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她的心中有一个充满魔力的念头。
———如果注视着你,一定能找到前进的方向。
熙攘的礼堂之中,少年斜挎着帆布大包,端着盛曲奇的碟子穿行在人群中。修道服的下摆随着他轻快的步伐飘荡,玄色长发恣意地飞舞,清澈的眼眸映着人们的笑容煜煜生辉。
此刻,他的面庞不自觉间洋溢着纯真的笑意,单是看着就能感受到那份悸动在心中的喜悦与欢畅;炉火在冬日的阳光里跃动,穿透尘霭的光辉像一道阶梯,形形色色的身影林立此地,把岁月蒙上金色的光晕。
少女伫立在教堂的一角,良久注视着一切。最终,仿若要将珍贵的宝物收入心底,双手交叠在胸口。
汽笛的长鸣从远方传来,穿城而过的列车越过旷野。
少女抬起头,悄然推开了礼堂的大门,向着那片飞雪中模糊的城市,向着那座雾蒙蒙的灰色废墟迈开步伐。
“莎拉!!”忽然,清脆的嗓音扼住了她的脚步。
侧目望去,黑发的少年正微微喘息着望着她。
“你也是来参加圣餐日集会的吗?是信者吗、”弥撒好奇地凑了上去。
“不,我还没有受洗呢。”莎拉卸了力似地摆摆手。
“这样啊…那只能给你这个了。”弥撒似乎有些遗憾地垂着眼,从挎包里掏出了一袋包装好的曲奇饼干递给了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如果愿意,我也可以为你进行洗礼。”
“啊哈哈、谢谢。”少女收下了饼干,“弥撒你似乎很热衷这事呢…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咦?为什么这么问?”
“不,只是…怎么说呢,或许因为你还小,或许是气质上给人比较喜欢宁静的感觉,我以为你不是那么热衷传播信仰,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这是为了加深人们的联系,该说是神赋予的羁绊吧。”少年愣了片刻,微笑着轻声说道:“本不相识的人们,找到了相守的事物和理由而彼此扶持,这是好的。”
莎拉凝视着弥撒秀气的面庞,那双墨蓝色的瞳孔深处,似乎蕴藏着什么与他年龄不符的思绪。似是怀念,似是哀伤,去并非能使人展露笑容的感情。
——微笑有两种,一种由心底的善意与思念而流出,另一种则为了欺瞒与遮掩。
——当一个人对你笑的时候,或打开一扇门,或关上一面窗。
少女不由想起叔叔曾谈起的“检察官心得”。
“但是对你自己呢?是希望与大家成为朋友吗?喜欢那样一团和气的氛围?”
“或许,与朋友有着微妙的不同吧。”沉默良久,弥撒的目光飘向了一边,神色中带着些许的悲伤,“既然大家是为信仰而聚于此地,那么…我就无法与他们成为朋友…我并不是个称职的神甫。可是,能看到,能触碰到,我就已经满足了。”
对于幼时的过失,即便是因为战争而致,少年始终难以释怀。
如果那时没有逃避,如果那时发出声音——但这样的可能早已被岁月蹉跎。
“是嘛,看来你的笑脸是后一种啊…和年纪不相称哦。”
“诶?这是什么意…呜哇!”
“不过,还是要多谢你。”少女坦然地笑着拍了拍弥撒的脑袋,一把扯开饼干袋系着的丝带,抓起两枚饼干戳进了少年微张着的口中,“看着你在礼堂前主持的样子,我也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她也抓起一把饼干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了起来,“能看到,能触碰,就已经足够了…人与人的联系,那些微小的欢欣与幸福,我想用画笔去见证、记录下这一切——所以,明天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开始旅行。”
背向阳光的雪雾中,少女笔挺而消瘦的身影好似顽健的幼松。敞开的西装制服与百褶裙在寒风中飒飒飞舞,她踏入积雪的双脚却未挪半步。
伫立在教堂门口的青年目睹少女那神采飞扬的姿态,一瞬间有种时光倒错般的恍惚感。那份纯真的决心,让他仿佛看到了曾经执笔远行的自己。
正因如此,更不能放任不管。
“你在开什么玩笑?你不是还在上学吗?”诺兰德叼着香烟走向两人,看着少女被期盼模糊的双眼,忍不住按着她的肩膀急促地说道:“你要自己一个人到哪里去?!要怎么生活下去?!就不能好好地看看眼前的……‘现实’吗!!”
男人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将那足以压垮脊梁的词汇低喊而出。
而少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事,触电般地奋力挣脱了他的手。
“现实…那你告诉我,活着是值得喜悦的事吗?生而为人是值得自豪的事吗?所谓的‘幸福’,存在于能够看见的地方吗?!”少女瞪视着青年的双眼,愤然诘问:“既然过去已成为灰烬,我只能期待远方的风景…不正是你们给了我这么做的理由?!”
“……你选择了与我相似的道路。”青年垂着双臂,神色严肃地审视着少女,“曾经,我立志成为作者,辗转在各地,将见闻写作故事…虽然时至今日也尚未明确我所追求的目标究竟为何,但我深刻地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的意义——但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如果这座城市没有令你侧目的事物,那任何地方也不会有。”
“这样的说教…曾经我也将烦恼说给过别人听,可他们只会嘲笑我为何如此脆弱。对别人的事怒其不争,可是轮到自己还能如此洒脱吗?不过……或许,的确是你说的这样。所有的城市,所有的人们都一样。悲伤与幸福,泪与笑,在同一片星辰的海洋下。弥撒,是你让我了解到这点。”少女哀伤地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弥撒,“但是,我…已经没有勇气留在塞农了。”
这么说着,少女快步向着大雪深处走去。风雪抹去了她的足迹,那瘦削的背影,一如投入沧海的浮萍,映在弥撒的眸中。少年沉默着攥紧了胸前的十架开始奔跑,飞溅的泥雪玷染了修道服的下摆,发带在寒风中脱落,玄色的长发肆意地舞动。
终于,他伸手攥住了少女的衣角。
“弥撒……”那微弱的力量,令女孩停住了脚步。
“因为活着是…奢侈的事,作为人是幸运的事。幸福…幸福也在目所能及的地方。”少年微微喘息着,昂起头说道:“莎拉,搬过来住吧。”
“咦?”面对这直白的邀约,少女愣住了。
“以前的时候,这里有很多信者住在一起,后来因为工作学习之类的关系大家都走了…总、总之,你如果还要继续上学,一个人生活也很辛苦,我可以照顾你,而且…”弥撒长出一口气,微笑道:“这里每天都能看到驶过的列车,你喜欢的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少女看着他温柔而坦然的笑脸,不由地愣住了。
“田中老板和站长都认识你,说每天下午都会在铁架桥那里见到你的身影。”弥撒解释道:“那天吃完饭你走后,他们对我和诺兰德说了…老板说你看着火车的表情总是很孤单,站长说把你丢掉的白雨伞收在了值班室的柜子里…”
少女静静地聆听着,某种异样的情愫,点亮她心中迷离的灯火。
宛如被歌声与诗谣环绕般的梦境,积滞的感情犹若汹涌的潮水,冲破桎梏。
“之前,我为你讲过了鲸鱼‘爱丽丝’的故事,但人却又是不同的——‘我们拥有深邃的想象与明晰的记忆’,爷爷曾这么对我说。”弥撒向手心呵着热气,又搓揉片刻,然后牵上了少女冰冷的双手,“即使未曾交谈,即使素未谋面,身影也会驻留在记忆一刻的景象中。这也是…人与人的联系。”
少年的话语似是遥远涛声回响在耳畔,一种奇异的温暖从指尖流向僵滞的百骸。
在银色的雾霭中,在雪花零落的旷野上,少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所听所见的一切,被赋予了从未有过的真实。
“弥撒。”
“嗯?”
“你是个可靠的神甫。”莎拉伸手拂去了弥撒头发上的落雪,从校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架相框递给了他,“我想,还是该把它送给你。”
其中装裱着的,是弥撒捧着拉面碗、洋溢着开怀笑容的素描像。
仿佛拥有生命的线条,黑与白交错的光影,惟妙惟肖地塑造了诸多色彩。
“呃,我有过这么傻气的样子吗?”他难为情地摸着鼻子,眼中却充满喜悦,“谢谢你,莎拉。”
“‘我们拥有明晰的记忆与深邃的想象’,而这就是…”少女爽朗地笑了起来,“你的话语,以及那快乐时光留下的证物。”
那是在犹豫中,决定留在旅途里作为纪念品的少女的画作。
而现在,终于还是作为礼物赠予了画中的少年。
她也如愿地找到了方向,却不是向着远途,而是......
“来吧,太冷了,让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