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农市最高的建筑,是位于市心的中央大厦。                                                  

它是一幢40层高的多功能写字楼,远比城里其他建筑高得多,就像个沉默的巨人矗立于天幕之下,其巍峨身姿仿佛能触碰到垂悬天顶的红霞。

夕阳的光亮从大楼顶端射下,将开阔的天台染成了金红,几顶随意放置的彩色阳伞下摆着张铁艺玻璃桌与单人椅,在余晖晕染中拉出一道道霞色的阴影。

抬头仰望,翻腾的薄云轻若柔丝,低头俯瞰,川流不息的行人比肩而过。

一条条灰色的街道如蛛网般织向地平。下方密密重重的楼群间,纷乱的高压线切碎了霞光,火红的碎片飘零于阴影,沿着明灭的窗棂跳作点点灰烬似的灯火。

这种颜色遮掩了冷暖,将整个城市展成一幅暧昧的风光画。

诺兰德趴在天台的围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完了一根香烟。

阵风呼啦作响,随手抛弃的烟蒂跌过锈迹斑斑的铁栏,飘向远方。

从这里看到的景色十分壮阔,却并不令人感到快乐——望着不远处游乐园中那曾坐过的摩天轮,他心中冒出这样的想法。

看着留在掌心的过滤烟嘴,那是弥撒送给他的礼物。

作为一个老烟枪,他也曾试着用过这东西,但总觉得过滤掉焦油后的烟气多少有点不够劲,还要经常清洗十分麻烦。可现在,如果不用它,竟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还以为,你跑来找我是终于同意我的委托,结果竟然是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怅然,伴随着咖啡氤氲而微苦的香气。

一名约莫二十六七的女子闲适地倚在靠椅上,一边将随风飘动的长鬓掖到耳后,边呷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她随意披着件米色的朴素风衣,里面穿着洗的有些发白的帆布夹克,一头飒爽洁净的玄色长发潇洒地披散在身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好似琥珀般的深棕色眼眸。她的五官轮廓是东方人独有的柔和,可那双狭长的凤眸却显得格外深邃,左侧的眼角下,生有一颗滴泪痣。

“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喜欢红茶。”诺兰德回过头,耸了耸肩。

“为什么会这样想?”女子抬头问道。

“因为我有个朋友也是东方人,他说咖啡就像煮沸的泥水——特别是加了奶的时候。”

“话虽如此,咖啡却更令人精神振作。休息时适合喝茶,工作时就选咖啡。”

“可你总是在喝咖啡,日子过得很累吧。”诺兰德揶揄着摇了摇头。

据他所知,这名叫柳诗音的女子是一位小学教师,但因为朋友的请求,同时也在月刊杂志《时代故事》兼职编辑。这样一来,她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被填满了——白天在学校教课,晚上在编辑部做些审稿之类的事务。

她们的编辑部就在这座大楼的23层,眼下圣诞假期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她理所当然地又开始了工作。而因为有求于她,诺兰德便找来这里,请她到顶层的咖啡厅坐坐。

虽然天气已开始转暖,但仍不适合在露台上久坐,可她却说吹吹冷风有助于振奋精神,执意到这空无一人的露台上享用饮料。

“好了,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她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此前,因为诺兰德给一些小杂志投稿小说,被她给相中了。她希望诺兰德能接下一件委托——本市东区的某位企业家,突然心血来潮,花钱委托《时代故事》刊载一期关于自己创业史的故事,来为自己的工厂拓展一些知名度。

因为钱很到位,杂志社非常乐意地接受了。但对方却要求稿子要有“戏剧性”、要把自己塑造的“像个英雄一样”。然而,那位企业家的创业历程却非常朴实稳健,他经营着一家生产精密零件的工厂,因为一定程度的不可替代性,无论是在军工时代还是产业转型的浪潮里,都岿然不动地稳步提升。

因此,诺兰德认为,想达到这位大客户的要求,需要各种各样的篡改和添油加醋。

或许这也正是她找来的原因——毕竟自己很擅长的写一些夸张的故事。

“……怎么说呢,”诺兰德咂着嘴,意兴阑珊地自嘲道:“虽然我很能胡编乱造,可编写成功人士的励志故事,这种事未免太无聊了吧?”

“是么…我不这样认为。”柳诗音偏着头,远眺着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缓缓说道:“因为是商业性质的委托,所以不太感兴趣——就是因为这种懒散的情绪,所以没有看清他抱有的遗憾,和真实的想法。”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上次和你一起去见那位先生时的情境么?”她娓娓道来:“他快六十岁了,染的头发有点褪色,鬓角和发梢都是斑白,但交谈时仍精神奕奕,可那明显是强装出来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

诺兰德没有说话,用指头点着栏杆示意女子继续说下去。

“虽然声称是为了工厂的知名度,但眼中的渴望不是这种公式化的语言能遮掩的。”柳诗音继续说道:“他在遗憾自己的年轻时代,把青春和心血都献给了这项事业,却平平无奇地度过这么久的时间。因此,他想在老去以前抓住梦想的尾巴,希望得到肯定,希望被人记住——所以,我找你不是因为你那胡编乱造见长的能力,而是另一项才能。”

之后,她将杯中苦涩的咖啡一饮而尽,认真地说道:“我希望你找回写《路》时的心境,然后在现实和虚幻间,写下真实。不需要篡改编造,而是点亮他看似平淡的人生中,那些能够闪光的瞬间。”

“……这还真是很高的要求。”诺兰德扶额,“而且,我在写那本书的时候,各种方面都不够成熟。”

“我是指那份热情,况且所有作家都有不成熟的一面,对吧?‘如果失去了流泪的能力,心中的泉眼也将干涸。’,这么煽情的话可是你自己写过的。”诗音哂然一笑,微眯的双眸闪烁着穿透琥珀般的光彩,“当你愿意想象事物美好的一面,语言也因此流辉溢彩——我认为,你写到的那些人们,也更愿意相信你笔下的自己。”

听着她的话,青年陷入沉思。

的确,在那热忱追逐着心中模糊向往的年月,他不仅仅是试图用字迹描绘出道路。也抱着“这部作品是献给世界的礼物”这种一厢情愿的念头。

人活着总希望留下些值得纪念的事物,好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好吧,我会做的。”诺兰德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莎拉那边的另一桩事,“对了,关于那件事我还是希望你能稍微帮帮忙,恩尼格玛机的线路构造,你知道的吧?”

“…我的确是知道。”女子愣了一会,神情苦涩地抿了抿唇,“1943年的时候,我在海军情报办公室任职时,部门里曾经拆卸复刻过一台海军型恩尼格玛机。但是……”她话锋一转,眼神不善地盯着眼前的青年,“你应该知道这种请求很奇怪吧?我不想和这方面扯上关系。工作时间到了,今天就这样吧。”

她有些烦躁地卷着头发,起身向楼内走去,那匆匆的脚步就像是在逃离。

青年注视着她的背影,翻腾的思绪间涌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为什么你能对这种客户有“兴趣”?

难道你的心里,也对年轻时的所为抱有遗憾吗?

见事情没有希望,他暂时也不再纠缠,将这奇怪的揣测压入心底,独自离去。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摩天楼的塔冠上,亮红色的航空警示灯开始闪烁,而街道两侧琳琅的店铺虹色的灯箱牌匾与暖黄的街灯相映成辉。仿佛将光明倾注般璀璨夺目,在夜幕来临以前,人工的银河已闪耀在广袤的大地上。

眼下已近二月,气温有所回升,但仍在零度以下。

青年漫步在市中心繁华的大道上,从餐厅中飘来的香气令他意识到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虽然莎拉已经开学了,但这个时间应该已窝在房间里,而弥撒大抵是做好了一桌热腾腾的菜饭在等着大家吧。

至于罗斯特——那位戴着康复面具的诡异来客,虽然姑且算是在教堂里住着,但几乎不怎么和大家一起用餐,除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是频繁地长时间外出,就好像在刻意回避着。

忽然,铛铛轰响从不远处传来,抬头望去,铁架桥上缓速前进的城铁正穿过街道上空,轨道灯投下的光亮在冰冷的车壳上掠过,让人产生那列车正穿越时光的错觉。

饥肠辘辘的青年不由想起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

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几乎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下了车便钻进了小车站旁边那排长房子。彼时,它们不是今日这般破落,旅舍餐厅与小酒吧,缤纷的招牌在灯下连成一串,到处是旅客的喧闹,和着香烟的雾气与酒香。

就是在那时,他在那件小面馆吃上了一碗铺满叉烧的热乎乎的面条,便再也忘不了那鲜咸醇厚的汤头和劲道的口感。

“今天去田中老板那吃面条吧…”青年怀念着喟叹,顺手招来一辆计程车。

那座小火车站离这里并不远,约莫就在四五条街道之外,离莎拉就读的红石中学也十分近。

计程车行驶着,他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附近的灯光都渐渐被抛在身后。前方灰暗的小车站在视野中明晰起来。

那一片曾经繁华过的,活像个城间小镇的长房子,现在只有几间窗户中还孤零零地亮着灯。因为起了些雾,从这里抬头看去天空是被一层蒙蒙的红光遮蔽着,若是在晴朗的夜晚,便能够看到稀疏的星星。

走过小车站的候车厅,稀稀落落的旅客在座椅上等待着,在那清冷的白炽灯光下,有抱着睡熟孩子的母亲,也有捧着公文包打盹的上班族。

这里多少还有些生气——可在他踏入熟悉的面馆时,只觉心中一阵苍凉。

木质的桌椅大部分都被收拢在角落,田中老板倚在档口后面老旧的墙壁上,一边拧着收音机的旋钮,一边夹着支烟吞云吐雾。

“来一根。”老板抬头瞥了眼杵在门口的青年,掂了掂烟盒,抽出一支扔了过去。

诺兰德接过香烟,果然又是好彩牌的,这是田中老板惯抽的烟。

“你就不试试其他牌子的烟么?”

“这烟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老板用肩头的毛巾抹了把脸,“以前的时候,第一次抽到这种烟,就再也忘不了——当时就想,之前抽的都是什么垃圾,因为战时物资匮乏,虽然能抽到烟就不错了,可是那个好像掺了马粪的劣质味道…”说着说着,他一脸嫌恶,又狠狠吸了两口手里的烟。

“唉,这烟确实不错啦。”诺兰德点起香烟,“田中老板,你不打算继续这间店了吗?”

“呵,说什么蠢话。”老板摸了摸短硬的头发,眼角的皱纹都随着自得的笑容舒展了,“我已经赚够了钱,要搬到市中心去了!全新的两层大店,还纠集了四五个伙计。快坐下吧,今天我请客。”说着,他指了指还剩的几张桌。

诺兰德欣然落座后,没一会儿老板便端上了一碗热乎乎的拉面,还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扑鼻的浓郁香气,适口的汤头和有嚼劲的面条。

“虽说这间店要关了,不过站长和旅客那,打电话的话我还是会让伙计开摩托把外卖送过来…”老板又突然开始碎碎念,有些浑浊的眸子在油灯的照耀下一闪一闪。

诺兰德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吃着面。

他知道,早在自己来到塞农以前,这间面馆就一直在经营,到现在应该有七年多了。

漫长的时间变成了回忆,为这里的一切镌刻上岁月的痕迹。现在要关闭它,确实令人伤感。

“多少是有些遗憾吧…”

“遗憾吗…”老板捻灭了烟蒂,长出一口气,“想做出好吃的拉面,想看客人酣畅满足的笑脸,想把店面扩得更大…我的愿望一个个都实现了,没什么好遗憾的…”

这么说着,他瞥向摆在柜台旁的老旧收音机,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如果说有,大概就是…想再听一次那个声音吧。”

“咦?老板你还有喜欢的播音员?主持什么节目的?”诺兰德挑眉。

“也可以那么说吧,但那已经很久以前的事了。”田中老板沉默了半晌,说道:“我和你说过,以前打仗的时候,我和战友曾经困守一处20多平方公里的小岛…虽然并不大,但却是空中战略必定争夺的要冲。因此,这座小岛遭到了全面性的攻击。”

“那是一场绝望的防御战,庞大的机群飞过,重叠的机翼甚至遮挡了太阳,它们投下的炸弹连同战舰火炮轰击把整座岛屿扫成了白地,但我们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负·隅顽抗…修起错综复杂的工事,甚至钻入岩洞…”他又点起一支香烟,深吸一口,“我亲眼见到一个年轻人,他在防空炮位上直到脑袋被子弹削飞都保持着屹立的姿势…”良久,他发出低哑的声音,“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因为那座岛是对空防御的预警哨,离本土不过千多公里,一旦失守轰炸机将畅通无阻地轰炸我们的首都。我不得不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他又苦笑道:“不过,更现实地来说,虽然希望能拥有勇气面对这一切,但实际上只有少数人能做到…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如果我们拒绝作战,在国内的亲戚朋友都会受到惩戒,因此我们宁可牺牲自己一人。各种各样的理由,我们甚至选择欺骗——比如说,割开尸体把血肉涂在自己身上佯装受伤,然后呼喊着医疗兵,而当…登陆方施以援手时,就趁机拉他们垫背...再比如说,抱着炸弹藏在尸体堆里,等坦克接近就引爆…”

诺兰德默默地听着。

“不过,不仅仅是来自敌方的威胁。到了最后时期,我们当中一部分人,会把那些要水喝的濒死伤兵一脚踢开,甚至掏枪‘给他个痛快’。因为食物和水,太宝贵了。”老板冷漠地叙述着,却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

青年十分诧异地盯着他,而这个鬓发已有些泛白的中年男人,却坦然地对上他的目光。

“在那片地狱里,人变得和只剩下本能的畜生没有区别,明明发生什么都不稀奇,但是…一个来自海平线的声音,却把我挽留在作为人的世界上。”

他微驼的脊背,在此刻挺得笔直,就像卓立于山崖的苍松。

倾听着他的叙述,仿佛暧昧的灯光飞转着倒流了时光。

1945年2月。

一望无际的汪洋之中,阴暗的天穹下,编队飞行的F6F战斗机呼啸着掠过海平面,它们藏青色的机身仿佛要融进这片灰色的海天,只有机尾附近的白色五角星醒目依然。

从天空俯瞰,无数登陆艇劈风斩浪,满载着陆战队员和装备浩浩荡荡地向着前方岛屿的滩头挺进。

在舰队的中央,数艘犹如钢铁岛屿般的战列舰正在进行对岸炮击,三联装406毫米巨炮开火掀起的爆风甚至令侧舷的海面都凹陷,而当那些重达一吨的炮弹落在岛屿上的山体时,升腾而起的爆焰与冲波令整座岛像被巨人的手掌推搡般摇荡。

在犬牙般错综的山体上,一处暗堡外,一名士兵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如同神话中末日的光景,拎着水桶的手都直打颤。

“喂!田中!快点进来,你想死吗?!”

忽然,一个土黄色军服上结着泥巴块的邋遢男人冲了出来,二话不说拖着他进了碉堡。

“城山伍长!谢谢你!”田中粗重地喘息着,边后怕地看向外面连天的爆炸。

“你这不中用的家伙,打起警惕来!这可不是在老家山上郊游,时刻记得靠掩体!”碉堡内,一名聚精会神端着92式机枪的士兵头也不回地呵斥,强风吹得他头上绑着的钵卷猎猎飞扬。

“别放在心上,坂垣一直这么凶,实际上是个热心肠。”旁边看起来有点书生气的供弹手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安抚道。

“小泽,多嘴!看好弹板!”机枪手坂垣似乎有些难为情地低吼起来,“这吃了回扣的机枪只有30发子弹,装弹不及时我们就全完…”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忽然在极近的位置传来磅礴的爆响,地动山摇的震荡将几人全部掀翻在地。

而就在他们脑袋嗡嗡作响地爬起来时,惊愕地看到碉堡的入口被滚落的巨石堵死了。

“好吧,我们已完了。”城山伍长的脸色十分难看,但依然保持了冷静,他瞥了眼那桶清水,十分严厉地下达了命令:“现在起,每人每天只许喝一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说着,他又将自己的饭盒摆在了角落,“用这个当夜壶,就从射击孔倒出去。”

眼下,除了那一桶清水和有限的食物,还算有用的就是他们之前从敌方先遣队那缴获的一部背负式电台。

“我们可以用那个叫人来。”供弹手小泽指了指那部电台。

“我们没人会用,”城山伍长摇了摇头,“而且,现在这种局面,就算叫了也不会有人来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

他的话就像是死刑的判决一般,从那天开始果然再也没有任何人来这座碉堡。自己人没空来,可敌人也不来,令人纳闷——但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外面看来,整座碉堡几乎已经埋进了乱石堆。

四个人依靠着一点点清水度日,外面每一次炮响和爆炸,仓促修建的碉堡顶上都会漏下些许碎石土屑。虽然令人惴惴不安,但时间仍一天天过去。

这一段时间里,几个人从天南聊到海北。每逢兴起,伍长就将皱巴巴的香烟发给大家,而不抽烟的小泽总是腼腆地婉拒。他是这里年龄最小的,就在几个月前还是个学生。

而看起来粗鲁又不耐烦的坂垣,以前竟然是一家建材公司的业务员,实在难以想象。

虽然年龄相差很多,但坂垣与小泽却是同期被征召的,还是同一座训所出来的搭档。

城山伍长是这里面唯一的老兵,和被征召的几人不同,主动入伍的他经历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战斗,一直顽强地活了下来。

“但没啥可自豪的,适当的时候就逃避,努力不被子弹打中…我参军是为了钱。”伍长叼着烟,微眯着眼透过射击孔望着天边月亮,“20円的月奉,能让家里四个弟弟妹妹吃得饱饱的…本该这样。”他又摇头苦笑:“不过,从四五年前就连一碗白米饭都难吃得上,现在竟然只有薯粉?!本土变成这样,我都不知道自己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一点朦胧的月光透过射击孔照在他的脸上,那紧蹙的眉宇间满是沧桑。

“你们知道对面吃什么吗?!”伍长越说越激动,嘴都要气歪了,“饼干、肉罐头、蔬菜和水果,装在一起,就连咖啡和茶都有,甚至还有高级烟和刮胡刀片、牙签,根本是将军家的野餐,发到每个兵,可他们竟然还嫌弃这嫌弃那。”

把机枪仍在一边的坂垣想用那套精神至上论反驳一下,但随着肚子咕噜一阵响,他泄气地将钵卷扯下来甩在肩上,垂头数着外面的爆炸声。

眼下境况,饥饿总是在所难免。

十二天之后,吃光了干粮的所有人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面色蜡黄地歪倒在墙角。整个碉堡里充满了硝烟味和汗酸味混合的臭气,令人连开口说话的欲望都没了。

此时,地动山摇的战舰炮击声已只是零星传来,大部分时间都是纷乱回响的枪声,这说明双方已经在这座渺小的岛屿上展开了争夺。

但在这座被封死的碉堡里,被饥饿折磨的几人连关心战况的欲望都没有。

“喂,田中,你在老家是开面摊的吧。”小泽哼哼着打破了沉默的空气。

“是啊,”田中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因为在关东那边,所以主要卖荞麦面,不过乌冬和拉面也有…用熬很久的鲣鱼汤头来煮。”

“唉,你别说了,好很想再吃一次面啊。”小泽一边叹息着,一边将什么东西丢进了水杯,边苦笑着嘀咕:“这个,可能还有点像呢?”

借着射击孔漏进来的一抹月光,田中看清了杯中的东西,猛地感到一阵恶寒窜上脊梁。

那是几条还在蠕动的虫子,在浅浅的一汪水里扭曲翻滚着,吐出的汁液将水都染黄了。

小泽却仿佛视而不见,捏着鼻子一股脑把这一碗“活面条”吃下了肚,然后睡了过去。

之后,他再也没能醒过来。

第十三天的早上,和他同期服役的坂垣铁青着脸,一整天抱着机枪默不作声,而城山伍长则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了弟妹的照片,一遍遍抚摸着。

碉堡内的氛围更加死寂了。小泽的尸体被安置在碉堡的角落,因为中毒他扭曲的脸庞和胸膛上大片肌肤都泛着诡异的青色。

第十六天,所有人已经体验过因饥饿而昏厥的滋味,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每一分钟都是无比的煎熬,内脏仿佛在互相吞噬。

城山伍长是个“见过大场面”的老兵,他委婉地提出一个残酷的建议——用小泽的尸体充饥。可就在他说出来的同时,已经瘫成烂泥的坂垣不知从哪来的力量,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和他扭打在一起。

最后,伍长道了歉,大家将小泽拉到掉碉堡一边,用一些石块草草掩埋了。可这一切远未结束。

第十八天,城山伍长的精神状态突然十分不好,他反反复复地盯着弟妹的相片抽噎,之后,猛地拔出手枪。

“原谅我,坂垣!妈妈和弟妹都指望我了,如果我死了他们,他们也会饿死!”城山伍长,用嘶哑的声音悄声呢喃着,悄悄把枪对准了正在昏睡的坂垣。

他一手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相片,血红色的双眼中,充满了怀念和绝望。

“等、等等,伍长!”这时,田中颤颤巍巍地压住了城山伍长拿枪的手,指了指那个扔在一边的背负式电台,“我们还有希望!试试看吧!”

良久之后,伍长才稍微冷静,收起枪走到角落抱着那个电台开始胡乱转着上面复杂的旋钮,同时将话筒扯下来搭在肩上。可不管他如何调试,里面只有滋啦滋啦的杂响。

但就在一个小时候,奇迹出现了。

电流的杂响中,出现一个微弱的女声。听到那声音的时候,简直就像伸手触摸到茫茫星辰中最闪耀的一颗般令人振奋。

伍长的眼睛瞪得溜圆,大气也不敢出,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拨动着旋钮,那个声音也愈发清晰宏响——是一个柔和又如银铃般清脆的少女的声音,述说着听不懂的话语,在一阵播报之后,又传出了夜莺般婉转舒缓的乐曲和歌声。

“她到底在说啥?”伍长莫名地挑眉。

“她说...请您欣赏歌曲。”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起来的坂垣翻了个白眼。

因为考虑到可能会派上用场,他和小泽稍微学了些外语,但也只能听懂一点点。

“笨蛋!这不是和没说一样吗?”城山伍长听着歌,神色复杂地笑着锤了他一拳,然后从烟盒里摸出几截烟屁股发给了大家。

那天后,再没人挑起事端,三人只是默默地等待——等待着晚上收听那听不懂的广播,等待着那来自海平线的温柔声音给予自己些许的抚慰。

渐渐地,这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中,孕育出了别样的氛围。

伍长开始用匕首修整自己脏乱的胡子,而坂垣在没事的时候,就抠石块往埋葬着小泽的石堆上摆放,最后修整成了稍稍像样的坟墓。这时,城山伍长在上面插了一截点燃的烟屁股,三人借着这短短一柱香火,祭拜了同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虽然缺水无食,身体每况愈下,却因为期待着那一束听不懂的声音,他们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明明都没饭吃…为什么还会想要听这种听不懂的歌呢?”倚在墙上的城山伍长嘀咕。

“以前…我曾向小泽抱怨训所生活苦累,他明明体能弱得很,却还是鼓励我…”坂垣躺在地上抱着机枪的脚架感叹,“‘人最脆弱的地方,也正是其强大之处。’,也不知道是哪本书上写的,现在倒是多少有些同感…”

第二十四天的时候,登陆部队终于来到了这座哑火的碉堡。

一群装备齐全的陆战队员很快发现了他们。

“那个时候,我们都动不了了,坂垣用那蹩脚的外语和他们说了几句,大家就被放在担架上抬走了。”田中老板的声音将诺兰德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一路上到处是扭曲着死去的人,我从未像那时一样,觉得战斗毫无意义,脑子里只有那个播音员小姐——Shine,因为这个词每天都会出现在播音的结尾,除了唱歌的弗朗西斯·兰福德,想必就是她的名字。”

“嗯?我觉得可能是Shane?这个比较常见。”诺兰德说道。

“总之就是这样的发音了,”田中老板望着窗外深远的夜空,喟叹着说道:“所以,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也就是想再听一次她的声音,然后…请她吃一碗我引以为豪的拉面。”

“是嘛…那祝你…等等。”诺兰德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老板,你离开那座岛之后,还听过这位播音员小姐的广播么?”

“再也没有,”老板苦笑着摇了摇头,“战俘营里的人说那大概是前线激励士气的手段,所以也合乎情理。”

这一刻,一个奇妙且难以置信的联想在青年心中浮现。