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我很欣慰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但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时日无多。

我这短暂的一生,因历经战火、离别和悲伤的见证,煎熬而又漫长;毋论肉体亦或精神的苦痛,都令我想过向死亡寻求解脱,在每一个静寂的深夜,在每一次目睹悲剧。

但我见过,曾有人向着死亡而拯救生命;

曾有人为了留存渺小的希望,不辞万里;

曾有人渴求终结战争,不惜化身薪柴投向烈焰。

这些见证,让我决意化为这事业的基石。

而今,这份使命将由你延续,你渴望的权力和荣耀,都将实现。

我知道,遭人欺凌的童年让你一直想要掌握能扼紧命运咽喉的力量,但是——你当谨记,此刻以后,你所背负的并非仅是自己的命运,还有千千万孩子们的人生。

那些牵连水坝事件的旧关系,我都已切断。今后,你要着眼于基金会的运作,但更重要的是对孩子们的照料与培养。卡维亚虽然能够做好,但这并不足够,你当在暗处守护他们安全无恙,接受教育,走向正途,最重要的是团结在一起。

他们会爱戴你,拥护你,支持你——你想要的权力,尽是他们给的。

他们是未来的希望,他们可能会成为变革的力量、撬动壁垒的小小的支点。

……………

对于日渐加剧的两极争霸,你要确保撇清关系,缄口不言;而对于可能到来的热核战,你须对避难计划负责,每一座避难所,都是保存希望的关键。

你要抛弃侥幸和幻想——1934年,当希特勒在柏林阅兵的时候,法国只给了他一个报纸的边角,而谁又能想到6年后?想想看,核弹第一次被真正被投下后,纵然爱因斯坦说“我有罪”,而奥本海默亦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成为世界的死神,可我们依然走到了这一步!现在已然不能寄望于他人的良知!

毫不夸张地说,这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的至暗时刻。

也许昭示毁灭的火球会从地平升起,也许全球的灯光将会在同一夜熄灭,也许世界的一半将变成死亡的废土。

到了那个时刻,你要保护他们,务必。毋论这是多么渺茫,拜托了。

……………

关于圣诞节,你要告知卡维亚,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准备礼物,但不可以是捐赠的物品,更不能是二手货;每一个孩子都要得到他中意的、崭新的礼物,这是我的旧友,加亚神甫在主持教堂时的规矩。不多赘述,但这对培养孩子们自信的人格将有莫大的益处。

他们都是失去家园与父母的人,可能近在咫尺的末日,他们需要这点小小的鼓励。

…………

我等所行,皆非怜悯,是为慈悲。

在我走后,你当抹灭所有关于我的痕迹,也不要再怀念我——我们这代人,净是些被枪炮打碎的魂灵,烙着血和火,学不会冷静,还天然地悲观、歇斯底里。

新的时代,就交给你——铭记于心,用眼去看,放手去做。

现在,以我个人的名义,委托你最后一件工作………

昏暗的办公室中,哈维默默审视着手中的信件。

这些从严肃刻板到洋洋洒洒的字迹中,述说着无法按捺的激动。

他能感觉到,被自己视为导师的那个男人,正经历前所未有的苦痛——那是一种灵肉分离的境界,他朽败的肉体甚至已难以控制手中的笔,但他纯粹的精神却闪耀依旧;在从政的工作中,哈维见过无数佯装高尚,心中却只存私欲的家伙,亦或那些总是在称量得失的普通人。

只有罗斯特,这个男人切身地揭示了一个连权力,名望,生命,乃至存在的痕迹,皆可为之舍弃的崇高理想。

难以实现、不切实际、过于理想化——诸如此类的指控都未能阻挡他踽踽独行的步伐。

“最后的工作…”哈维呢喃着。

罗斯特希望他协助一位名叫弥撒.托尔莉雅的少年,以及他的看护人诺兰德.莱昂哈特,前往波兰。并将自己留下的一小部分资金转移给赛农市的西街教堂。

具体的原因,关于那些旧日因缘,他也简要地交代了一下。

以目前日渐紧张的局势而言,想要光明正大地去波兰实在太过困难——在1948年苏联封锁柏林后,美国则在1949年对波兰施行了禁运,这使其完全倒向了苏联阵营。而临近的德国,早在大战结束时就分为东西两个部分,西德倒向北约,而东德倒向苏联。

不过,既然是罗斯特的请求,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

“赛农西区吗……”哈维盯着信件末尾的几个号码,暗自思忖片刻,心中有了计较。

在这个节骨眼,他不能着手这件事,也不能前往赛农——因为他曾是罗斯特的下属人尽皆知。虽然卡维亚院长是清白的,但她正着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约瑟夫·施耐德与弥赛尔·凯特拉,他的目光凝聚在这两个名字上面。

这两人经历丰富,而且精通英语、德语和波兰语。重要的是,罗斯特特别言明,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可以信赖的。

哈维思量许久,拿起一支笔走到了墙上悬挂的世界地图前,轻点在西德的领土上。

笔尖落下的位置,是日德兰半岛底部的中心位置,约莫是汉堡。而后,他轻轻划下一道穿过斯卡格拉克海峡的线,最后落在格但斯克——它曾是德国的但泽,但现在就是波兰的格但斯克。

从汉堡港走海路偷渡至此,这就是他的计划。

这件事只是小小的插曲,对于他而言,除去基金会的事务之外,另外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对罗斯特即将面对的审批进行法律援助。因为他无法接受,那个男人会被审判——纵然这是非常主观的意念。

他来到窗边,望着远方的天空,流露出一丝忧虑。

在塞农市,四月上旬的时候,人们迎来了复活节。

从复活节前的圣周开始,西街教堂的气氛就变得热闹起来,到了逾越节三日庆典,人们在周四便聚集而来,晚上便进行主之晚餐弥撒圣祭,人们恭读圣经,并献上对穷人的捐助,之后迁供圣体供人们朝拜。

而在圣周五,人们进行公祷并朝拜十字架,并领圣体。那那圣体是一块一口大小的无酵饼,人们从弥撒的手中以口恭领并吃下,以此纪念救主为他们所受的苦难。在过去的传说里,逾越节到来,主知晓自己离世归天的时刻到了,便与门徒们吃了最后的晚餐;在桌案前,他拿起饼来,祝谢并擘开,递给门徒们,说:“你们大家拿去吃:这就是我的身体,将为你们而牺牲。你们应行此礼,为纪念我。”……这便成为了传统。

到了周六,教堂里趋于沉寂,前来的信者们默祷沉思,并为主守夜。在夜晚,弥撒取来了许多蜡烛,用一把小刻刀将十字圣号、腊字母Α和Ω以及年份刻于其上,用祝圣的新火点燃并传给信者们。人们高举这烛火,绕着教堂行走一周,寓意在火光的引领下,离开黑暗,并走向光明。

这一夜也举行洗礼圣事,圣水盛在洗礼盘中,弥撒从中蘸一些水在指尖,于受洗者的额前划下十字,即是完成,宣告脱离魔鬼的辖制而归属于神。这一天,莎拉接受了洗礼,成为信者。

在齐唱的圣歌《光荣颂》中,在烛火飘摇的光芒中,在人们彼此的祝福中,少女感到一种奇异的欣然——正是在这一刻,她与众多的兄弟姐妹联系起来。

到了复活节当天的早上,小孩子们在教堂里领到了许多巧克力——彩蛋形状和复活节小兔形状的,装在透明的包装袋里;这一天举行了复活节主日弥撒,响彻的钟声,人们虔心庆祝主的复活。

到了晚上,人们有的离开,有的留下。留下的人们帮忙将礼堂中的长椅搬开,并从仓库里取出圣诞节时用过的矩形桌子,拼成了长桌;诺兰德伙同几个哥们,拎着羊腿跑到教堂一侧去生火烧烤;而莎拉带着罗伦、贝德和其他的小朋友将订购的糕点和切好的香肠摆上餐桌。

复活节的晚宴——通常都是家庭的时间。但在西街,又不少贫苦的人家,加亚神甫就定下了在教堂举行公开宴会的传统。在这个象征着希望与新生的日子里,人们齐聚一堂,共享喜乐。

晚宴的主餐,便是烤羊肉,这是为了纪念亚伯拉罕的忠诚之心,在传说中,神曾命令他将唯一的儿子以撒作为祭品奉献,亚伯拉罕万分痛苦,却依旨照做;然而,在他将要杀死儿子的瞬间,有天使阻止了他,这天使给予他一只公羊,于是亚伯拉罕便将这羊献祭给神。

在这天,从教区来的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修女也参加了晚宴。

她似乎是加亚神甫的旧识,是专程来探望弥撒的。

而这几日,诺兰德见了弥撒主持的逾越节,出于好奇心理偷偷向她确认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本来赛农的西街是没有教堂的,是加亚神甫主动购置土地并建了教堂。给贫苦的人们带去了信仰和温暖……你可能不知道,这所教堂一些小小的传统,并不是通用的,而只是为了这里的人们所制定的。”修女如是说道,“话说回来,你可能觉得弥撒很小。虽然教区的确是看在加亚的照拂,以及没有余裕等诸多原因,让这孩子来主持教堂。但是,他可是在十二岁时货真价实地通过了考核。毕竟他从小就活在这种环境,受到加亚的教导。”

“好吧,我再也不会小看他了……”诺兰德汗颜。

修女微微笑了笑:“他可是有圣弗朗西斯神学院的毕业证,加亚也曾是那里的兼职教授。”

“……好吧。我承认,我还是狭隘了。”诺兰德翻了个白眼,又偷偷看了看正在那一脸感动地鼓着腮帮子咀嚼食物的弥撒,嘀咕道:“虽然是这幅笨蛋样……难不成他是个小天才?”

“年龄和外貌取人都是一种傲慢,不要囿于俗世的偏见。”修女淡淡地道。

复活节就这么过去了。

教堂的地下室仍在改建,每隔上一两天,约瑟夫都会揣着卷尺、绘图板和图纸亲自过来指导和帮手。进度说不上快,但大体的框架也差不多了,就连换气管道和气泵都架设完了。

当约瑟夫再来的时候,却没穿着工装,也没带他的工具,而是十分罕见地带上了弥赛尔。

在教堂的起居室中,看着他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诺兰德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