唔唔！唔唔唔！”
可，还没等我立刻转过身开始蹦跳，瑞丝塔的呜咽声从远处传来。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立刻转过身望向正前方的弗卡。
“唔唔……”
喉咙中发出声音，他手中象征着运作而闪烁光芒的土元素、水元素、火元素玉石的光芒渐渐淡去。
他……他要醒来了！
“马上！我！我马上——！”
已经顾不上发出声音可能提前唤醒弗卡了，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然后纵身一跃，我咬紧牙关拼了命缩短我和弗卡之间的距离。
还有……四下。
“唔唔！唔唔！”
瑞丝塔恐慌与催促混合的声音再次传来。
还有……三下。
又一次跳跃，与弗卡的距离越来越近。
“哈……哈……哈！”
急促的呼吸声下，脱离了书架包围圈的我向着弗卡的方向再度跳出一步。
马上，马上……
“哈！”
还有两步——！
——咔！
怎、怎么回事……会有这个声音……
余光飘到声音传来的方向……脚下。当意识到黑暗的那里存在着几本书的时候，我的重心已经失去了。
糟、糟糕了！
砰！
“呜呜！”
我，狠狠撞在了地上。虽然即使扭动身躯避免地板对胸口的最直接的冲击，可在已经离开了书架包围圈的我，已经没有可以赖以支撑的墙壁。
“唔唔……”
砰砰！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我的心脏猛烈的跳动。迅速抬起头，望向正前方的弗卡……他，已经缓缓睁开了双眼。
“唔唔唔！”
注意到这边状况的瑞塔，瞪大了双眸。
这边是一个完全被麻绳束缚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的女孩，还有一个没有任何玉石能力的男孩。
对面，是手拿玉石的专业精神术士。
这场胜负的结果会如何……三岁小孩都能算得出来。
“莱、特……”
弗卡立刻注意到了摔在他身旁的我。从幻界中脱离的他，作为施法者似乎并没有完全恢复意识，可他的眼睛，却丝毫没有从我身上偏离分毫。
那是真真真切切将我视为障碍的必杀眼神。
我……
绝对……
眼睛飞快望向弗卡手中所拿的水、土两块玉石，紧紧握住它们的弗卡在意识渐渐清晰，因习惯而抬起玉石准备吟唱的瞬间。
“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
最后的纵身一跃，从刚才开始就在缓慢爬行的我将最后的一步距离缩短至零。
“莱！”
弗卡的意识终于清醒，可他还没来得及喊出我的名字，我的头就已经撞在了他的腹部。
我撞的方向……你能明白吗！瑞丝塔！
弗卡是无法一口气拿好三块玉石的，只拿好了两块却将第三块夹在两手间的他……
砰！
怎么可能在摔倒的时候还能拿的稳？
“瑞丝塔！”
我用尽全力呼唤了她的名字。
“收下你最爱的烈炎之玉！”
烈炎之玉在地上滑过一条亮红轨迹。在“唰唰唰”响亮的滑动声停后，它终止在了瑞丝塔脚边不远处。
“莱特你这家伙！”
弗卡爆发出怒吼，而将他毫不留情撞倒在地上的我，却没有丝毫回应他这句话的想法。
我的视线只落在了眼前的瑞丝塔身上。
她看着我，只用了一瞬间便明白我的意思。
咚——！
哪怕受伤也在所不惜，打破平衡的瑞丝塔重重摔在了地上，口中的异物也在这狠狠地一摔后被她吐了出来。近在咫尺的红莲之玉，瑞丝塔张开口狠狠咬住。
Feu de Corps！
瑞丝塔最擅长，便是强化肉体的咒文。
“莱、莱……你！滚开！”
扭曲现实而让三者元素融合的时候却丢失了其中一块玉石，术式遭到强行破坏的弗卡本身就相当于受到重伤。他猛地推开了我，摇摇晃晃便开始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
已经来不及了。
“束手就擒吧……”
躺在地上，静静看着朝着大门飞奔的弗卡。
“弗卡·肯诺希。”
我念出他名字那一刻，浑身被烈炎燃烧的瑞丝塔从我身旁一闪而过。
看着她狂奔而去，我不禁感慨……那个玉石术士的世界，离我实在太过遥远了。
“咳啊啊啊！”
对我而言是一瞬间，我只看到弗卡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瑞丝塔灌注了玉石之力的火拳击飞——
并没有。
“……！”“……！”
不只是我，瑞丝塔也一瞬间愣住了——用仅仅后踏的一步，弗卡便硬生生抗下了瑞丝塔炎拳的冲击。微弱的烛光下他的嘴角溢血，在瑞丝塔完全愣住的瞬间，他抓住机会就是……
砰！
重拳，直击瑞丝塔腹部。
“呜！”
火元素仅仅只能强化力量。面对一个成年人狠狠的一拳，仍然只有小孩防御力的瑞丝塔……身体不自然地弓身，整个人向着后方——也就是我的方向冲来。
“瑞丝塔！”
哪怕手脚被束现在也不是悠哉躺在地上的时候。即使没有战斗力，我也猛地翻滚，作为肉垫接住了瑞丝塔。
“没事、吧啊啊！”
她化为火焰的炽热长发烫得我立刻离开了她在一旁的地面打滚。
“不是哇哇叫的时候，能动了就快来……咳咳！帮忙……”
凝视捂着腹部颤颤巍巍站起来的瑞丝塔，感受到手脚的束缚不再存在的我才明白——她在刚才那一刻使用火玉石刚好烧掉了我手上的麻绳。
“能把我逼到如此绝境……很好，莱特……咳咳！”
就在我急忙甩掉麻绳火后余屑之时，沿着声音望去，可以看见咳血的弗卡一遍搀扶着书架一边走过来。玉石已经被他扔到一边了，幻术被打破的反噬再加上瑞丝塔一拳的伤，双眸充血的他已不能再吟唱了。
转头看向一旁的瑞丝塔，火玉石仍在手中闪烁的她，即使深受重拳之伤而屈身，可比起奄奄一息的弗卡而言好上太多。
胜负已定……火瞳中瑞丝塔燃烧着这样的信念。
此时应乘胜追击。下定觉悟，跟随我爷爷学过些许体术的她没有任何犹豫一步踏前纵身一跃就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三步的距离。
可是，那家伙没有丝毫动摇。
弗卡的眼神，静如止水。
已是穷途末路的境界，可纵然是如此出乎意料的攻击也好，身受重伤的弗卡别说惊讶，就连眉毛都没眨一下。他布满血丝的双眸极度冰冷，与瑞丝塔的炽热成鲜明对比。
不对，这场对决的胜负……
很快，我就明白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瑞丝塔！”
那是杀意。
已经踏出步伐是收不回来的，出声想拦住她是最不切实际的事情了。虽然不知道弗卡想做什么，但如此谨慎的他会有此举，此时上肯定是最危险的选项——
我看到了。
伸手入书柜的弗卡，像是抓到了什么东西。
没有……时间了！
“弗、”
哪怕是一瞬间也好……
“弗卡•肯诺希！接招！”
我也要吸引你的注意力！
我的声音引起了弗卡短暂的迟钝，当然，真正夺走他目光的不止是这个。
我把身旁的椅子整个扔了过去。
“莱特你！”
完全没有明白我这个举动的意思，瑞丝塔在极度贴近弗卡的瞬间停下了脚步。
“蹲下瑞丝塔！”
瑞丝塔没有反问。她看到我眼睛的瞬间立刻明白了大事不妙。
银光一闪。
飞过去的椅子被平整地切开两半，几乎连声音都没有。
蹲下来的瑞丝塔和我一样，亲眼看到了椅子分裂的全过程——如果瑞丝塔不蹲下，那将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实。
弗卡的手中拿着剑。即便烛光再微弱我也不可能认错这个银色，那是骑士团团员佩戴的宽刃剑。
这家伙不止会精神术，还能近战吗！
剑拖着银光再次在空中划出几何轨迹，立刻向一旁翻滚的瑞丝塔勉强躲过了这一击，并重新回到了我身旁。
“哈……哈……哈……”
她大喘着气，看着她的侧颜，我立刻明白了她从刚才开始是忍着怎样的疼痛在战斗。此时，如果再看弗卡的话……
气息平稳。
虽然身受重伤，但握着剑的他不见他有些许迟钝。刚才痛苦的模样仿佛就是装出来的一样。
不，就是装出来的，这个狡猾的家伙。
啧！
情况一边倒，一个手握宽刃剑一看就有骑士团训练经验的成人，另一边是没有任何能力的小屁孩还有火玉石的光芒正渐渐消失的小女孩。
真正穷途末路的，是我们这边。
“你是个可怕的敌人，莱特。”
一步一步，弗卡不急不慢地走过来。锋利的宽刃剑在烛光下闪烁着寒光，被长发遮过一只眼的他另一只眼死死地瞪着我。
“所以你必须死在这里。”
浓烈的杀意，铺面而来。
我站不起来了。
那是就连我这个外行都能感觉到的强大压迫。在这股完全不亚于爷爷的威压下，就连呼吸都做不到的我牙齿在不住地打颤，视线连偏移他一点都做不到。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这家伙从醒来开始目光就没从我身上移开过。换句话说……
“哈啊啊啊啊！”
瑞丝塔爆发吼声，灼眼的火焰在她的拳上燃烧。
——弗卡从没把瑞丝塔当对手过。
砰！
“咳！”
连手都没用上，侧身躲过瑞丝塔拳风的弗卡对着她的侧腹就是一记膝撞。
“瑞丝塔！”
“还有心情去担心别人吗？”
“……！”
现实根本就没有给我替瑞丝塔担心的时间。把瑞丝塔击飞到一侧的弗卡顺势迈出一步，紧接着一个行云流水的转身带动着手中的宽刃剑。
“莱特！”
瑞丝塔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无法动弹，目光只能定格在那把宽刃剑上。在弗卡的手中，它仿佛就是他手臂的延伸那般，不偏、不移，径直地朝着我的脸直冲了过来。
死。
这是我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字。这和幻境里主动选择的自杀不同……在这里，我会被利刃劈开，被谋杀。
我，真的会死。
“救……”
胆怯，害怕，对生的渴望种种，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反抗的我……
“救救我……”
宽刃剑笔直地挥下——！
砰！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锵！
然后在极近的地方，我听到了金属的撞击声。
怎、怎么回事？
哐当！
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一旁的瞬间，意识突然拉回到眼前的我才发现——弗卡手中的宽刃剑已经消失了。
发、发生了什么？
与我惊愕的弗卡此时才立刻转过身，可是对他而言已经来不及了。
咚！
不敢相信，人的肉体居然可以发出这么沉重的巨响。
一个拳头深深地埋在了弗卡的腹部。
“你想对我孙子做什么，肯诺希。”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