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末尾,是万物苏醒的时节。

茫茫的草海褪去了最后一抹枯黄,西边的桦树林也已是一片新绿,焕发着蓬勃的生机。

这里的的白桦树基本无人打理,粗壮的树干上,鲜少有剪枝形成的状似眼睛的痕迹。

当风吹过,枝叶飘摇的沙沙声就绵远地连成一片,不时伴随着麻雀的鸣叫。

在桦树林不远处的西街教堂,此刻正是午饭时间。

眼下,大斋期还没过,朴素的餐桌上一如既往是满桌素菜——生菜和甜玉米做成的沙拉,土豆泥和新烤的面包,煮豌豆。这寡淡的感觉,光是看着就令人失落。

但好在还有两尾瘦巴巴的烤鱼。

诺兰德了无兴致地舀着土豆泥,心中默默盘算着复活节的日子。虽然他觉得这寡淡的饭菜,简直是浪费弥撒的烹饪才能,可教堂毕竟不是饭店。而在这里,也只有他一个不信神的,就连莎拉那个小姑娘,都准备受洗了。

说到莎拉,她已经返校读书了。今天早她出发之前,还约好了在放学后去中心医院探视。

不过,听说她们学校里最近开始教一些奇怪的知识——关于遭遇核战时的紧急避难措施,以及求生技能。

在早餐的时候,莎拉神色郁郁地描述了老师是如何让校园广播模拟防空警报,又让她们赶紧跑进地下室,在狭窄幽暗的空间分配瓶装水和毛毯,就连她最喜欢的煎蛋卷都没怎么动。

她的父母,是在41年那场针对列岛之国的首都轰炸中离世的。她得以幸存,正是被父母舍命推进了防空洞。诺兰德也能理解,再一次进入逼仄的地下,对她而言有多难受。

再加上收音机里反复播报的防核宣传,就更让人惴惴不安了。

“说实话我从没想过中学生还要学怎么面对原子弹,”诺兰德回味着那场诡异的谈话,将土豆泥塞进嘴里。

“我听贝德和罗伦说他们学校里也在做,”弥撒有点担忧地说道:“诺兰德……你说,我们要不要也搞个避难所呢?最近这样做的人好像挺多的。”

“……就算想挖也没地方了啊,后面是墓园吧。”

“倒也不用费力去挖。”弥撒若有所思。

之前在电视中看到的核爆场面令他震愕,为实验而搭建的房屋在冲击波下只一瞬就化为飞灰,人形模特也直接被碾为齑粉。那狂暴的力量犹如神话,一种巨大、冷酷而难以名状的恐惧透过瞳孔,深深地烙印在人的心中。

“别担心,我不认为真的会发生核战。”诺兰德看出了他的不安,安慰道:“毕竟那太疯狂了……而且就算发生了,赛农这种小城也不会成为目标的…再不济,冰箱不是挺大的吗?”

他越说越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但愿是这样。”弥撒翻了个白眼。

“要不那就挖吧?”诺兰德扶额。

“其实我们是有地下室的,”弥撒说道:“从储物间就可以下去,从前,在这里有信者居住的时候,爷爷用它来储存食物,最近几年一直都没怎么派上用场……大概稍微改造一下就可以用了。”

“那就这样吧,晚些时候我会问问约瑟夫和弥赛尔,他们应该比较了解这方面。”诺兰德惆怅地应道。

核威胁让人感到如此的不真实,但无形的恐惧却像瘟疫一般蔓延。收音机中的广播,电视上的新闻,每一个家庭,乃至每一个人,组成层层的包围网将人笼入这种情绪之中。

此时此刻,中心医院的住院部四楼。

在白瓷铺就的通道一侧,当中两间病房的门前有荷枪实弹的警员在把守。看警员丝毫不敢懈怠的姿态,就知道里面关着的一定是危险分子。

而当中一间,探员汤姆·哈蒂森正和那个“危险分子”交谈中。

阿姆斯丹,这个在数月内接连制造数起大案的罪魁祸首,这会头上缠满了绷带,打上石膏的腿也被断肢牵引器吊着,手上正捧着一本汽车杂志,百无聊赖地看着。

“放心,你八成死不了。”汤姆突兀地说道,“我已经向上面汇报了这一切事件与数年前的黑帮暴乱有关联。”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姆斯丹瞥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杂志,“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在乎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对我而言,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的语气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

汤姆深深地看了他几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我当探员的这些年,碰到过很多事,”他摘下墨镜,好整以暇地摸出两支香烟,递了一根给眼前这个只能卧床的可怜家伙,“我意识到,有时合法的东西,却并不合理……所以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即使你差点坑死我,”他点燃指尖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呼出一团悠长的雾气,“说回来,你知道我身上取出了多少个钢珠吗?如果早两个月,我肯定一枪打死你。”

“好吧,作为补偿,我允许你在我的病房吸烟。”阿姆斯丹移开了视线。

“……你知道吗?以前,我在办案时为了追踪某个人,潜入过费城的一个拍卖行,当时一件‘艺术品’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汤姆不太情愿地说道:“是人的头骨——确切地说,是用人类骷髅雕制的大酒杯。用磨砂水晶打造的杯,嵌着数块镶金的颅骨,在卤素灯下闪着危险而诱人的光泽。”

“我只听说有些纳粹军官,会对这种神秘主义和邪恶美学的玩意趋之若鹜,”阿姆斯丹眉头微蹙,“在讲述暴行的广播里听的。”

“那用来做酒杯的头骨,是刚出生的婴儿的头骨。”汤姆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不知道 它来自哪,又会被哪个权贵握在手中,用以彰显身份。我只知道,在宾夕法尼亚,购买人类头骨和把它加工成酒杯拍卖,都是合法的。”

“狂野大西部,想干啥都行。令人尴尬,但不奇怪。”阿姆斯丹叹道:“世上从来不缺钻法律空子的家伙。”

“‘法律是道德的底线’,你认可这句话吗?”

“……它不是,它只是行为的底线。”

“所以我希望你活下来。”

“………”阿姆斯丹沉默地望着窗外,今天是个好天气,明媚的春光洒落在院子中的白桦树上,抽出的新芽焕发着不真切的光芒,“和罗斯特交手之后,我也产生了疑问。这个世界,究竟将去往何方?”

似是不经意地询问,他的声音空洞而充满恐惧——纵使窗外是如此光明且生机盎然,在他看来却像是随时会破碎的画纸。

汤姆也不由神色黯然,他非常清楚阿姆斯丹所指的是什么。

1949年,在对方试爆了第一颗核弹后,便令国内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因为他们还拥有足以投送核弹的图4战略轰炸机。

“50年的民防法通过之后,”汤姆想了想,发出深沉而苦涩的叹息,“周六日,有些人开始在自家后院挖避难所,现在这几乎形成风潮;而学校竟开始教孩子们如何在核战中自救……生活越美好,当量越庞大,两者膨胀得都太快了。当我试图想象未来,发现它时而充满希望,时而尽是绝望,就像天堂和地狱在脑海中重叠。电视,新车,漂亮的衣服和家具,人们为更容易得到它们而高兴,却又不得不提醒自己——也许在某天,一切都会瞬间毁于一旦。所以有那么多人开始吸毒,酗酒和打架,沉沦在欲望之中。”

“是啊,说实话,”阿姆斯丹阖上双眼,平静地说道:“每个人的咽喉都被死神巨大的手腕扼住,比起动荡的年月,这是更为冷酷的恐怖。而这只是开始——以我们的年纪,恐怕这将伴随着后半生。”

他的话语将冰冷的现实揭露无遗,汤姆悄然紧握的双拳愤懑地颤抖,最终却又无力地松开。

一切都是如此虚无。

“……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都才十几岁。”这个老练的探员罕见地露出一副憔悴的神情,低声喃喃:“我不希望他们活在世界毁灭的阴影下……在那场大战中,我也幻想过,扣动扳机是为了战胜毁灭生命的邪恶的意志,开辟更美好的明天,可……”

小小的病房陷入了一时的沉默。

两个人都明白,一切已经无可避免。

他们在战场上为之坚持的,那曾经单纯的愿望和满腔热血,只是个美好的幻想。

“我得走了,你好好休养吧。”良久,汤姆起身离去。

他魁梧而沧桑背影,覆上了一层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