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雨声簌簌。
诺兰德躺在教堂起居室的床上,望着头顶灰暗的梁木发呆。
空寂的夜风徘徊在窗边,发出微弱的哐啷声,令人有些焦躁。
他知道,在他与莎拉回到教堂的时候,还有那顿沉默的晚餐中,弥撒一定察觉到了什么。
他侧过头,瞥向弥撒的床——那孩子没有睡,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映着朦胧月光的湛蓝双眸一闪一闪,流露着深邃的愁思。
一定又在胡思乱想。
关于他所经历的,他隐藏在安详的姿态下的多愁善感,诺兰德是知道的。
但关于阿姆斯丹回到赛农的事情,他和莎拉都没有说。
因为对于弥撒,他们的立场是相同的。
还是要尽可能少让他接触这件事情。虽说要共同面对,但莎拉已试过被人用枪指着,其中危险自不必言,更何况他还只是孩子……
“诺兰德…诺兰德,你没睡吧。”
忽然轻柔的呼唤从耳边传来,打断他的思绪。
“………嗯姆嗯姆,吃不下去了……”诺兰德试着蒙混过去。
“哼~别装了,你都没打呼噜。”
“呃?我睡觉会打呼?”
“每晚。比起这个,你应该知道吧。”少年平静的声音变得危险。
“什么?”
“比起被当成小孩,我更不喜欢被朋友隐瞒。”
“……弥撒。你这撒娇的方式真让人心塞。”
“那、那你就坦白罢。”少年的声音带着羞赧。
“……好吧,莎拉的叔叔回到赛农了,事情向着不可预见的地步走了。”诺兰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点燃一支香烟。
这一次弥撒没有阻止他。
而他也将在旧公寓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弥撒,我真不希望你在这事上那么积极。”诺兰德扶额,“我问你,万一这里也被袭击了,你该怎么办?”
“躲、躲进仓库的腌菜桶里。”少年想了想,为难地说道。
“…………”诺兰德靠上去,无语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胡说八道。”
又一个长夜过去。
三月十日的清晨,一天一夜的雨停了。
淅沥淅沥的微响渐寂,潮湿的风送来微微刺鼻的重油味。
在西区的弗朗西斯律师事务所中,伯明翰正在办公桌前将一叠钞票塞进信封里。这是预定要付给诺兰德的租金。
“这里的气味真不讨喜,要不是便宜,我也想把事务所开在市中心啊……”青年嘀咕着。
听着他小声的抱怨,刚从卫生间洗漱出来的阿姆斯丹不由苦笑。
“难为你了,伯明翰。你为组织付出了许多,我们其实很感谢你。”他抹了把脸说道。
一间律所会开在这种老旧的民居里,无非是为了迁就他们对隐蔽性的要求。比起人多眼杂的市中地带,萧条的西区要好得多。
不过,肯定没什么客户上门。
“所以,等这事结束后请他吃烤肉吧。”在厨房里煮咖啡的MR.A呼喝道。
“没错,好好感激我的付出吧。”伯明翰翻了个白眼,撇嘴嘟囔道:“特别是三个臭男人挤在一个屋檐底下,简直是浪费我的青春。说到底,为什么你俩不是美少女……”
——咚咚咚。
忽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伯明翰看了看屋里的两个同伙,抓起信封走过去将门开了一条缝往外窥视。
“帅哥,交房租……先给我来杯水可以不?”门缝外正是诺兰德那张无精打采的脸。
“我正忙着呢。”伯明翰将钱顺着门缝丢了出去,便一把将门关上了。
“大清早的忙什么???”诺兰德翻看着手里的信封,上面竟然还写了‘祝你身体健康’。
这种脱线的作风果然是伯明翰一贯的风格,不过这小子很明显就是阻拦他进屋。
念及伯明翰与罗斯特那日的针锋相对,疑惑在诺兰德心中浮起:
——莫非里面藏了什么人?
于是他悄悄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到门板上,屏息凝神地偷听起来。
“MR.J,虽然很遗憾,但我们失去了罗斯特的行踪。伯明翰在开车跟踪他的时候,遭到了枪击,才会丢失目标。”
“MR.A,你说……枪击?伯明翰,怎么回事?”
“没错,本来那家伙之前都在西街的教堂里……结果三月六号的时候离开了,我本来以为他要逃离赛农。结果三月七号那天,他跑到东区的枪店里买了武器。当我继续追踪他时,便被一枪打爆了车胎。可能我没什么枪械的经验,但感觉那家伙不是外行……而且,他会不会已经跑了?对了,他甩过来一只白手套。”
“……原来如此。我想,罗斯特不会跑,他肯定在等我们。”
“什么?”
“伯明翰,古代骑士们在决斗时,就是将手套丢向对手——如果捡起来,就代表接受。”
“就算你说什么骑士风俗……可我不觉的罗斯特是那种有荣誉心的人。”
“大概,我们都想终结这一切。求之不得,接下来只要在这城里找到他!我要杀了他!”
隔着门板,那男人压抑着愤怒的低吼令人心悸。
屋外的诺兰德惊得猛抽一口凉气,轻手轻脚地跑出了单元楼。
“这简直太疯狂了。”
他不住地奔跑,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那倒霉的预感开始应验——这些事的确并非独立的偶然,而是相互联系着;当恐怖的未知渐渐褪去了迷雾,恍若一张庞然大网弥天而来。收音机里不详的新闻、与朋友们的谈话,全部犹如暮鼓晨钟激荡着心灵。
“MR.J……MR.A…这是什么蠢代号。还有伯明翰这小子,原来一直在暗中观察西街教堂?”诺兰德大步流星地冲上了商店街,闯入了公共电话亭,迅速地投入硬币拨了号码。
随着等待应答的嘟嘟声过后,电话那边传来了清朗而欢快的声音:
“您好,114百货店,倾情为您服务。”
连紧张感都淡去了,诺兰德无奈地抹了把脸。
“弥赛尔老板……拜托别再用营业声线了。”他粗喘一口气,话锋一转:“我是诺兰德,密码机的复刻到底完成没有?”
“嗯嗯,已经完成了。约瑟夫搞了一通宵。”
“太好了,我马上带弥撒他们过去!”
诺兰德激动地说完便挂了电话,直接在街边招来辆计程车,向着西街教堂疾驰而去。
春光下的街景在窗外飞驰,他却无暇顾及这美好的景致,焦虑得点燃香烟大口吸起来。
当车急停在小教堂的门口,他甩开车门纵身跃下,大步穿过礼堂推开起居室的房门。
弥撒和莎拉正在吃早餐。
这两人边啃着夹了片熏鱼的三明治,边许下了大斋期过后饱餐烤肉的愿望。
诺兰德只觉心中烦躁烟消云散,为这空虚的场景汗颜——没有培根的三明治根本没有灵魂。
“咳咳、虽然不忍心打断你们可怜的幻想,但是该办正事了。”他干咳两声,宣布道:“约瑟夫完成了密码机的复刻。”
两人怔怔地望着他半晌。
莎拉随即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溜烟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开始翻找,而弥撒垂眸紧握着胸前的十字架。
“弥撒,诺兰德,我们出发吧。”莎拉紧握着抄写电报的本子和电台手册。
三人相视颔首。
交织的目光,汇聚忐忑、忧虑、疑惑和振奋——唯独没有迷惘。
于是他们乘上巴士,再一次来到城市东区的汽车修理厂前。
“114”百货店被彩色霓虹灯珠萦绕的招牌,以及擦拭明亮的店门,仿佛迷雾尽头的闪光。
弥赛尔和一脸倦色的约瑟夫将他们迎进了百货店的小客厅里。
里面堆满了金属板件、电线和工具等杂物,还弥漫着未散去的香烟雾气。
而茶桌上,插满了烟蒂的空啤酒罐旁,赫然是一部有着四个转子的密码机。
它没有外壳,凌乱的线曝露在外,复杂的机械结构一览无遗,连接着一个旧式的打字机。
“约瑟夫……你竟然真的做到了。”眼前的实物令诺兰德震惊。
“这是接线板,”约瑟夫拎起一块连着电线,草草刻着26个字母的板子,对一旁的莎拉说道:“手册拿出来。”
莎拉把自己那个手提电台配套的手册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了约瑟夫。
约瑟夫翻开手册审视内容:
序列4 1 3 2
结构1-D-E 2-B-F 3-F-T 4-A-Z
配置S-A-R-H/M-O-L-Y
开机12.28 0610/1115/1810/2100
之后,他开始鼓捣起机器。
首先将四个转子卸下,又将每个转子拆分成两个圆盘——触点盘与脚管盘。
然后,他将第一组触点盘字母A与脚管盘字母Z接触,第二组则让B与F对应;第三组F与T对应,第四组D与E对应。
全部四组拼合为完整的转子,之后按照4-1-3-2的顺序嵌入,并设定好转子的初始位置。
他开始设置接线板。
使用四根电线,分别按照S-M、A-O、R-L、H-Y的对应关系将每根电线的两端接入插槽。
“把你抄下来的电文输入进去,就能得到真正的信息了。”约瑟夫放下接线板,点了一支香烟,“现在试试输入你最初得到的那组字母,那是为了验证”
闻言,莎拉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指尖敲下了最初收到的第一封电文:
OKEP QDUR
随着键盘灯逐一闪亮,看似毫无关联的两组字母转为明文:
SARH SARH
“机器配置正确。”约瑟夫瞥了眼说道:“动手吧。”
与此同时,赛农市旧中心区,市政大楼三楼。
轻钢板铺设的偌大房间中,一列又一列的机柜,玻璃盖板下无数的真空管如繁星般闪烁,同步运转的磁带发出微弱的嗡鸣声。
汤姆·哈蒂森与助手格里森,再次换上白大褂与鞋套,伫立于这台雄奇的通用自动计算机“UNIVAC-I”之前。
“用它来破解密文未免大材小用,”汤姆·哈蒂森注视着眼前的庞然巨物,与身旁的助手闲谈道:“毫无疑问,这会是人类开创未来的机器……格里森,你明白它的意义吧。”
“我明白,汤姆先生。第一次见到它时的震撼,让我思考良多。”格里森深深地喟叹,眼中闪烁着冀望,“技术和工业的发展始终伴随着运算能力的提高,而只要有了它,一切需要庞杂计算来验证的项目,都不再是阻碍。时代会就此变革,也许十年之后,人类会像科幻小说中写的那样,登上月球……”
“真希望能亲眼见证。”汤姆失笑道:“为什么前进的道路上总是伴随着苦难。”
格里森闻言点了点头,他知道汤姆的言下之意。
一九五三年,距离令世界遍布疮痍的大战仅过了八年。但世界并没有迎来平和。
爆炸当量逐步升级的核试,让世界形成了坐在核火药桶上的两极格局,而局部战争持续不断。
“汤姆先生,你说‘非凡的勇气是平凡的美德’,你说要将这种勇气延续下去。”格里森思忖片刻,问道:“但你是在大战中体悟到这一切,那你又如何看待战争呢——特别是,我们的国家正参与的战争。”
他的问题隐晦而尖锐。
“……勇气并非鼓动战祸的鲁莽。”汤姆呼出一口气,紧蹙着眉,“恪守信念的坚持,明辨曲直是非的果敢,无畏无惧的气魄。令我们求索于黑暗,而不至失去人性。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他怅然地咧嘴一笑,冰冷的说道:“这是世界两极的角力,决定未来格局走向。这样的较量在一方没有倒下之前都会继续——但除了死亡和不可预见的代价,谁也不会得到更多。”
短暂的沉默之下,格里森紧抿双唇细细思索着这句话。他的双眼逐渐明亮,却又显忧郁。
他再一次感到跟随汤姆是正确的选择。比起当一个小警员,纵然这条道路幽深、艰难而崎岖,但却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
“汤姆先生,也许事件结束之后,我想进入大学。”格里森说道。
“去参加成人教育?可你不是为身为警察而自豪吗?”汤姆玩味地看着他。
“是的,但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让我想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在那之后,我想我会回到岗位上。”
“是个好选择。你才二十三岁,有着广阔的未来。”汤姆点头,将一张字条递给格里森,指了指坐在角落的计算机编码员,“先干正事吧,让他试一下这个对应关系。”
格里森审视字条,上面写着:
OKEP QDUR
S-M A-O R-L H-Y
他没有多言,将字条交给了编码员。
编码员神色古怪地看了看纸条,开始在控制台操作起来。打从上面交代他这件事时,他便和团队夜以继日地靠着在卡片上打孔,编写了一套相应的程序。
只是片刻,他便在纸条的背面写了几笔,然后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汤姆面前。
“……汤姆探员,我不得不佩服您的手段。”编码员敬佩地将纸条递给他,“我的团队辛苦编写程序,为的是利用通过UNIVAC的运算能力,哪怕只有一个字母的对应,来强行破解密钥。”他叹了口气道:“可您竟然以人力就找到了答案。”
汤姆低头看向手中的字条:
OKEP QDUR
SARH SARH
他嘴角浮现满意的笑意,瞥了眼旁边震惊的格里森,打趣道:“看,这就和你储物柜的锁头密码是你小女友的生日一样容易理解……不过,看来阿姆斯丹更在意他的侄女。辛亏我们没有在公寓把她扣住,这样在适当的时候,才更好和她接触。”
“我们就要成功了,汤姆先生,这样您的家人也终于可以得知您还活着的消息。”格里森激动地说道。
“是啊,我很想念他们。”汤姆一边沉吟,一边将抄录着密电的笔记交给了编码员。
拨云见日之刻已至,一切汹涌暗潮,错综诡谲的谜团终将浮于尘嚣之上。
“掩盖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道的。”
114百货店被零件堆满的小客厅里,弥撒注视着雪片般落在茶几上的纸张,恍然地轻声念道。
莎拉颤抖的指尖叩击着按键,点与线组成的摩斯电码变成无序的字母,又经过密码机转译为一封又一封书笺:
1952年12月29日 密钥测试
“SARH SARH”
1953年1月6日 MR.A致MR.J:
截止12月9日的记录。
这段时间你的侄女一切安好,她暂居在西区外围的一所教堂。说到这所教堂,那里的神甫好像是个比你侄女还小的男孩,但周围的人对此不觉得奇怪,这才匪夷所思。
总之,她还是照常到学校上课,美术爱好没有落下。上个月感恩节的时候,她伸出援手帮一个患有肺结核的小姑娘垫付了治疗费用,她还将莫莉给你的信物怀表,交给了一同去医院的寸头小子,并把你的名字告诉了他。
看起来,她想用这种方式,让阳光下的世界仍然记得你。
1953年1月20日 MR.A致MR.J:
明确汤姆·哈蒂森已经在炸弹袭击中身亡。
本来我们怀疑其中有诈,但他的继任者格兰特已在电视上发表演说,扬言报复,如此便可以确定。你们可以继续计划。
1953年2月19日 MR.A致MR.J:
目标,罗斯特·马丁在赛农,在你侄女身边,他竟然也住在西街的教堂里。我们没有妄动,你的侄女一切安好,我们会遵守诺言,不去打扰她的生活。
1953年2月19日 MR.J致MR.A:
等我半个月,他是我的,一切都会结束!
1953年3月6日 MR.J致MR.A:
首都的行动出了岔子,MR.C被愤怒冲昏了脑袋,擅自袭击了办公大楼。
我已启程返回赛农,你们立刻销毁电台,销毁电台!在必要的时候保护莎拉!
全部的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
联系所有的信息,诺兰德很快在脑海中勾勒出事件的全貌。
“莎拉,你经常遇到伯明翰,对吧?”他眉头紧蹙,低声问道。
“……呵呵,看来每一次都不是巧遇,对吗?”少女苦笑。
“没错,我们快回西街教堂!”诺兰德心念一动,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弥撒抗在肩上,拉着莎拉就迅速地冲了出去。
“呃哇、是要收拾行李逃跑吗?”弥撒慌张地挥舞着双臂。
“笨蛋!我们都把电文破译了,警察难道做不到吗?!”诺兰德郁闷地说道:“当务之急回去砸了电台,销毁证据!”
而在百货店的客厅里,约瑟夫与弥赛尔盯着桌上的电文面面相觑。
他们互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惊愕与忧虑。
罗斯特·马丁——马克·罗斯特。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却很可能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