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南安普顿。

前往新大陆的五月花号曾在此起航,泰坦尼克号曾向此而沉;而纳粹德国的轰炸机,曾将炸弹疯狂投向码头——在诺曼底战役后,南安普顿码头成为盟军重要的补给中转站,因而饱经轰炸。

这座海港城市历史的痕迹,几乎都被爆炸摧毁。

眼下,此地天气时长多云,也随时都可能下起阵雨。

当邮轮穿过风高浪急的英吉利海峡,停靠在港口时,已是下午七点。

天边已然漾起红霞,嘹亮的汽笛伴着海鸥的鸣叫,飞过沿岸一带万户灯火。

从甲板远眺,海岸一线的楼宇已亮起点点灯光,依稀可以望见一些古老残垣,黯淡其间。

一行人并未在此过多停留,在港口附近的旅馆度过一夜后,他们就赶往机场换乘到法国布列塔尼大区雷恩市的航班。从南安普顿到雷恩的航程约莫在300公里左右,短途支线航班的价格,还不至于让弥赛尔在购票时两手发抖。

这是弥撒第一次乘坐飞机,但他的兴致却并不高涨;在云层之上,他的心就已经飞到了念念不忘的某处——那座已经忘记名字的,埋葬着儿时朋友的小村庄。

当飞机呼啸着降落在雷恩机场时,他悄悄握住了胸前的十架。

走下舷梯,驻足于这片战后重获新生的历史与艺术之都的土地之时,一丝怅然攥住了他的脚踝。

飞机的呼啸震得头脑嗡嗡作响,他看着愈走愈远的约瑟夫与弥赛尔,却始终迈不开步子。

“弥撒,你不舒服吗?”察觉到异样的诺兰德问道。

“诺兰德。”

“怎么了?”

“你知道我任性地想让你带我来这里的理由,只有你知道的。”

“……是的。”

“……我本以为我会想起来,但无论怎样努力地回想,我仍然无法想起那座村庄的所在。即使在飞机上,我仍抱着侥幸,也许来到这就会想起来——但我错了。”他的声音带着懊悔和愧疚,渐渐淹没在破空声中。

诺兰德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情形他早有预料。

根据加亚的日记来看,为了寻找特蕾莎修女的音讯,弥撒随他来到雷恩市的时候才四岁。

对四岁的小孩来说,时隔十年时间,还能回想起具体的地理位置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小孩子的活动范围有限,很难通过具体的参照来确认位置;而孩提时的记忆,也往往类似于片段,甚至还有主观因素造成的误差。

“那你还记得那个孩子的名字吗?”

“波特,波特·马丁,这一点我是不会忘记的。”

“那村庄的特征呢?”

“……有、有巨大的草垛,村子里的房屋看起来比较新,还有就是……附近一座有磨房的小农庄,然后经常有德国人的坦克停在那里。”

弥撒的声音愈来愈小,他自己也清楚,凭这些模糊的印象根本无所助益。

诺兰德看着他沮丧的模样,思忖片刻说道:“你说的那个村庄,应该在城市以东二十公里的郊外。”

“诶?为什么你会知道?”弥撒难以置信地仰起头望着他,欣喜与困惑溢于言表。

“在大战时雷恩市曾经有德国建立的军事基地,附近也有驻军,偏向诺曼底一带方向应该是重点。”诺兰德信口开河地罗织着谎言:“所以应该就在那里……”

“好厉害,不愧是你!”弥撒激动得几乎蹦了起来,双眸中闪烁着崇拜的光彩,“太强了!”

“哈哈、我可是很擅长旅行的,你懂得…”诺兰德尴尬地挠着脸颊,心虚地瞥过了头,“那就让约瑟夫和弥赛尔待在城市里,我们一起过去吧。”

他怎么可能告诉这孩子,实际上那座村庄的地点是有记载的。

就在加亚那本记叙了一个弥天大谎的日记上。

之后,诺兰德将弥赛尔和约瑟夫扔在了街边的咖啡厅里,飞也似地拎着弥撒钻进了一辆计程车。

早在乘邮轮以前,他们就和两人打过招呼要来法国,却并未告知具体的原因;但两人却也见怪不怪,没有对此多加追问。

沿着公路,计程车渐渐驶出城市,同向的车辆愈发稀少。

天空灰蒙蒙的,四月柔和的风送来青草与泥土的芬芳;车窗外,道路两旁低矮的土丘上,盛开的欧石楠与金雀花,为延展起伏的新绿点缀了一抹粉紫与淡黄,让这一片春色更为盎然。

诺兰德望着那铺覆于大地的绒毯般的紫色花丛,不由想起曾在书上读到的趣事。

“…在古代,由于紫色只能骨螺当中提取,产量稀少,因而从波斯到罗马,在两个庞大的帝国中均是皇权的象征。”他漫不经心地对弥撒娓娓说道:“据说罗马的查士丁尼大帝,曾在暴乱中也留守于宫殿,只因那紫袍‘是最美丽的裹尸布’。”

“……我倒认为它象征忏悔、警醒、谦逊与期待呢,所以大斋期才用没有装饰的紫布遮掩圣像。”弥撒低声应道,并念起一段圣经中的文字:“…‘他却隐没了,从圣殿里出去了’。”

《约翰福音》第8章59节,这也是大斋期时用紫布遮掩圣像,表示人子遇难的传统的由来。

“人们赋予这些色彩种种的意义,却摘去了其生命的活力,”诺兰德点了点头,又道:“你看,在人类文明的千年中被束之高阁,奉为高贵的紫色,作为自然造物盛放于旷野时,是否更加动人呢?”

一路上,他们又谈了许多,但随着汽车拐进一条小路,继续向前行驶,诺兰德渐渐无心再去欣赏窗外的景色——欧洲的农田往往星罗棋布,而在这个方向上,他并未见到任何农作物生长的迹象,反而愈发荒芜。

他不得不怀疑,在这前面是否真的有一个小村庄。

又行驶了十几分钟,路况变得越来越差,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汽车颠得两人屁股都离开了座椅。在沉默了一会后,司机便将车停在了路边。

“兄弟,从这里开始要步行过去了,我给你们带路吧。”他扶了扶头上的鸭舌帽,跳下了车。

这名司机已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一件修身的马甲紧绷在略有些臃肿的躯体上,显得有点滑稽。而那修剪潦草的络腮胡好像一蓬干稻草,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的。

“什么?这里前面不是村庄吗?”诺兰德拽过了一旁不安的弥撒,产生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你们不知道?”司机怪异地瞟了他一眼,“这儿以前确实有个村庄,曾经是德国佬的驻地,在九年前诺曼底登陆之后,巴顿带着第三集团军打到了布列塔尼,约翰·伍德将军的第四装甲师突袭雷恩,这地方……当然也发生了战斗。”他喋喋不休地解释道:“你跟我说想来缅怀故人,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这我真的不知道,个中原委颇多,麻烦你带路了。”诺兰德耸了耸肩,摸出一支香烟抛给了老司机。

几人继续前行,渐渐风貌出现了变化,一块被藤蔓缠绕的朽坏的路牌,歪斜地耸立在被茫茫青草掩盖的大地上,生锈的铁丝网残缺而凌乱地散布其间。

村子里的农舍已然倒塌,散落的碎石上早已覆满青苔,一台被开了几个窟窿的虎式坦克车体隐匿其中,而它的炮塔已经诡异地飞到了二十米开外的地方。

只有那座高高的磨房,还剩下一半矗立着。它似乎被炮弹击中,从中部拦腰断开,犬牙参差的豁口略显狰狞。

在不远处,一个被残缺的铁丝网所包围的区域中,突兀地耸立着一道生满苔藓的暗红色砖墙,以及一排已经朽烂的绞刑架。

“那是刑场……”老司机压低了帽子,把神色隐进阴影之中,但他颤抖的声音仍透露出些许的恐惧,“以前,为了抗击纳粹德国和维希卖国贼,一些人加入了游击队,去英勇作战…但他们有些人再也没有回来……在这附近,被搜捕的游击队员们,就是被送到了这里…”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惨烈的战斗,无情的处刑——许多寻求希望的生命,连同他们的理想和未来,被枪杀在这堵墙壁之下。

但现在,一切都已被青葱芒草掩入时间的洪流中。

弥撒走向那堵墙壁,并缓缓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悲伤地注视着这一片荒芜的景色。

直到方才,他还怀着一颗惴惴不安地的心设想了许多的场景——譬如见到友人的墓碑,亦或受到村人的指摘。

而现在,这都已经成了奢望。

这座令他无法忘怀的村庄,已经只存在于缥缈的记忆中了。

留下钢铁残骸,留下残垣断壁,却留不下一座小小的墓碑。任光阴飞逝,如此仓促而窘迫。

“……这里的一切,竟然都消失了。”他边用低哑的嗓音呢喃着,边解下一条白色的发带。

说是发带,实际只是从点心盒子上扯下来的丝带罢了。

诺兰德知道,弥撒将那条“母亲留下的珍贵发带”收在了西街教堂起居室的书桌里,但结合加亚日记中的事实来看,这份小心与珍惜着实令人五味陈杂。

弥撒俯下身子,折去了几支野花,用发带扎成简陋的花束。

他将花束放置在这面执行枪决的墙壁下,默默地交握双手,为逝去的人们阖眸祈祷。

一阵微风撩起少年的长发,也拨动天边的雨云,绵绵细雨随之落下,洋洋洒洒。

剔透的水珠湿润了花束上,也拭去了村庄的残骸上岁月的蒙尘。

记忆中,那个孩子以及有些模糊的面孔,渐渐又变得清晰起来。

波特·马丁,是他在这个村子里的朋友,淡棕色而微卷的头发总是挂着碎稻草,背带裤的背带在他瘦小的肩膀上总是松松垮垮,一双大眼睛总是追逐着那些从村里穿行而过的铁灰色的车辆,带着好奇和一丝畏惧。

而他的妈妈,一名普通的农妇,总是追在他的后面,边把一些面包干和坚果塞进他打了补丁的口袋里,边喋喋不休地叮嘱他。而他的爸爸,早已不知所踪。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不幸而平凡的家庭里的一个普通的孩子。

但是,他也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的存在。

当这个念头在心中荡漾,罗斯特那双深邃的眼睛,在一霎间浮现于脑海。

现在,他知道了填满那双眼的孤寂与渴望,究竟意味着什么。

“……已经过去十年了,我终于回来了,终于可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最后一次,他将这片景色深深地烙进眼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无论坦克锈蚀的炮管,亦或那一排绞刑架,如今都已是鸟儿休憩的落脚之地。

“因为年幼无知,因为大人们善意的蒙蔽,我曾对那个时代缺乏认识;”他睁开眼睛,伸出手掌,轻轻抚过墙壁上斑驳的弹孔,“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虽然这世界远未迎来真正的和平,但曾经令你们彼此倾轧,相互残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些许尘埃从他的指尖飘散,覆盖于历史之上。

人这一生,总是承担悲苦;不辞辛劳,而不究艰难地奔走于混沌的世界。

直到行将化为黄土,重归于生命的轮回,也只能堪堪回望过去。

但也正是这样的人们,创造真正的历史与未来,将人类文明的长诗,镌刻在星球之上。

“再见,我的朋友。”

渐渐的,风停雨止,一缕金色的阳光从云层的渊隙间落下。

少年轻声呢喃着,抬起手臂。

指尖轻触这光辉之时,他的一个愿望已然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