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渐近,潮湿而微寒的风吹过,坐在教堂门阶上的诺兰德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他懊丧地揉着鼻子,点起一支烟默默抽了起来,细细思索着发生自己身边的一切。
关于弥赛尔和约瑟夫对弥撒的隐瞒。
关于莎拉追查她那个犯罪者叔叔的事。
以及伯明翰与罗斯特的针锋相对。
还有加亚神甫留下的话语。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些事并非独立的偶然,而是相互联系。无论如何,平静的生活岌岌可危,而弥撒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虽然早早地背负了神甫的职责,但总归只是十四岁的孩子。
最近的日子,简直如履薄冰。
就在他聚精会神思考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头顶。
伸手一抓,是一个盛满曲奇饼干的袋子。用蓝色的丝带封口,还带着刚出炉的微热。
侧头看去,正对上弥撒笑眯眯的脸。
“谢啦,弥撒。”诺兰德在掌中掂了掂饼干袋子,心情稍微好了点。
他很喜欢弥撒烤的饼干,酥脆香甜的味道就像阳光般温暖。不过往常的时候,只在圣餐日和节日里准备。
心念及此,他又瞥了眼身边的少年,对方倏地垂下眼眸,目光促狭地躲闪着。
“……这么献殷勤,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拜托我?”诺兰德揭穿了他的小心思。
“……嗯。”弥撒艰难地点了点头,“最近的雨天,发现礼堂漏雨了,现在只靠瓶瓶罐罐勉强地接着水。可是连那架钢琴上都摆了个罐头盒……所以希望你能帮我修补一下屋顶。”
“什么啊,小事一桩。”诺兰德起身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不过,有现成的材料么?水泥和板材。”
“工具都在储物间里,水泥和板材的话,附近的废仓库应该有。离教堂并不远,大概一刻钟的路程。”
“哦?是吗?那不错啊,如果要单独买的话比较浪费。”诺兰德坏心眼地说道:“对了,那就叫上那个小姑娘一起,好歹多一个人搬东西。”
事情就这样决定。
为了运水泥,诺兰德改造了西街教堂唯一的载具“进取号”——这台快要散架的自行车,后座上被铁丝绑上了一个大筐,车梁上的两侧也装上了铁皮做成的固定支架。
“总觉得变成了奇怪的东西……好歹也是辆时髦的自行车呢。”在教堂前的空地上,弥撒看着自己的单车汗颜。
“你是指30年代的‘时髦’吗?”诺兰德拍了拍车座,“看看这生锈的链条,还有破皮的坐垫。你以后还是别骑了,这东西太旧也太危险了。”
他这么说着时,莎拉抱着小狗摩西从礼堂走了出来。
“虽然好像有经过保养,可仍抵不过岁月摧残啊……”惬意地叼着巧克力棒,少女由衷地说道:“不过教堂里的事物也都很陈旧呢,却并不令人觉得颓丧,反而感到踏实呢。”
她抬眼回望身后的小教堂。
斑驳的外壁,带着水渍与锈痕的尖顶,一如既往地稍显破败。
而在周围,湿漉漉的喇叭花嫩绿的花藤已攀上篱笆与墓碑,为破旧的小教堂添一抹盎然春色。
在弥撒精细的打理下,朴素的花卉绽放着生命的活力。
而他也时常像打理花一样照料着人们的心灵。
圣诞时崭新的礼物、聚会时精心烤制的饼干,以及慰藉的语言和祈祷,正是这些微小的光芒拯救了像自己一样曾囿于悲伤的人。
有形之物会在岁月中腐朽,思念则在光阴中沉淀。
“好了,我们出发吧!”诺兰德抽完一支烟,将小狗摩西从莎拉怀里抱到了前车筐,便跨上车座踩动踏板。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挤压噪声,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向着小路前进。
甚至都没比悠哉步行的弥撒和莎拉快上多少。
“……骑这个也太丢人了,或许该换一台自行车。”
诺兰德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待大斋期结束就这么做吧。
约莫一刻钟的路程就到了废仓库。
穿过残缺的铁栅,放眼四周,这块开阔的平地上建有四座平顶库房。
由于年代久远,外墙的漆面已经剥落,落满尘泥的地面上勉强能分辨出划分区域的白线。
仓库的门闩早已被破拆掉,周边角落里堆积着废弃的建材和碎石。
“还真的有呢。”诺兰德推着自行车进了南侧库房,抱出来半袋水泥扔在车后筐里,“有这些就足够把屋顶的漏洞补上了吧。”
“这里是以前赛农扩建用的建材仓库,”弥撒将一些木板抱了过来,“本来是打算对西街这边进行改造,似乎因为没钱就不了了之。这里剩下的资材就成了大家修补房屋的材料。
“嗯,辛苦了……嗯?这是什么?”诺兰德接过木板,从当中拎出一张奇怪的铁皮。
经过哑光处理,上面还带着几个旋钮,一侧烫印着诸如“频率”、“天线指示”等单词。
“是收音机砸扁的外壳之类的?”弥撒凑了过来。
“弥撒——!诺兰德——!你们快过来看啊!”东侧的库房突然传来莎拉的呼喊声。
两人对视一眼,快步跑过去,赫然发现阴暗的库房中停放着一辆吉普车。
车灯破碎,引擎盖也变了形,看样子是被废弃了。
“怎么样?这个大家伙用的上吗?”莎拉得意地将小狗摩西举了起来,快乐地转起圈圈,“车子的零件什么的,应该能卖上钱也说不定?”
“……话是那么说,可这车该不会是被停在这里等着维修吧。”诺兰德摇头否定了少女的妄想,指了指车轮,“你看。”
仔细看过去,车轮上混着草叶的泥巴还未干涸,明显是刚泊在这不久。
“啊……咦?摩西?怎么了?”莎拉有些失望地耷拉着头,怀中的小狗却不安分地跳了下去,冲着车门吠叫。
当她靠近后,透过车窗看到了吉普车后座上扔着一件黑色的风衣。
虽然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可少女下意识地瞄向衣领,仍然分辨出一个好像是烟头烫出的洞。
然后她看到诺兰德拎在手中的那张铁皮。
因为最近经常在使用,只是看一眼她便确认了,那是携带式电台的面板外壳。
她再次快速地瞥了眼那件风衣。
曾经,她的叔叔因为抽烟时大意,在领口上烫了个洞。因为叔叔一向严苛而谨慎,这惹人捧腹的意外令她印象深刻。
几个微小的痕迹,足以证明她的猜想——她的叔叔,阿姆斯丹·尼可露,已经回到了赛农。
莎拉的心中快速地有了计较。
“虽然不能拆了它有点可惜,也没办法了。话说补屋顶的材料齐了的话,你们就先带摩西回家吧。”她一把抱起小狗塞进弥撒怀中,幽幽说道:“我还得去一趟叔叔的公寓,最近画画用的颜料快用完了,顺便取一些回来。诺兰德,和我一起去吧。”
“噢,行。”诺兰德瞥了她一眼,又指了指外边的自行车,“弥撒,虽然有点辛苦,但拜托你了。”
“那,毕竟天色晚了,你们要早点回来。”小神甫点了点头走到外面,用滑稽的姿势跨上了破单车,极其吃力地踩起来。
因为负重过多,七扭八歪地前进时哐啷哐啷的噪音更加刺耳了。
诺兰德目送他离开废仓库,这才点了支烟开口:“好了,莎拉,我们也走吧。”
“……诺兰德,其实…阿姆斯丹叔叔可能回来了。”莎拉小声吐露出心中的猜测。
“看你奇怪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把弥撒支开。那么,你是怎么确定的?”
“吉普车后座扔着叔叔的风衣,而你手中那块铁皮正是电台的面板。我想,大概叔叔开这辆车回来后,将电台给破拆掉了。”少女说着,在仓库转悠起来,又从角落的垃圾堆里捡起几个小小的旋钮,“喏,你看。像这样的零件。”
诺兰德差异地发现,这几个旋钮与面板上的嵌口严丝合缝。
“我明白了,这就去你的公寓确认一下。”不疑有他,青年神色严肃地说道:“到时候你独自上去,我会在楼下等你。对了,先去一趟杂货店,我要借用一下电话打给田中老板。”
“呃,和拉面店的老板有什么关系?”
“借他店里送外卖的摩托用一下,万一有意外情况好拉着你跑路。”
“唔唔,谢啦,真是可靠。”
“你这小姑娘太会找麻烦了,这些事情结束以后可得请我和弥撒吃大餐。”
虽然都不知该怎么结束——诺兰德没底地腹诽。
事情这样决定下来,他们按照计划行事——在最近的杂货店借用了电话,而田中老板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诺兰德的请求。约莫四十分钟,店里的伙计就骑着摩托从市中心飞奔而至。
虽然摩托有点旧,可比起西街教堂不堪大用的“进取号”也强了百倍。
两人骑上摩托,向着旧公寓疾驰而去。
他们断然无法料想,正有人在那等待。
两个小时前,赛农西区一间小酒吧中。
下午五点,酒吧刚刚开始营业。
服务人员还在准备的时候,极为罕见地迎来了三名客人。
一个穿皮夹克戴墨镜的魁梧的中年男人,在他身旁是身着正装、胳膊下夹着一叠资料的青年。他们身后是一名神色疲倦的中年女性,她穿着一身西装,领口佩戴着检察官徽章。
看见这不妙的组合,在吧台抽烟的老板瞬间愣住了——自己好像没干什么亏心事吧?
但看到这三人仅仅是在角落里坐下,并向要了两听冰可乐和一杯龙舌兰酒,就在那里谈论起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开始吧,女士。”中年男人喝着可乐说道,“放轻松,这不是什么正式场合。”
“好吧。我尽量回答,汤姆先生,格里森先生。”女检察官呷了口酒应道。
“那么,你说你的前同事,阿姆斯丹·尼可露,他曾有一个深爱的女朋友,他们总是在一块。”
“是的,他的女友,记得是叫莫莉。是个花店的员工,不错的姑娘。”
“那现在呢?是分手了?”
“不……那个女孩在六年前死了。”女检察官沉默片刻,说道:“……是在花店里被枪杀的。”
“格里森,记录一下。”
男人对青年交代道,后者迅速地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
“除了女朋友,他是否有其他关系亲密的人?”
“他还有一个侄女,叫莎拉·尼可露,故乡在英国。世界大战期间伦敦遭到空袭之后,失去了双亲,而阿姆斯丹将她接到了这边生活——现在应该在上高中了吧。”
汤姆沉思片刻,道:“那么,他对这个侄女是什么态度?”
“无微不至的照顾……”女检察官想了想,“他和女朋友莫莉,对那个小家伙几乎有求必应,三人时常在一起。我听说,阿姆斯丹的家族几乎都因战争罹难,所以对这孩子关怀备至。”她摇荡着杯中澄澈的酒液,微眯起眼幽幽叹道:“阿姆斯丹,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因为家族的遭遇和心底的正义感,才会在十年前离开这份薪水不错的岗位选择参军——他说,他想为终结战争贡献勇气和力量,为了让像自己侄女一样的孩子们能再一次在阳光生活。”
格里森紧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震,连汤姆也沉默了半晌。
“那么,你是否知道他的住址?”良久,汤姆问道。
虽然履历上写有地址,汤姆还是决定再核对一次。
“嗯,乐意效劳。”
当简短的谈话结束,汤姆与格里森匆匆走出了酒吧,一路向着履历上所记载的公寓地址去了。
“汤姆先生,这个阿姆斯丹·尼可露……”
“嗯,就像你想的那样。”汤姆了然于心,“他会成为英雄,并非是个偶然。在任何时候,永远是随波逐流的人更多,而拥有信念的人则凭自己的意志不断砥砺前进,跨越艰难险阻。”
“你们是一类人。”格里森。
“或许吧。”汤姆五味陈杂地应道,“但和他相比,我是幸运的。”
虽然墨镜遮掩了他脸上的表情,紧抿的唇角却显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